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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8:33 作者: 許開禎

  一晃,鹿見喜和國民黨二團副馬鴻飛已經讓女人在地窖里關了兩個月。

  兩個月後,鹿見喜不打二團副了,老打一個還不了手的俘虜讓他無聊。他開始把二團副當俘虜,紅軍不虐待俘虜,他想起了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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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不打他更無聊。

  兩個月沒痛痛快快說過一句話,沒響響亮亮放過一個屁,腰也沒舒舒展展伸一下,他實在要悶死了。

  他沖二團副說:「你把頭伸過來,我幫你把嘴取開。」

  二團副很聽話,掙扎著挪動身子,把嘴遞了過來。

  鹿見喜正要伸過腿,忽然又說:「不行,你要亂喊咋辦?」

  二團副拼命搖頭,那意思是說,我不喊,我真的不喊,你快幫我取開吧。

  鹿見喜瞪他一眼,說:「諒你也不敢!」

  鹿見喜抬起左腿,用腳指頭撕開二團副嘴裡的東西。二團副一下張大嘴,拼命吞吸了幾口氣。

  「快陪我說幾句話吧,說啥都行,我悶呀!」鹿見喜說。

  「說個球!」二團副吸足了空氣,突然罵了一句,緊跟著就大喊大叫起來:「來人呀,這裡有共匪!快來人呀,我是二團副馬鴻飛——」

  鹿見喜一驚!

  「你個狗娘養的!說好了不亂喊,你敢耍老子!」他一腳踢過去,二團副躲開了。二團副一聲高過一聲,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鹿見喜再想堵住他的嘴,二團副就不聽話了。

  窖門嘩地打開,一個紅影跳下來,嚇得兩人都閉了聲。鹿見喜躲了一下,就聽見女人野野地罵:「喊你爹哩,喊你媽哩。讓誰救你哩!」二團副還要喊,讓女人兩個嘴巴封住了嘴!

  鹿見喜很解氣!說女人:「打,往死里打這狗日的,說好不亂喊的,一取開就喊。」

  「你住嘴!誰叫你取的?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哩,沒聽見上頭天天有人嗎,沒見過你這號不長腦子的!」

  女人罵完,往二團副嘴裡塞了一塊牛糞,又用破褲子封住他的嘴。說:「再不老實,老娘活埋了你!」

  鹿見喜剛想說話,就被女人憤怒地瞪住了。女人手裡還拿著一塊干牛糞,鹿見喜趕忙搖搖頭說:「我是啞巴,我啞巴還不行嗎?」

  女人看一眼他的左腿,狠狠踩了一腳。鹿見喜想喊,女人怒道:「你信不信,我敢把你倆都活埋了?」

  女人剛收拾好羊圈,就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出圈門一看,天老爺呀,保長公公領著五六個兵娃,正賊頭賊腦四處搜呢。

  保長祁滿堂又一次夜闖泥巴屋。

  這一次他比往常更從容,也顯得更有把握。

  女人剛奶完兒子,衣襟都還沒系上呢。一對顫丟丟的奶子像早晨噴薄而出的兩個大太陽,擋不住往公公眼裡鑽。女人看祁滿堂眼傻了,索性不系了,老這麼藏來藏去也不是辦法。

  「你死了這條心吧。」女人大敞著衣襟說。

  「要我死心行,你把人給我。」保長祁滿堂說。

  女人不知道,保長公公不是要她來的,是要她藏的兩個人。新上任的二團副酒後對他說,只要能找到共匪頭子鹿營長,就保他到縣裡去做官。古浪城裡有多少女人呀,就是想要馬鴻飛的姨太太,新任二團副也答應給他。至於馬鴻飛,新任二團副說了,人已死了,他不想看見他活著。

  保長祁滿堂就是跟媳婦兒商量這事來的。

  「呸!虧你說得出口,人我沒見過,就是見過了也不會給你這種人!」女人聽完就是一肚子氣,他真是弄不明白,馬家兵這是咋了?一會兒要活的,一會兒又要死的,馬鴻飛還指望著讓人救他哩,真是沒腦子!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保長公公陰下臉說:「我白日裡明明聽見聲音來著,我是為你好,才替你遮掩了過去,要不人早到了我手上,還犯得著商量?」

  「我說沒有就沒有!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叫猛子了。」女人想,他要不是自個兒的公公,真想叫猛子一口咬死算了。

  「你是說那畜生啊?」保長祁滿堂極陰邪地笑笑,「它正吃肉哩,畜生就是畜生,多餵幾根骨頭它就聽話了,哪像你?」

  「你給我出去!」女人突然掄起了獵槍,她有扣動扳機的心了。

  保長公公走後,女人想狠狠教訓一頓猛子,等猛子來了,竟一把抱住它,摩挲它長長的毛說:「你說我咋弄呢,他天天帶人來,遲早要出事的呀!」

  猛子淚眼汪汪盯住女人,很久,才把頭砸到女人懷裡。

  女人連夜下到地窖,對鹿見喜說:「往後我不能下來了,我再想法取個天窗,夜裡我把飯吊下來,你們想法兒吃。」

  鹿見喜不語,他知道女人的難處,帶給她這麼多的麻煩和危險,他還能說啥?

  二團副幸災樂禍地一笑,好像女人一下來他就有了希望。

  女人扇他一個耳刮子。「讓你笑!你笑個腳後跟哩。你的家完了,讓馬家人分光了,你五個老婆也讓別人睡了,他們還讓我殺掉你呢!你笑呀,你以為他們會救你?你死去吧——」

  二團副的笑僵住了。他相信這是真的!以前他就這麼做過,他的五姨太還是他上司的丫頭哩。

  他一頭撞在洞壁上,眼裡滾出兩串豆大的淚。

  二團副成了條狗,怎麼踢他都沒反應。終日閉著眼,眼角的眼屎積了一大堆,都懶得往下擦。

  鹿見喜開始同情這個老男人,給國民黨賣了半輩子命,臨完落這麼個下場,活該!鹿見喜想跟他說會話,用眼神說。二團副不理他,鹿見喜憋悶極了。

  他開始想女人,從頭一個開始,一個一個往下想。他想得很慢,又很細微,連當初的一個眼神都不放過。生怕想快了,日子就沒東西打發了。

  鹿見喜想的頭一個女人,叫藍妹兒。

  藍妹兒是鹿見喜東家的小老婆。十年前他殺了仇人,一路奪逃,後來讓東家收留,讓他做了長工。鹿見喜很感激東家,發誓要報答東家一輩子。東家娶了第五個老婆藍妹兒後,鹿見喜動搖了。東家太老,快六十了,藍妹兒太小,還不到二十。鹿見喜想這不公平。藍妹兒也說不公平。他跟藍妹兒就有了共同語言,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誰都放不下誰了。無奈東家看得緊,要不然他早就把藍妹兒拐跑了。鹿見喜是個有膽量的男人,啥都不怕。要不,當初能殺得了仇人?那可是保安隊隊長啊!他強姦了鹿見喜的妹妹,鹿見喜一刀把他結了,很利落,手都沒抖一下。驚得保安團那幫人渣四下逃命,連身上背著傢伙都不記得了。等醒過神再去追時,鹿見喜早沒了影。

  東家看得再緊,還是讓鹿見喜逮著了機會。

  十年前鹿見喜就有了一身好功夫,是跟學武的父親練的。他像猴子一樣攀樹,毫不費力就跳進西院,兩條狗被他攀樹時扔進來的毒肉毒昏了,無法給南院四老婆屋裡的東家報信。他吱溜一聲鑽進做夢都想鑽進去的西廂房,藍妹兒早熱騰騰地在被窩裡等著他。鹿見喜趴上去,就再也不想下來了。

  鹿見喜低估了東家。他跟藍妹兒了完一樁心愿正相擁著說第二樁心愿時,東家領著七八個家丁包圍了西院。通紅的火把映得夜晚的西院如同白晝,東家狡猾地笑笑,天羅地網已撒下,就等鹿見喜來投。他手裡的刀已咯咯作響,急不可待地想搶先一步割下鹿見喜的雞巴,替主人洗刷這恥辱。刀得意得有些過早,它清晰地聽見那個硬要長工也不要臉面的婊子喊了一聲:「親哥哥,你走哇!」就看見一條黑影閃電般閃了一下,躍過房頂就不見了。刀很泄氣,它詛咒主人蠢,為啥單單要在西院屋後栽那麼一棵歪脖子樹呢?

  七八個家丁像七八條瘋狗趕著野兔一樣的鹿見喜。鹿見喜很不明白,他們那麼賣力幹嗎,偷的又不是他們的老婆。他自然不會知道,要是知道,或許他就不逃了。因為他值八個老婆!東家親口說,抓回那畜生我給你們一人娶一個老婆!對於一直想有個老婆而又總也娶不上老婆的窮家丁來說,鹿見喜就已不再是鹿見喜,而是他們下半輩子的熱被窩。想想看,家丁能不死逼嗎?

  鹿見喜被逼上了絕路,因為地形不熟,他跑到了懸崖上!

  往回走,無異於死路一條,往前看,又是一條死路。家丁留給他的時間只有十幾步路,來不及深思熟慮。他想,反正跟藍妹兒睡過了,死也值!就在家丁手伸過來的一剎那,縱身一跳,跳下了懸崖。

  家丁們已經抓到老婆一隻腳了,一鬆手又變成了空氣。

  鹿見喜沒有死,他掛在一棵樹上,昏迷了幾天。醒來後看見一雙烏黑的眼睛正對著他,那是一雙女人的眼睛,鹿見喜當時就做出了準確的判斷。他對女人的眼睛有直覺。

  救他的是女紅軍姚蘭。當然姚蘭只是其中一位,鹿見喜不管,他只記住了姚蘭,別的男紅軍他一個也沒記住。傷好後,姚蘭問,你當不當紅軍?

  鹿見喜說:「當紅軍做啥?」

  「打土豪,分田地。」

  「打不打保安隊?」

  「打!」

  「那……是不是跟你一起打?」

  「是。」

  「我當!」

  就這樣,鹿見喜當了紅軍。他英勇善戰,雄猛無比,天生是一塊好料。幾年下來,他高升為營長,連姚蘭都歸他管。脆生生地喊一聲:「報告,鹿營長!」鹿見喜整個人就成了一塊木頭。

  鹿見喜想的第二個女人,就是姚蘭。等他把姚蘭想完後,天又一次亮了。天一亮,天窗就讓女人蓋了,到了夜裡才敢取開。一開始鹿見喜還能分出是白天還是夜晚,後來他也糊塗了。糊塗了就不管它是白天還是夜晚,反正都一樣。地窖里黑咕隆咚的,除了二團副的呼吸聲讓他興奮,再也沒有可聽可看的了。

  女人果然又挖了一個天窗,一大堆土落下來,又把鹿見喜砸活了。可這次的天窗是斜的,除了風能感受到,光啊啥的就只能閉上眼睛去想了。鹿見喜把自個兒的女人想了幾遍,想的最細心的還是姚蘭。打救他那天一直想到他去找水,姚蘭的山山水水都讓他想遍了。記得一次他負了傷,子彈穿過肩胛,穿出一個洞,姚蘭抱住他,一個勁兒問疼不疼。當時真沒疼過,姚蘭給他包紮,棉條沒有了,姚蘭撕的是自己的衣衫。「哧啦」一聲,那聲音至今很清晰。布是撕下來了,可姚蘭的一片粉肚皮兒也撕給了他。他當時就傻眼了,哪裡還顧得了痛?他真想讓姚蘭那麼一直給他包紮下去,直到他把那粉肚皮兒望夠了。可敵人的炮火催著姚蘭,還沒包好姚蘭就扔下他,抱著槍撲了出去。

  當時他想,江山打下來,一定買好多好多的襯衫兒,讓姚蘭穿,穿個夠。那件襯衫姚蘭穿了五年啊!

  後來再想,山里紅這女人就細了起來,而且比姚蘭更細。細得都讓他驚,讓他難受。鹿見喜想,我咋是這樣一個男人,見一個想一個,還像個紅軍嗎?

  可不想由不得他呀!

  想完自個兒的女人,鹿見喜就想聽聽二團副的女人,二團副前後要了六個女人,一個老婆五個姨太太。哥哥,要是全能說出來,這日子還愁打發不了?二團副這狗日,真能把人憋死,越是讓他說,他越是不說!

  一張嘴鼓著,像是裡面又讓牛糞堵死了。

  難熬,真難熬啊。鹿見喜感覺活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非憋死在地窖里不成。

  女人往下吊飯時,鹿見喜喊:「你讓我出去吧,出去死了也甘心。」

  女人這次沒有罵,很久很久後才從天窗里摞下一句話:「你當我不想呀,你個死鬼!好好兒待著,哪天鬆了,我讓你上來……」

  馬家兵並沒有松。新上任的二團副是個比馬鴻飛還野心勃勃的軍官,他的志向是徹底滅掉殘留的共匪,絕不讓紅軍的火種點起來。就連女人山里紅也覺得,他比二團副馬鴻飛殘忍百倍。

  保長祁滿堂更像個幽靈,為了到古浪城享福,他寧肯不睡覺,也要不時地到牧場去嗅嗅。他的鼻子越來越尖,目光越來越毒,有幾次他都快要找見地方了,猛子冷不丁冒出來,一陣亂咬,才將他轟出牧場。

  畜生就是畜生,翻臉就不認人。祁滿堂恨猛子,他弄了好幾塊帶毒藥的骨頭,猛子居然聞都不聞。這挨刀的,遲早要收拾掉它。

  女人不敢大意,飯兩天送一次,話是決然不敢說了。女人想,能不能活著出來,全看他倆的命了。

  又過了兩個月,鹿見喜對二團副一點兒恨都沒了。他蹬一下奄奄一息的二團副,說:「我把你放開吧,你喊也行,打我也行,只要能讓我活著就行。」二團副一動不動,他連飯都懶得吃了。鹿見喜說:「我們打一架吧,打架總比等死好。」鹿見喜就在心裡跟二團副打架。打了幾天幾夜,還分不出勝負。他說:「我們交朋友吧,我們不管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交了朋友就是一家人。我西邊也不去了,你團副也甭當了,我們種地、放牛,我們娶女人,娶好多女人,陪我們說話,生好多好多娃娃,將來讓他們當紅軍……」

  「行嗎?」

  「你放個屁呀!」

  下雪了!冷風斜斜地刺進來,鹿見喜知道冬天到了。

  他腦子裡一下充滿鵝毛大雪,雪下得滋潤極了,覆蓋住了山川覆蓋住了草原,覆蓋住了泥巴屋。女人奔跑在冰天雪地里,女人穿著紅紅的棉襖,像一團火,跑啊跑啊,他怎麼也追不上……

  他冷極了!

  他多想讓女人把他一把火點燃,那樣他就可以追上女人了。

  他看一眼二團副,二團副更冷,見他渾身篩糠似的亂抖,身子死命地往一起縮,鹿見喜怕了,心想他不會染上啥病吧?他把自己的棉被遞過去,想給二團副添上。二團副不讓。二團副的臉色難看急了,像一個將要死去的人,在做最後的掙扎。

  「你不會死吧,你可不能死啊,死了,誰陪我,誰跟我斗?」

  二團副不說話,繼續抖。臉色鐵青,嘴唇已經僵了,眼珠子快不動彈了。鹿見喜趕忙把身子底下的麥草扒拉過去,使勁挪到那邊,一下子抱住二團副,用身子暖他。

  好長一陣後,二團副終於不抖了,鹿見喜這才放下心。

  雪花從天窗里飄下來,打到他臉上,也打在二團副臉上。雪花讓他們冷,雪花又讓他們興奮。畢竟,他們在地窖里看到新的東西了啊。

  雪落雪融,草枯草綠。直到第二年的夏天,馬家兵搜捕的風聲才小下去,女人猶豫再三,才將他放了出來。

  鹿見喜費了半天勁才把眼睛睜開!天啊,睜個眼睛這麼難。奪目的陽光朝他撲來,刺出他兩眼清淚。山風也朝他撲來,要把他一口吞掉。他揉揉眼,張大嘴巴,用勁往肚子裡吸氣。美啊,真美。爽啊,真爽。奶奶的,我鹿見喜總算出來了,出來了!

  等一切適應下來,鹿見喜定定地望住女人。天呀,女人變了,外面的女人跟洞裡看到的女人判然不同,真的不同嘛。女人臉兒白,粉,還透著紅。一雙眼睛毛茸茸的,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兩汪清泉里有水。鹿見喜嗓子立刻發癢,渴,真渴。目光像焦灼的兔子,不管不顧就往女人身子上撲。天啊,她,她……

  女人果然穿一件紅衫,紅衫下裹住的,是草原,是河,是山。哦,不,是真真切切的女人!他想撲過去,一下子抱住女人。但是他卻步了,一雙腳顫顫地擱在地上,居然邁不開。

  「你咋跟我想的一模一樣啊!」半天,他說了這麼一句。

  女人羞羞地垂下頭,說:「死鬼瞎說啥哩!」

  女人還沒望夠,鹿見喜就急不可待地把目光投向遠處,他要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站在草坡上,鹿見喜發現天竟是那樣的藍,白雲帶給他飛的感覺。風是透明的,五臟六腑一下都給吹乾淨。腳下的草地,眼前的群山,原來是這樣一種顏色,巍峨竟然是這樣的壯美。鹿見喜想撲上去,把看到的一切都攬在懷裡。

  女人站在他身後,像看自己的兒子一樣看著他。

  鹿見喜展開雙臂,把飛的姿勢留給女人。然後就朝羊群撲去了。

  這一刻,他的心裡是不帶戰爭的,打仗已被扔在了地窖里,他想到的只有自由、藍天、白雲、羊群、還有……女人!

  女人望著他,心一下寬展了。寬展得如同這草原,能讓他奔跑一輩子。

  女人的目光後來定格在鹿見喜腿上,她不是故意的,她相信他也不是故意的,所以鹿見喜跑了一圈,撲向她時,她突然喊:「腿,你的腿?」

  鹿見喜怔住了。他幾乎要抱住女人了,卻被她一句話猛地推開。

  「我腿咋了?」他不解地甩甩腿,他發現腿還長在身上,一條也沒少。可女人的目光像是告訴他,腿不是少了就是長錯了地方。

  「你的腿?」女人又重複一句,聲音明顯比剛才還恐怖。

  鹿見喜這才意識到不是女人出了問題,一定是自己的腿出了問題。

  於是他在原地跳幾下,想證明女人阻擋他是不對的。

  女人傻望住他,像是遇到了難題,一下解不開,所以她說:「不要跳,你再跑……」

  鹿見喜又跑。才跑兩步,他就得到了答案。他像一個提早交卷的學生,突然中止了考試。

  「我的腿?」他的恐怖遠遠甚過女人。女人撲上來時,他已抱著自己的腿蹲下了!

  「咋能?」

  「咋能真……?」

  鹿見喜一遍遍說著,眼裡充滿了巨大的問號。

  女人怯怯地站他對面,不敢說出答案。後來見鹿見喜哭了,哭得像是要死去,才伸出手,一遍遍撫摸出問題的地方。

  「瘸了?我的腿瘸了是嗎?」鹿見喜不相信地盯住女人,他渴望女人能在這時候搖搖頭,最好再罵上一句「放屁」。

  女人卻突然地捂了臉,肩膀抖動著,半天后用勁點點頭。

  「瘸了?我瘸了?真讓你說准了……」鹿見喜哇哇大叫,聲音似狼嚎,似鬼叫。

  鹿見喜瘸了!地窖里窩了八個月的鹿見喜重新回到地窖後,頹然接受了這一現實。他怒氣沖沖對仍捆綁著的二團副說:「老子瘸了!你該高興了吧——」

  二團副並沒有高興。他對鹿見喜的瘸無動於衷,連起碼的一點表示都沒有。

  鹿見喜憤怒了,反手甩了二團副一個嘴巴:「老子瘸了,你聽見沒有!」

  二團副木然地望了鹿見喜一眼。仿佛扇的不是他,而是別人。鹿見喜泄氣了,頹然坐下,喃喃自語:「瘸了就瘸了,有什麼好炫耀的。」

  次日上午,女人在天窗里喊鹿見喜。女人經過一夜的思考,已完全不把他的瘸腿當回事了,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站在天窗口,聲音很脆地喊:「瘸子——出來了,外頭沒人,出來幹活!」

  鹿見喜聽見喊,並沒馬上明白是在喊他。等第二聲喊響起時,他才忽然一下聯想到自己的瘸腿。斜斜地從天窗里撲上來,像只惱羞成怒的豹子,一出洞口就撕住女人。

  「你剛才喊啥!」

  「瘸子!」女人故意說,聲音既高且重,山石一樣砸到鹿見喜心上。

  「你再說一遍!」鹿見喜掄圓了拳頭。

  「瘸——子——」女人將雙手捲成個喇叭,沖山野喊。鹿見喜的拳頭重重砸下來,落到自己的腿上。

  女人勝利地笑:「咋?瘸了還怕人喊,怕就甭瘸呀?」

  「我——」鹿見喜又掄起了拳頭。

  猛子忽地撲過來,英雄救美似的護住女人。

  「小心,它可沒瘸,咬了人可不管。」女人得意地笑。

  「它敢!老子撕了它!」

  「有本事撕呀,我看到底誰撕了誰?」女人粉面桃紅,既可氣又可愛。鹿見喜望一眼,心裡的氣全消了。

  鹿見喜決定向西的這天,女人把自己關在泥巴屋不出來。鹿見喜想,再怎麼也得跟女人打個招呼,叫魂似的在外面一直喊。女人成了聾子,女人更成了啞巴。鹿見喜喊啊喊啊,天終於讓他喊黑。他望望西邊,蒼蒼茫茫的祁連山,巍峨而又神秘,暮色下的群山峻岭,忽而充滿無限傷感,忽而又激情勃勃。最後,竟幻化成西進的金戈鐵馬,吶喊著、呼嘯著。他看見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看見戰友在炮火中匍匐前行。他看見姚蘭,看見警衛員尕五子,還看見……

  鹿見喜熱血沸騰。

  他像一頭憋足勁的公牛,草地上轉了一圈,最後泄氣在泥巴屋前。算了,不叫了,免得死拉活扯一番,又走不成。

  他響亮地咳一聲,算是給女人道了別。背起褡褳,用力拔開了步子。身上除長槍外,又多了兩雙布鞋。是女人夜裡一針一線給他納的。鹿見喜瞅見過女人納鞋底的身影,那一刻他覺得女人像母親。

  鹿見喜自以為走得很堅定,有種義無反顧的氣概。之所以停下來,是因為猛子像箭一般射過來,橫在他前頭。猛子狡猾地看他,想逃,沒那麼容易!

  「吱呀」一聲門開了,兩束強光射過來,燒得他脊背一陣灼熱。又像一塊巨大的磁鐵,牢牢吸住了他。他不能動了,仿佛腳踩到雷區邊上,再前行一步,便會粉身碎骨。

  女人的聲音響起來,幾近歇斯底里。

  「你走!你走哇——你走了我就跟他睡覺,做他的女人!」

  鹿見喜頭裡轟一聲,覺得整個青石嶺壓在了背上,壓得他心打戰腿打彎!但他仍不回頭,回頭就沒有退路了,真的沒有。他必須向西,必須!鹿見喜很堅強,堅強的鹿見喜覺得快要頂過去了。

  嘩——山塌下來,嚴嚴地堵住鹿見喜的路。

  他扔了褡褳,惡毒地撲過來,他沒撲向女人,繞過女人,三步並作兩步衝進羊圈,跳進地窖,一把撕住二團副。

  「我讓你睡,我讓你要女人。」

  鹿見喜想一刀了結掉這死人,這樣自己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忽然,他的手停下來。打一個手無寸鐵的俘虜,算哪門子英雄?

  他撕開二團副的嘴,扯上聲問:「說,我走了你會不會睡她?」

  二團副傻傻的,模樣挺可愛。任憑鹿見喜怎麼咆哮,他只有一個表情:傻笑。

  「你說呀,你啞巴了?老子是啞巴,老子都敢說話,你為啥不敢?」

  喊著喊著,鹿見喜心裡突然一黑。他分明發現,二團副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天呀,他叫喊一聲,更猛地撲向二團副。

  二團副果真成了啞巴。

  鹿見喜費力地把他抱出地窖,放到羊圈裡,才發現他不僅啞了,連手腿都僵了。

  鹿見喜使勁搓他的胳膊,搓他的腿,邊搓邊罵女人:「讓你殺了你不殺,這下可好,當爹一樣養活吧!」

  女人呆呆地立在邊上。女人這段日子只顧了鹿見喜,根本就把二團副忘了。好幾個夜裡,她都忘了地窖里還有二團副這個人,女人想不顧一切跑進地窖,跑進……有兩個晚上,女人故意把天窗的蓋子拿開,心裡充滿期盼,就等著他來。可該死的男人,真成了死鬼,居然在地窖里呼呼大睡。女人把愛和恨都給了鹿見喜,就是沒想到,地窖里還有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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