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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8:13
作者: 許開禎
窖門一響,鹿見喜知道是女人送飯來了。
鹿見喜本來很感激女人,她救了他的命,還把他從橫樑山背了回來。現在他卻氣這女人。
她不但不殺馬鴻飛,還把自己跟他關在一起。一想天天對著敵人,卻殺不了他,營長鹿見喜就很憋氣。
女人剛進地窖,他便使勁叫起來。他在心裡沖女人喊,放開我,我要出去!我要殺了他——女人不理他,女人已好幾天不理他了。
女人先給二團副馬鴻飛餵飯。女人餵飯時手裡拿著刀,誰亂叫她就敢捅進誰的肚子,才不管你是團副還是營長。二團副馬鴻飛起先是不吃的,他想絕食,想表明他的決心,結果挨了女人好些打。這幾天乖了,他想活著出去。出去後頭一件事,不用說就是殺了這婊子!共匪頭子鹿見喜他是不殺的,他會把他吊在城門上,活活餓死、曬死。
鹿見喜堅決不讓女人給他喂,每次吃飯女人都要廢上好大勁。女人踢他一腳:「你少給我動花花腸子,愛吃不吃,不吃拉倒。」女人堵上他的嘴,真的走了。
地窖重新暗下來,鹿見喜心裡也一片漆黑。
他在地窖里待了十幾天了,大部隊這陣到了哪裡?仗打得到底咋樣?但願他們能順利衝過去。正想著,就聽見一陣窸窣聲,原來二團副用腳扒拉麥草。鹿見喜火了,忍住痛用力蹬過去,估摸著踢中了二團副的肚子。我讓你偷!沒殺你就已經便宜你了,還敢偷我的麥草?
二團副挨了一腳,心裡狠狠想,麥草又不是你的,你想一個人霸著呀?也用力蹬過去一腳,正好蹬在鹿見喜傷口上,痛得鹿見喜心裡直叫。
兩個人在地窖里胡亂蹬了一陣子,誰也占不到便宜,才停下來。
二團副想,好你個共匪,你死定了,我的人天天在上面搜,很快我就會出去,出去了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鹿見喜想,你個馬匪,除非我死在窖里,要不,這仇我非報不可!
安靜了沒一會兒,二團副又耐不住了。不行,憑啥他睡在麥草上?又搶。鹿見喜哪容他這樣,麥草就跟陣地一樣,一根都不能落到敵人手裡。
漆黑一片的地窖里,兩個人較上勁了。後來鹿見喜終於踢中二團副的下面,那一腳真狠,幾乎要廢掉他,二團副才不敢了。
躺在濕漉漉的地上,二團副憋屈極了。他可是國民黨的團副啊,又是馬步芳的侄子,哪受過這罪?他在古浪城裡,別說房子,姨太太就有五個,個個如花似玉。如果不是為了這女人,能落到這一步?
一想女人,二團副心裡的火騰就躥上來。
二團副馬鴻飛是在保長祁滿堂家吃喜酒時看上這女人的。女人頂著紅紅的蓋頭過來給他敬酒,他一掀蓋頭,女人粉嘟嘟、嫩生生的臉蛋兒立刻就把他的魂勾走了。荒山野嶺的,竟然生出這麼個美人兒,如果不是人多眼雜,二團副真想咂上她一口。
自打見過之後,二團副就一直沒忘掉過。他想城裡的女人再好,總是缺股味兒,不像這鄉野女人,清秀中帶著野味兒。後來見了幾次,二團副就越發讓這野味兒迷得神魂顛倒,她簡直成了他心中的嫩蛋蛋,二團副發誓要把這女人弄到手。就像吃慣山珍海味,老想吃一口野菜一樣。可這女人是保長祁滿堂的媳婦兒,二團副一時難以下手,好不容易等她男人死了,戰事又忙起來。二團副給保長祁滿堂說過這話,等打完共匪他就抬女人到古浪城做六姨太。還讓馬五留點神,甭讓祁滿堂糟蹋了。好菜誰都想吃一口呀。
二團副斷斷沒想到,他會栽在女人手上!
二團副馬鴻飛想女人時,營長鹿見喜也在想這女人。
牧場裡躲了兩天,鹿見喜要走,女人拿出一張字條,說你們的人留下話,要是有活著的就別再西進,就地想法活下來,日後會有人來接。
鹿見喜不信,女人氣氣地道:「想死你只管死去,從這兒到古浪,你們的人差不多死光了,多個你也無所謂。不過我可把話說清楚,你要是連累了老娘,老娘做鬼都不饒你!」
這時候女人的兒子走出來。那是一個蹣跚學步的碎娃,剛望見鹿見喜,哇一下就哭出聲來。
女人拍了碎娃一巴掌,說哭啥哭哩,進屋去!女人領碎娃進了泥巴屋,不大工夫折身出來,扔給鹿見喜一雙鞋。「把鞋換了吧,瞅你那鞋,腳指頭都裹不住。」
鹿見喜說:「大嫂,咋能拿你東西呢,我們紅軍有紀律。」
女人不屑地撂過來一句:「那是我短命男人的,死了半年了。」
鹿見喜這才明白女人是個寡婦。他默默換上鞋,對女人說:「放心吧,大嫂,我不會連累你們母子的。」
說完背起槍,消失在暮色里。
鹿見喜是要報仇!
天亮時分,鹿見喜摸進一座破廟。說是破廟,其實就是兩間泥土房。一間塑個泥關公,一間像是專為過路或上香者蓋的歇腳避雨的地方。鹿見喜在麥草中發現一條凝血的繃帶,那是紅軍的繃帶,從血跡上判斷,這兒三天前停留過紅軍。
看來有人也跟他一樣掉了隊,不知現在是否活著走過去?
正怔想著就聽有雜沓的腳步聲響過來。他閃身出來,躲在廟後一片雜草中,果然見四個馬家兵押著一個紅軍小戰士朝廟這邊走來。鹿見喜不認識那個小戰士,他想一定是三營的,三營跟二營幾乎同時進的古浪。小戰士的腿受了傷,一走一瘸,血從大腿滲出來,馬家兵不時用槍把子搗他,他的胳膊反綁著。
鹿見喜觀察一下地形,前面不遠是個山窪,那兒下手容易些。問題是他得先趕到那兒埋伏,稍有不慎讓敵人發現可就糟了。他剛要動身,猛看見西邊的山頭上黑壓壓一排敵人,他想一定是馬五在等這四個人。不能猶豫了,再不救就來不及了。
他貓腰摸過去,順手拔出褲腿上的刀,躲在廟牆西邊。敵人剛一閃身,他嗖地撲過去,左手卡住一個的脖子,右腳一個橫掃,踢到另一個襠里。那傢伙慘叫一聲,刀已插進了脖子,等後面兩個反應過來,這兩個已經報銷了。
小戰士瞪大眼睛說:「你……你是鹿營長吧,我是三營的——」
還沒等小戰士報上姓名,敵人的槍響了。小戰士一個趔趄倒下去,血從脊背上噴出來。
「狗日的!給老子償命來——」
鹿見喜瘋了,一個猛撲將兩人掀翻在地,三個人在地上扭成一團。右手這個接著放了幾空槍,才讓他一刀了結掉性命。左手這個槍把子被他死死握在手裡,怎麼甩也甩不開,狗日的居然踢了他幾腳,一腳差點兒踢中鹿見喜的要害。幸虧右邊那個死得及時,鹿見喜的右手騰了出來,才將刀子捅進他的心臟。
鹿見喜撲向小戰士,小戰士用最後一絲力氣說:「我一看身手,就知道你是二營長——」
西邊山頭的敵人聽見槍聲,齊齊朝這邊撲過來。鹿見喜給小戰士合上雙眼,掉頭便往回跑。
空曠的山野,跑只兔子都看得清清楚楚,鹿見喜心想今天完了,救人沒救下,反倒多搭一條命。可他的腿卻不敢懈怠,跑得比兔子還竄。
不遠處有一村莊,跑進去或許能躲一陣,可一想敵人的殘忍,鹿見喜繞開了,他不能連帶無辜的村民。後面的槍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他都聞見死亡的氣味了。心想與其沒命地躲逃,不如掉過頭拼他一場。正在這時,他看見了女人。
女人就在前面的山崖上,使勁向他招手。鹿見喜一下見著了希望,奮力朝女人奔去。女人一把拽過他,說了聲跳,就拽他跳下了山崖。
山崖不高,卻險。平日是斷然不敢跳的。鹿見喜感覺自己筋骨都斷開了,說:「大嫂,你快走,別讓敵人抓住。」女人翻起身,掙扎著活動了下筋骨,說還好沒摔死,便硬拉起鹿見喜,一瘸三拐地往南邊溝谷里跑。
女人說他們追不上的,前面有個避雨洞,我們躲到天黑再走。
等敵人湧向溝谷時,女人已用亂草遮蓋住洞口。一陣槍響過後,四周又恢復了寂靜。
女人說:「他們當你跑到溝東邊的村里去了。」
鹿見喜一驚:「不行,我得出去,不能讓村里人受牽連。」
「他們抓的是你,不是村里人。」
「可他們?」
「閉上你的嘴!要死你早去死呀,這陣子說啥大話?」
鹿見喜讓女人摁倒地上。女人手勁真大,鹿見喜不再犟了。
洞很小,女人幾乎是緊挨著鹿見喜的。危險過後,女人的清香飄出來,瀰漫在洞裡,鹿見喜聞了一口,心就開始撲撲亂跳。
鹿見喜最聞不得這味兒,一聞見這味,他身上所有想女人的神經就都活了。如果不是打仗,鹿見喜說不定早就成了有名的採花大俠,戰爭使他失去了征服女人的機會,但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一些燃燒女人的機遇。
比如現在,這個活生生的女人就在眼前,不,幾乎是在懷裡。他只要稍稍一傾,就能清晰地觸到女人的身子。女人像是猜透他的心思,身子微微一仰,把一片灼熱的背貼在他懷裡。
鹿見喜的胸口立馬熱起來,不,是燒。女人像一團溫火,正在慢慢點燃他,一股挾裹著百合味兒的暗香鑽進他鼻子裡,很快便流向全身。這是女人的身子味啊!聞慣了硝煙味的鹿見喜哪能經得住這味兒?立刻被撩撥得暈暈乎乎。這味兒真像十年前他在東家西院那廂房裡聞過的味兒,濕濕的,甜甜的,還有股被窩的臊熱氣。更像半個月前他給姚蘭療傷後的那味,絲絲縷縷,滋潤無比……
不!這味兒就是這味兒,像山野里裹著花香的熱風,像泥巴屋飄出的粉紅色的內褲味兒,像熱騰騰的水汽,像濕撲撲的熱浪。浸潤著他,瀰漫著他,讓他一次次打著顫兒,忍不住瞎想連連……
他多貪婪啊!像沙漠中奔走無數天的駱駝,突然見到綠洲,像一隻孤獨地在空中飛了半世的雄鷹,突然掉進雌鷹窩。恨不得一口把這味兒全吞下去。可女人的玉香繚繞不斷,霧一般瀰漫,水一般翻騰,他被染著、滲著、潤著,漸漸就燒了起來。
女人仿佛又往緊里靠了靠,仿佛沒有,但鹿見喜卻覺跟女人是黏到一起了,借著亂草隙中噴薄而進的陽光,他看見女人的脖頸是那樣紅潤,細看,像一片望不透的雲彩,更像西天極美處的晚霞,驚艷無比而又不能盡收眼底。女人的紅暈從脖頸處冉冉升起,向上四下散開,粉嘟嘟的臉蛋兒染上一層水彩色,輕輕一碰便會碰出水來。紅暈飛過臉頰在鼻翼四周打著旋,那裡便是格外的粉紅,襯托得鼻樑上那顆黑痣有了萬花叢中一點綠的動美,仿佛瞬間活蹦亂跳起來。女人此時最紅的還是耳根,猶如雲彩遊走了一圈後在那兒停下來。那密集的紅使得女人的耳朵越發白嫩,脆生生的饞人……
女人的眼是輕合著的,它關住了裡面的風情,但讓女人有一份微醉。就像即將怒放的雪梅在羞答答、嬌滴滴跟處子時光作別。更像走進洞房的新娘,期待著新郎掀開蓋頭的那一瞬……
鹿見喜徹底地沉醉了,就像一頭飢餓而又被人追打的牛跳進菜地一樣,滿眼的黃花綠菜讓牛把一切危險都丟到腦後,貪婪地享受起眼前的幸福來。
鹿見喜想,多好的女人呀,她那個短命男人咋不知道好好疼惜?孤兒寡母,那麼大個牧場,空蕩蕩的山野,空蕩蕩的泥巴屋,女人真不易呀。如果不是向西,他真想留下來,像守住陣地一樣守住女人。
女人也不說話,就那麼微閉著眼,暖暖地靠在他的懷裡。她一定是不忍打碎這份甜美,或者也掉入同樣的夢裡,不肯醒來。
山是靜止的,風是靜止的,天空也是靜止的。戰爭瞬間遠去,成為一本塵封的舊書,誰也不想打開。
唯有這洞內的驚濤駭浪,是世界上唯一的聲音。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搏殺呀,兩個人誰都被另一種聲音呼喚著,只要女人一轉身,他們立刻會被另一場熊熊的大火焚燒。可女人沒敢,男人居然也沒敢,他們寧可讓自己的火燒著,寧可跟自己廝殺著,也沒敢連累對方。
直到夜色吞沒一切。女人才從一場亘古的夢中走出來。像嬰兒離開母體那般艱難,那般痛徹地從男人懷裡緩緩直起身子,沖洞口深深吐了口氣,方才輕輕地說,走吧。
鹿見喜仍然痴迷著,雙腳釘在地上一般不肯挪動。
女人又說:「走吧,路還遠著哩。」
女人伸出手,想拽,手卻被牢牢捏住了。
女人情不自禁地歪過頭,痴痴地貼在鹿見喜的胸口,身子震顫了一會兒,驀地轉身,走出洞口。
鹿見喜摸住胸口,仿佛摸住剛才震顫的女人。心裡跳動著女人那句話,他不知女人指的是哪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