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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8:09
作者: 許開禎
戰鬥是在紅軍西路軍跟國民黨馬步芳部之間打響的。
紅軍要向西,馬步芳不讓,命令沿線各部圍追堵截,絕不讓一個共匪活著走過去。
鹿見喜的二營是西路軍的尖刀營,從靖遠過黃河時,就讓馬家兵打散了,跟大部隊失去了聯繫。條山鎮一戰,二營又損兵過半。警工員尕五子也丟了,是死是活,不得而知。一路上鹿見喜只顧了姚蘭,把受傷的尕五子給丟了,鹿見喜很懊悔。一進古浪,仗打得就越發被動,地形生不說,戰士們傷的傷殘的殘,幾乎就失去了戰鬥力。二團副馬鴻飛以逸待勞,早早張開口袋,等著紅軍來鑽。
剛一交手,鹿見喜就感覺到了馬鴻飛的厲害。果然是狠呀,怪不得馬步芳用他來對付我!新堡一場惡戰,足足打了三天三夜,鹿見喜硬是沒讓馬鴻飛占到多大便宜。不過二營也損傷慘重。從新堡突圍出來,二營實在是打不動了。鹿見喜對副營長劉喜娃說:「你帶上沒負傷的戰士從北面走,儘快找到大部隊,傷病員跟我走南路。記住了,能不打儘量不打,保存實力要緊,要想盡一切辦法活著出去。」
劉喜娃說:「不,營長,要死大家一塊死!」
「胡扯!我們的目的是向西,不能跟馬鴻飛玩命。」
就這樣,副營長領著十幾個戰士摸到北邊去了。鹿見喜要把馬鴻飛引到南邊來。他對三個實在走不動的重傷員說:「你們留下,就地想法子活下去,只要活著,我們就有希望。」
鹿見喜沒有想到,馬鴻飛的防線布得如此密,還沒等傷員們緩過氣,馬家兵在乾柴窪又堵住他們。沒辦法,只有硬打。但這哪能叫打呀?在馬家兵強猛的火力面前,傷勢過重又疲於應戰的紅軍連抬頭都很困難。鹿見喜不敢蠻戰,命令道:「全部撤退,找地方藏身,能藏多久藏多久,我們不能白白送死。」就在他抱著受傷的姚蘭往後撤退時,馬鴻飛在後邊的山頭上淫笑著盯住他,沖手下馬五說:「給我抓活的!記住,我要那個女共匪!」
紅軍營長鹿見喜幾乎是從二團副馬鴻飛眼皮底下逃走的!他清晰地記住了馬鴻飛的模樣,發誓這輩子非親手宰了他!馬家兵前有堵截後有追捕,白天他們窩在山洞裡,只有到了夜裡,才在夜色掩護下,向西前行。可是最終他們還是跟馬鴻飛打了起來,他的二十三名傷病員在激戰中全部遇難,壯烈犧牲。
他踩著戰友們的屍體,抱著姚蘭逃到山洞裡。天快黑時姚蘭要喝水,讓他去找。鹿見喜摸了出去,水找回來時姚蘭卻不見了。當時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把山洞找了個遍,就是找不到姚蘭的影子。他想,姚蘭準是讓馬鴻飛抓走了。
鹿見喜突然改變主意,決定救出姚蘭再向西。
他摸進一個叫條子溝的村莊,換了一套當地人的衣裳,開始找姚蘭。馬家兵幾乎在各個莊子都設了據點,鹿見喜見機行事,一連端掉馬家兵三個據點,還是沒問到姚蘭的下落。倒是讓馬鴻飛聞到了他的氣味,命令馬五全力搜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到了青石嶺,天已放亮。放眼望去,嶺下是一片闊大的草原,柵欄圍起的牧場上,牛羊安靜地吃草。一間泥巴壘起的小屋裡,炊煙正裊裊升起。望見炊煙,鹿見喜開始口渴,肚子也咕咕叫,但他沒奔向小屋,他選擇一個暗處,一動不動地盯住小屋。
忽然,他看見了姚蘭。是姚蘭!一頂舊軍帽,打了補丁的上衣,腰裡還繫著皮帶。那是營里唯一的軍裝啊!鹿見喜幾乎是從青石嶺上滾到姚蘭腳下的,他從後面攔腰抱住姚蘭,恨不得在草原上滾上一天一夜。可是他挨了嘴巴,軟綿綿的疼。鹿見喜發現打他的女人不是姚蘭,眼睛像姚蘭,嘴和鼻子不像。女人打了他,然後用極像姚蘭的眼睛瞪住他。
「找死呀你!」
罵聲一出,鹿見喜就知道這女人不是姚蘭。姚蘭的聲音柔柔的,像春日子的風,吹得人心裡濕漉漉的甜。而這女人太兇,聲音像草原上的母牛!鹿見喜疑是做夢,自個兒打了自個兒一嘴巴。很疼,不是夢。他盯住女人,不解。
「望啥望,沒見過女人呀。再望,挖了你的狗眼。」
「你是誰?」鹿見喜問。
「你是誰?」女人反問。
鹿見喜剛要報大名,猛地剎住了。女人奪了姚蘭的衣裳,她會是誰?
「嘿嘿,嚇著了吧,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找她的。」
女人脫下軍帽,指著說。
「你咋知道?」鹿見喜越發疑惑,說話間手已摸在槍上。
「已經有好幾撥人找過她了。」女人復又戴上帽子,神氣頓顯。鹿見喜發現,女人戴了帽子立馬好看許多,甚至比姚蘭還耐看。
「他們人呢?」他收住神,急急地問。
「走了,又死了。」女人扔下話,不再理他。因為幾隻羊跑出了柵欄,女人得把它們趕進去。
鹿見喜追上女人,不滿地問:「誰說他們死了?」
女人收好羊,轉身瞪住他。「你是聾子呀,聽不見槍聲。」女人邊罵邊說,「前日個橫樑山又打上了,逃命哩不逃,打啥?羊跟狼斗,找死呀?」
女人很生氣。說出的話硬邦邦的,鹿見喜聽了,心裡卻一陣濕軟。
正說著,女人一把奪過槍。女人奪槍的動作很敏捷,連鹿見喜都沒反應。他剛要反撲,女人罵:「找死呀你?」說著一縱身,躍到了泥屋前。那兒有一堆糞,眨眼間,槍鑽進了牛糞堆。
女人閃身過來,也是瞬間工夫。「記住了,你是我娘家兄弟,是個啞巴。」
鹿見喜剛要發問,就見馬家兵圍住了草原。女人瞪他一眼,為他的遲鈍而氣惱。女人叮囑道:「想活命,就要聽我的,記住,你是個啞巴。」
鹿見喜想反駁,已沒了機會。馬五在二十多條槍的護衛下,逼了過來。
馬五很興奮,遠遠他就瞅見了軍裝!好你個女共匪,鑽這兒來了!一男一女,正是要找的人。共匪不反抗,令馬五放下心來。想不到這麼輕鬆就圍住了,他媽的共匪,全是軟孫蛋!
明晃晃的槍下,女人說話了。
「瞎眼了,拿槍對著我幹嗎?有本事打共匪去呀。」見馬五不睬,女人又說,「我是祁寡婦,我公公是祁滿堂,我公公給你們送過羊的!」
馬五傻了眼。這個女人他認識,祁保長的媳婦兒。讓他饞了很久,仍吃不到口的山裡紅。
「奶奶的,咋是你?」馬五狠狠瞪住女人,目光要把女人活吞了。
「瞪啥瞪哩?我可告訴你,你們二團副可說好過些日子娶我進城當姨太太的,你可甭動歪腦筋,小心二團副扒了你的皮!」
二團副是馬五的堂兄,頂頭上司。馬五一定是怕二團副,他的話軟了。
「唷!奶奶的,我還得叫你嫂子是不?」
「去你的,還沒過門哩,你倒嘴乖,先叫上了。」女人扭了下身子,她扭身子的動作煞是好看,一扭,整個草原都動了起來。風吹過來,草原十分嬌媚。
馬五痴痴的,嘴邊流起了口水。
「他是誰?」
馬五突然用槍頂住鹿見喜的胸口。鹿見喜差點兒一閃,幸虧女人用力擰了一下他的大腿,他趁機一打戰。在馬五眼裡,就變成害怕了。
「他呀?——你好記性,他是我娘家的啞巴兄弟,這幾天狼多,我叫他過來給我壯個膽子,也順便管一下牲口。你可別嚇他,他好歹也是你們二團副的舅子呢。」
馬五懷疑地瞪住鹿見喜,他不相信這個像獵狗一樣機警的男人會是個啞巴。馬五知道,有不少共匪為了活命,都裝起了啞巴。只要一開口說話,他就能聽出是不是本地人了。
「呦,大兄弟呀,我聽說你媳婦讓共匪給糟蹋了,要不要馬爺給你報仇?」馬五信口開河,想誘鹿見喜開口。
鹿見喜的火「嗖嗖」躥到頭頂,恨不得一拳搗下馬五兩顆大齙牙來。
女人用腳踩住他,他趁機張口嗷嗷亂叫,並順勢捏住女人的胳膊,頭藏在了她身後。
女人的心落了地,但後背旋即一片酥麻。女人有片刻的暈眩,隨後便鎮定住了。
「你說啥話呀,馬爺,我家兄弟是個啞巴,誰家女子能看上他?這輩子只好跟著我過了。」
馬五失望極了,不過他很快又把邪光對準了女人。
「你的衣服,哪來的?」
「你說這皮呀?」女人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從一個女共匪身上扒的,我穿上好看不?」
馬五眼一亮:「女共匪呢?」
「死了,說不定早讓野狗野狼吃了。我瞅這衣裳新鮮,剝了下來穿。」
於是,鹿見喜跟著女人,在馬五的威逼下,朝姚蘭走去。
順山腰望下去,姚蘭的屍體早成了具骨架。鹿見喜強忍住悲痛,不讓淚水落下來。十幾隻烏鴉張著血腥紅嘴,在姚蘭上面的天空中飛旋,瞅准機會一個俯衝下去,硬是從骨頭上再啄下一塊肉來。
鹿見喜的心隨之被啄去一塊!
直到兩個馬家兵提著姚蘭的頭顱走上來,他的手都沒鬆開過女人的胳膊,他害怕一鬆開,自己就會隨了姚蘭去。
馬五勝利離開後,女人雙腿一軟,倒在他的懷裡。
鹿見喜一把提起女人:「她咋死的,是不是你害死了她?」
女人懸著的心剛落地,讓他一嚇,又彈了起來。
「你會不會說人話,有你這麼放屁的嗎?」女人吼叫道。
「那她?她咋——?」
「她死關我屁事,放開我!好心當成驢肝肺,沒見過你這號人。」
女人甩開他,狠狠地走了。鹿見喜這才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女人。忙攆上去問:「她到底咋死的?」
「問馬家兵去!」女人扔下話,走了。鹿見喜愣愣地僵在那兒,眼裡是兩股子火,恨不得這陣子就衝上去,跟馬家兵拼了。
女人告訴鹿見喜,姚蘭是讓馬家兵追下山崖的。那天夜裡,女人聽見槍響,跑出來一看,一個人影拖著條瘸腿往前跑,幾個兵娃後面追,邊追邊開槍。她拼命給那個人招手,那人看不見,一直往懸崖上跑。跑到那兒就一頭栽了下去。馬家兵在山崖上放了一陣子空槍,走了。次日一早,女人跑去看,才見是個女的,怪年輕的。女人當時還想,也有女的幹這個呀!她摸到半山腰,發現姚蘭摔斷了脖子,早沒氣了。她看著衣裳挺新鮮,剝了來穿,沒想差點兒讓馬五當女紅軍抓了。
鹿見喜聽後,狠狠擂了自個兒兩拳頭。說:「是我害的她呀!我要是不找水……」
女人聽了就罵:「啥害不害的,她要不當紅軍,安安穩穩給人當媳婦生娃,馬家兵能殺她嗎?」
鹿見喜瞪一眼女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罵她頂啥用哩?
夜裡他偷著出去一趟。女人只當沒看見,因為槍她藏著,料定他會回來。天明時,鹿見喜回來了,土頭土臉,一雙手都爛了。女人知道他幹啥去了,沒吭聲。只是自個兒嘀咕,想不到這人五大三粗的,還是個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