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無水之城> 第十七章 58

第十七章 58

2024-10-04 19:17:37 作者: 許開禎

  河化大廈要炸掉!

  消息是在廣場新建方案最後一次論證會後傳出的,非常可靠。消息一出,舉城皆驚。

  河陽人先是納悶,大惑不解,那麼大一幢樓,咋就要炸掉?於是,夜幕下,大廈周圍人多起來,全都仰著脖子,使勁看。那樓孤零零的,突然就沒了原先那種霸道氣焰,顯得可憐,無助,渾身不停地打著顫兒。

  樓的抖索中,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著。有人說,這麼大一幢樓,幾億的票子,炸了,太可惜呀。有人說,炸吧,炸掉乾淨,炸掉就沒東西壓著河陽城了。也有人說,陳天彪完蛋了,這樓不完蛋才怪。更多的人則附和,炸吧,這狗日太張狂太扎眼,炸掉好,炸掉痛快呀……

  人群外,陳天彪默立風中,目光陰鬱成夜的顏色,一動不動注視著樓。此時,他心裡奔涌著一條河,那河要是決堤,准能把河陽城淹掉。

  他這樣立著,已經好幾個晚上了。聽到炸樓的消息,他先是驚,後是怒,慢慢,便沉默了。此刻,聽到人們的議論,他的心在滴血,殷紅的血,汩汩滲開,河陽城一片血紅。

  他找過市長,請求將樓留下來。夏鴻遠語氣堅定地說:「炸樓是省市兩地專家的意見,已經論證了幾次,絕不能再變。」他找到省上一位專家,徵詢能不能變動一下方案?專家用驚詫的目光打量他片刻,說:「當初你咋能把樓修這個位置?這嚴重違背城市規劃要求。不炸掉樓,那能叫廣場嗎?」他最後找到李木楠,請求他以河化的名義,要求市上重新修正方案。李木楠一改往日的謙恭,不屑地說:「那樓本身就是一個敗筆,一個大敗筆,應該炸。」

  他無能為力了,站在樓下,頓感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炸吧——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眼裡滾出兩行熱熱的淚。

  請記住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夜已很深,曠寂、黑暗的夜,吞噬著他的痛,粉碎著他的夢,他像個絕望的守墓人,為這座城,為城裡的人,守護著絕望。

  市長夏鴻遠卻感到由衷的高興,怎麼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擴建廣場的方案一定下來,他馬上下令在廣場進口處豎了兩塊高高大大的公示牌,將方案主要內容公示了出去。原擔心市民們會對炸樓提出抗議,會到市政府上訪,為此他已做好應對準備。但一個星期過去了,屁事也沒。人們儘管私下裡議的沸沸揚揚,公開提的意見一條也沒。只是周圍需要拆遷的幾幢家屬樓,住戶們鬧出一點意見,幾個釘子戶甚至揚言,死都不搬。這沒關係,他太了解住戶們的心思了,不就是藉機想多要幾個錢麼?

  一周以後,他主持召開廣場擴建動員會,會上他斬釘截鐵,下了一道死命令。廣場擴建工程馬上動工,力爭六個月內給河陽人民建一座全河西地區最漂亮、最具現代都市色彩的新廣場。

  接到命令,車光輝的人馬立刻開進廣場,幾百名工人雄糾糾氣昂昂,眨眼功夫便將廣場拿塑料布圍起來,進口處很快搭起一架彩門,上面插滿鮮艷的旗子。

  早起鍛鍊的人們一看廣場給圍了,才相信真是要擴建哩。於是停在四周,互相打聽廣場到底要建成個啥樣?有人很是不滿:「吃飽了撐的,那麼多半拉子工程不建,建啥廣場?」有人甚是擔憂:「讓車灰灰一弄,這廣場,八成又弄個十年八年。」人們正議論著,就見一顆明晃晃的腦袋在眾人的簇擁下朝廣場亮過來,及至近處,才見是瞎仙和和算命先生簇擁著河陽四大名人丁萬壽。眾人詫詫地望過去,就見算命先生們指著塑料布,氣氣地說:「廣場堵了,讓我們上哪去坐?丁爺,您可得替我們做主呀,有人要斷我們的活路哩。我們上有老,下有小,指望這幾個救命錢呢。」算命的一嚷,瞎仙們便彈起手中的三弦子,彈的是「十里埋伏」,抑揚頓挫,如悲如訴。

  不大功夫,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騎著輛嶄新的自行車急馳而來,據說這輛自行車是「兩會」期間有人送她的,沒留姓名,只給她留下四句歌謠:

  天不下雨地照滑

  有人摔倒有人爬

  世上若無小喇叭

  世人皆成活啞巴

  邸玉蘭一個急剎車,停在丁萬壽麵前。親熱地摸摸丁萬壽的光頭。丁萬壽羞怯地笑笑,指著塑料布給邸玉蘭看。兩人交頭接耳,嘀咕一陣,邸玉蘭騎車走了。望著她漸漸消失的影子,丁萬壽回味無窮地摸摸自己的頭,然後氣粗如牛地說:「大夥別亂嚷嚷,今兒個我老丁要給大夥討不來個公道,往後我在河陽城不混了。」

  眾人全都安靜,只見丁萬壽從懷裡掏出一塊紅絲布,站高處一揮,就從四街八巷「出溜」「出溜」冒出一些人影。細一看,正是平日裡各市場討飯的乞丐。眾乞丐見丁萬壽召喚,齊齊聚過來,自覺排成兩隊。丁萬壽對著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笑了笑,蹭地轉身,挺著碩大的啤酒肚,踏著豪邁的步伐朝前走。身後,算命的扶著瞎仙,男乞丐牽著女乞丐,晃成兩條長長的帶子。

  這一天,河陽城又發生了大事。市長夏鴻遠剛到城建委坐下,他要在這兒開個短會,然後去廣場參加開工典禮。秘書慌慌張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好了,丁萬壽來了。」

  等身長夏鴻遠醒過神,丁萬壽帶著大隊人馬已走進建委大樓。按分工,瞎仙們蹲在一樓,算命的蹲二樓,乞丐們分兩批,把住了三四樓。丁萬壽在兩位乞丐的陪伴下,大搖大擺,闖進會議室,一屁股蹲沙發上,啥也不說,只是傻兮兮地望著夏市長。

  秘書沏茶敬煙的當兒,整個辦公大樓已亂做一團。瞎仙們彈著三弦子,唱起了賢孝《三娘教子》,悠悠揚揚的樂聲飄蕩著,直往夏鴻遠耳朵里撲。那樂聲時而如泣如訴,時而鏗鏘有力,但確實把樓內的人震撼住了。人們平常對這些人漠視慣了,認為他們屬於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群。這陣被音樂一感染,心裡突然多了層東西。

  二樓算命的更離奇,一人把住一個門,門口擺開卦攤,雙目微閉,盤腿而坐,一副大仙的樣子。嚇得裡邊的人不敢出,外面的人不敢進,傻傻地望著這些「神仙」,不知道今兒個怎麼了。

  三四樓,衣不遮體的乞丐們橫七豎八躺在樓道里,嘴裡呻吟著,有些赤腳,有些赤腿。兩個女乞丐甚至裸露出又黑又髒的奶子,手擩裡面捉虱子。碩大而又醜陋的奶子發出一種奇光,射得人睜不開眼。一股濃烈的酸臭味盪在樓道內,令人窒息。

  小會議室里,丁萬壽抽著秘書敬的中華煙,悠然自得,不慌不亂。市長夏鴻遠憋不住了,想發火,建委主任使勁沖他搖頭。秘書保護著他想離開,門口四個大漢嚴嚴實實堵住了路。迫不得已,他強裝微笑,對丁萬壽說:「你們有啥要求,先找信訪辦。我很忙,你們不能圍攻政府機關,這是犯法的。」

  丁萬壽傻傻地笑笑,不說話,樣子蠻可愛。

  九點多鐘,被稱為河陽第一委的建委門口被人圍得水泄不通,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站在人中央,手拿小喇叭,頭系紅絲巾,邊扭邊唱:

  天皇皇,地皇皇

  河陽要修新廣場

  過路的君子聽我言

  我替百姓來申冤

  說河陽 ,道河陽

  河陽的公僕實在忙

  忙完改制忙廣場

  半仙瞎仙遭了殃

  沒有吃,沒有穿

  擺個小攤把把家養

  不靠救濟不偷搶

  為啥也要全下崗

  誰的腦袋明晃晃

  誰的心裡亮堂堂

  誰替窮人來上訪

  誰給河陽把罪人當

  邸玉蘭一唱,周圍的群眾便喝起采來。有人伸長脖子,高聲喊:邸玉蘭,來段暈曲兒。那人的破嗓門喊了幾遍,邸玉蘭才聽見,她突然扭了下腰,做了個十分嬌媚的動作,放開嗓子,唱:

  人人都說河陽好

  我說河陽真風騷

  領導的小蜜有人包

  董事長老婆總經理搞

  姐夫偷了小姨子

  連襟開車往崖下跑

  風流寡婦毀了容

  大肚子婆娘失了蹤

  外地老闆棋更高

  同性戀的味道才叫騷

  人群「嘩」一下炸開了,不知道邸玉蘭最後一句唱的誰,有人喊,唱明白點,告訴我們是誰。

  邸玉蘭詭謐地一笑,突然改了口:

  叫你聽來你就聽

  領導的隱私別打聽

  燈紅酒綠舞昇平

  國泰民安風雨順

  河陽人民真幸福

  邁步跨入新世紀

  聽完這曲你別得意

  回去還得過日子

  ……

  眾人聽到這裡,頓覺無味,知道又被邸玉蘭耍了,便紛紛嘆氣。心想邸玉蘭越來越會賣關子了,話到嘴邊不往外說,害得回去又要想半天。

  狗日的河陽城,還真有同性戀了!

  這一天,河陽四大名人丁萬壽算是露了回臉。據說他在城建委傻笑了將近一個小時,直把市長笑得沒手抖了。後來市長夏鴻遠召集建委負責人,研究解決他們的問題,丁萬壽什麼要求也沒提,只是反反覆覆重複四個字:「給口飯吃。」外面的乞丐,算命先生們也跟著他,一口一個「給口飯吃。」

  「給口飯吃。」這是多麼簡單又多麼難人的一件事啊。

  夏鴻遠為難急了,迫不得已,從自個腰包里掏出叄佰元錢,遞到丁萬壽手上。見市長向丁萬壽伸出援助之手,其他領導紛紛效仿,慷慨解囊。一時之間,丁萬壽手裡的票子像信訪辦的上訪材料一樣迅速厚起來。末了,市長說:「你可以走了吧?」丁萬壽摸摸自己的光頭,咧嘴笑笑,又說:「給口飯吃。」

  丁萬壽領著大隊人馬走出建委時,已近中午。外面圍觀的群眾還在增多,他們看了那麼多上訪,還沒見過這麼有趣這麼成功的上訪。見丁萬壽出來,有人沖他豎起大拇指。圍觀者中就有糖廠的蘇濤泉和王福壽,他們站在人群最外很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裡,心裡無比難過。

  丁萬壽穿過人群,跟唱累了的邸玉蘭握握手,目光相視一笑。有人起鬨,來個擁抱,來個吻!丁萬壽羞怯怯地望望邸玉蘭,手摸著光頭,不好意思極了。邸玉蘭倒很大方地張開雙臂,熱情地擁抱了他。

  爾後,丁萬壽掏出紅絲巾,一揮,隊伍嘩啦啦衝破人群,朝西大街走去。像是商量好似的,不大功夫,沿途各繁華點三三兩兩擺下了卦攤,響起河陽人熟悉的三弦子。

  以前,這些人就分散在沿街,城建委整治市容時將他們全驅出主要街道。沒想到,今兒個他們又大大方方蹲在了這裡。

  這一天,包工頭子車光輝丟人極了。精心準備的開工典禮因為市領導的缺席不得不草草收場。電視台副台長林山領著工作人員,扛著攝像機,本想攝錄下這激動人心的場面,誰知主席台四周,連個圍觀的群眾都沒,林山只好掃興而歸。

  開工儀式的冷清給車光輝蒙上一層很深的陰影。自組建河建集團以來,從沒哪個開工儀式這樣冷清過。想不到一個丁萬壽會攪這麼大渾水,他真是憋脹死了。中午,他沮喪地把預定的酒席退了,一個人去找黃大丫。

  大丫已從葉開死亡的悲痛中走出來,目前在一家民營家俬廠打工。老闆是位刑滿釋放人員,獄中曾受過葉兆天恩惠。葉開葬禮那天,他便向大丫發出熱情邀請。大丫的工作是替老闆看管家俬市場的攤位,手下還管著五個人。幹這份工作大丫自我感覺不錯,心情一天比一天晴朗。

  見到大丫,車光輝的心情立馬好起來。大丫正在做飯,車光輝說:「我沒地方吃,跑這兒蹭飯來了。」大丫說:「不嫌儘管來蹭,蹭一輩子都行。」車光輝心一熱迷迷濛濛一陣妄想。大丫見他神經,笑說:「我可是只管飯喲。」車光輝就想抱住她。大丫躲了兩下,還是把身子鑽他懷裡,兩人摩挲一會,大丫說:「飯糊了,快鬆開。」車光輝不松,說我就喜歡糊味。大丫猛地板了臉,說:「怪不得見一個要一個,原來你有這愛好呀。」把車光輝噎的,當下僵在那兒犯怔。吃了飯,車光輝又想親熱,大丫卻陌生人似的說:「你這樣累不累呀?」車光輝止不住又要發誓,大丫推開他,說:「你身上女人味太重,我聞不慣。」車光輝再纏,大丫就變得很堅決很冷漠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