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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7:31 作者: 許開禎

  春節一過,河陽企業改革的步子就快起來。試點企業河化分廠的經驗一推開,那些坐等觀望的企業便紛紛動了起來。有消息說,省上已將河陽「五整一改」的典型經驗全面推廣,河化在國企改革的洪流中,可謂大出風頭。

  李木楠很快從徐虹事件的陰影中走出來,這件事給他一個教訓,越是這種時候,越應該謹慎。他主動跟林欣兒拉開了距離,再也不肯去小二樓了。

  除了兩家試點分廠,其它幾家也一律推翻「買斷制」,回頭搞起了「五整一改」。

  他跟林子強的關係,也處在微妙的變化中。表面看,林子強對他的尊重更為明顯,暗地裡,兩人卻越發較勁。這讓河化中層左右為難,常常陷於舉棋不定的痛苦中。不久,財務部朱部長提出辭職,河化內部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財務部朱部長辭職是因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春節過完,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賢找到她,提出要借兩千元錢。起初她沒答應,後來肖淑賢拿出借條,上面有林子強批的「同意」二字。朱部長猶豫片刻,說:「得找李總簽字。」肖淑賢說:「子強說了,他批了就算。再說,我一個寡婦,找來找去的,我不怕麻煩人家還嫌哩。」朱部長一聽她管林總叫子強,口氣就像說自家男人,不好再卡著不借,就在借條上簽了「暫借」兩字。肖淑賢找出納白琳拿款時,白琳正往外打電話。白琳眉飛色舞,樣子很激動,讓人想起熱戀中的少女。白琳嫌肖淑賢霉氣,看了眼借條,扔給肖淑賢兩千塊錢,就又抱著話筒喧。喧了足足十分鐘,才擱了話筒,記帳時猛發現借條上沒李木楠的簽字,白琳急了眼。攆出來找人,肖淑賢早已沒了影。白琳頓覺自己失職。

  臨近下班,白琳拿著借條,找到李木楠,委屈地說:「李總,我不幹了,我實在幹不了了……」李木楠揚起頭,看到她受傷的表情,驚訝地問:「又遇到啥困難了?」

  白琳咬咬嘴唇,一狠心說:「我不付,朱部長說我目中無人,還要停我的職,我……只好付了。」說著將借條遞給李木楠。李木楠掃了一眼,眼睛被林子強那兩顆「同意」刺得生痛。但他佯裝輕鬆,笑著說:「不就兩千塊錢麼,付了就付了,我又沒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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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琳一聽,當下轉悲為喜:「你真的不怪我?」

  「不怪!」李木楠重重說。

  事後,一次中層會上,李木楠不點名地狠批了一頓財務部。說個別部門工作毫無起色,整天只知利用手中權力拉關係,搞幫派,該做的事一件都做不好,不該做的事卻比誰都積極。

  朱部長當場就流下心酸的淚,李木楠明著暗著敲了她好幾次警鐘,她快上五十的人了,再也沒心思摻和到這些爭鬥裡面,會後便一紙辭呈交上去。

  財務部長的辭職引發一場中層危機,那些跟林子強明里暗裡有交情的中層,事後第二天便找李木楠表態,說自己如何如何,絕無參與到幫派中去。林子強也找了李木楠,主動檢討錯誤,等李木楠臉色轉暖後,順水推舟說:「財務部長可不能缺,我看白琳業務不錯,把她提起來吧。」

  春節過後第一次總經理辦公會,白琳被聘為財務部長。

  奇怪的是,白琳當上財務部長第二天,河化內部就傳出李木楠跟林欣兒的緋聞,事情傳得有鼻子有眼,有人甚至當著潘素雲面,大加渲染,把招待所描繪成了潘金蓮的臥房。回家路上,潘素雲跟林欣兒說:「人言可畏,你最好還是換個工作吧。」林欣兒紅臉道:「心裡沒冷病,不怕吃西瓜,我又沒做錯啥,憑啥換?」

  林欣兒沒想到,第二天一上班,她就被調到了一車間。晚上她哭著跟潘素雲說:「我做錯啥了,他憑啥讓我下車間?」潘素雲沒好氣地說:「憑啥你不能下車間?」一語嗆得,林欣兒半天答不上話。

  過了正月,沈佳才從南方回來,她跟陳佩玲解釋,過年害了場大病,差點回不來。陳佩玲並沒多問,但她心裡清楚,沈佳定是到哪裡應聘去了。她笑了笑,甚是熱情地歡迎沈佳。

  李木楠跟沈佳的關係,變得冷冷清清,兩人都感覺很難把握對方。

  這天他找陳佩玲談銀行貨款的事,陳佩玲曾拍著胸脯答應,分廠改革搞完,設法幫他弄一批貨款。三四月份,是河化資金最為緊張的兩個月。生產需要大量流動資金,銷售又是只鋪貨不回款的季節。再者,省城那家公司的一千萬馬上就要到期,沒有兩千萬,李木楠的日子將很不好過。

  他在電話里跟陳佩玲約了幾次,陳佩玲不是推說忙,就說銀行方面的關係戶最近不在。李木楠隱隱覺得,陳佩玲在推,在躲。

  上了樓,他儘量調整自己的心態,認為陳佩玲沒有必要跟他玩什麼花樣。舉手敲門的一瞬,突然聽見裡面傳出林子強說話的聲音。他吃了一驚,忙屏聲斂息側耳細聽,說話的果然是林子強!聽語氣,林子強像是跟陳佩玲特熟。李木楠被這意外驚呆了,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他踅身下樓,路過沈佳辦公室時,突然改變主意,進去不由分說拉起沈佳就往外走。沈佳正在做一份企劃案,看見李木楠,先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出了辦公室。

  「放開我,你這是做什麼?」沈佳被他的唐突弄傻了。

  李木楠氣呼呼將她拉進電梯,不容沈佳反抗,將她弄到樓下,沖司機說:「送我回家!」

  一進家門,李木楠怒沖沖問:「你們到底搞什麼鬼?」

  沈佳糊裡糊塗,掙開他的手說:「你吃錯藥了呀,大白天的,犯哪門子神經?」

  李木楠堵她面前,鐵青著臉說:「沈佳我告訴你,今天你要不說實話,我饒不了你!」

  沈佳這才感到問題嚴重,瞪住他說:「說什麼說,神經病!」

  李木楠此時已昏了頭。他認定林子強跟陳佩玲之間,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沈佳保證知道底細。他們合起來謀算他!

  「說呀,到底怎麼回事?!」

  沈佳驚愕地盯住他,她真是一頭霧水。李木楠如此無禮地對她,令她失望透頂。春節前跟他吵完架,她心裡一直窩著一股火,沒想到自己真心付出,卻換來如此回報。整個春節,她都在重新審視跟李木楠的關係,她已經錯過一次了,不想再錯第二次。

  這時,看見他喪心病狂的樣子,心裡那股恨騰地升起來。「李木楠,你放明白點,我是沈佳,不是你手下那些女人!」

  李木楠突然掄起手,眼看要搧過去,沈佳往前一步,逼住他,「李木楠,你是不是瘋了?!」

  李木楠的手慢慢軟下來,腦子也一點點清醒。沈佳的眼睛告訴他,她是無辜的。

  「到底怎麼回事?」沈佳終還是忍不住問。她的心裡也起了一大團疑。等李木楠把疑惑告訴她,她吃驚地說:「不會吧?」

  李木楠冷靜下來,他現在確實需要冷靜。如果陳佩玲跟林子強真合起手,情況將糟糕得多。沈佳勸他不要多想,還是認認真真把自己的事做好。「怎麼做?」他反問沈佳。如果一開始就是騙局,說明陳佩玲跟林子強真是又狠又陰,而他,豈不是傻傻地做了一回大頭?

  鄉下住了半月,陳天彪的傷勢徹底痊癒。兒子望成假已滿,張羅著要回,大姑也要一道回去,招弟和墩子再三挽留,大姑還是不肯留下來。陳天彪想挽留,幾次話到嘴邊,又噎得說不出口。儘管這些日子,他和大姑相敬如賓,但中間總是橫著蘇小玉的影子,誰也沒法將她抹掉。見大姑去意已決,陳天彪無不傷悲地說:「去了,多操心身子……」大姑擰了把鼻子,酸酸地說:「能退,就退吧,逞了一輩子強,別再逞了。」

  鄉下的這段日子,兒子望成成了幫助他走出困惑的老師。那些盤桓在腦子裡的諸多疑問,在兒子的旁征側引下,一一化解開來。兒子不虧是研究生,說出的話頭頭是道,句句在理。談到國企改革這一難題時,兒子說:國企的癥結不僅僅在體制,更深的原因在於社會大環境的變革。政治改革的不到位,職工素質的低下,經濟發展的不平衡都在制約著它。想要短期內一下子解決這麼多問題,幾乎沒有可能。現在把改革當成了速效救心丸,想著一改就靈,一股就靈,太急於求成,反把事情弄得更糟。陳天彪問:「上面就沒有辦法?」兒子說:「國企改革是個世紀性難題,工程大著哩,哪能有現成的模式?單一個職工安置,就夠我們探索十年八年。」

  臨走這天,兒子非常誠懇地說:「爸,忍痛讓位吧。河化到這地步,一半責任在你。在中國,做大一個企業容易,做強一個企業卻很難。你是把河化做大了,大得連你都駕馭不了。這是你們這一代企業家共同的命運。你得承認,一個人的能耐是有限的,不能因為個人的局限影響一個企業的發展。你已盡了力,無怨無悔地退下來,給後來者留下足夠的空間,讓他們去探索,去發展……」

  陳天彪不甘心地說:「可他們,是在給社會甩包袱呀……」

  兒子笑笑:「你背著是包袱,甩出去不一定就是包袱。你看看南方,早走了一步,就贏得了先機。改革是艱難,是陣痛,它在考驗我們每一個人的意志力呀。」

  「那工人咋辦?全下崗?工人的日子苦哇……」

  「再苦也得受,這就是改革。再沉重的代價也得由人承擔,不是麼?」

  陳天彪不語了,兒子有兒子的觀點,兒子有兒子的理論。但他心裡,還是覺得堵。

  大姑和兒子走後,陳天彪回到河陽城,思來想去,總算是想明白一點。這天一早,他徑直找到新近分管工業的副市長劉振先,明確表達了自己想退下來的意願。劉振先抓著他的手,非常感激地說:「太謝謝你了,你能這麼高姿態,給全市的領導幹部做了一個表率。老陳,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謝謝你。至於你的安排,組織上會慎重考慮。」

  走出市政府,陳天彪頓覺輕鬆,對著陽光,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這時他才發現,陽光竟是那樣的燦爛,天空居然那麼湛藍,透明……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呀。

  走上大街,沒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腳步時而輕快,時而沉緩。陽光打在他臉上,綻放出一朵朵陌生的花瓣。周圍的空氣陌生而新鮮,那些匆匆從他眼前晃過的表情各異的臉,扯動他的想像。他猜度著他們的心理,感受他們的氣息。路邊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嚷嚷聲,街上汽車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鼓盪著他的耳膜。他感到親切,又覺這一切曾離他那麼遠。這麼多年,他被另一種聲音包圍著,緊裹著,反而對這本該熟悉的聲音陌生起來。

  這才是河陽城的聲音啊,是大地最真實的聲音!

  驀地,仿佛從某個街巷深處,響過來一句「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悠長、沉恢。他一下定住了,雙耳不由得豎起來,分辨聲音的方向。許久,他兀自笑了笑,心裡跟著爽爽地叫了聲:「收破爛——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

  一路走,一路想,腦子裡儘是收破爛時的情景,點點滴滴,逼真而生動,仿佛又回到了兒時,回到那個讓他羞恥而又無比自豪的年代。恍然中他覺得再次站到了城市邊緣,城市露給他一張陌生的面孔。他忽然記不清這些年在這座城裡幹了些什麼,或許一直就遊蕩在城外,遊蕩在堅硬的拒絕中。

  他停下步子,抬頭望望天空。卻發現自己停在廣場邊上,停在那座龐然大物下面。

  天哪,它是多麼高啊!以前咋從沒覺得它有這麼高,這麼駭人!真是他修的麼?他有些懷疑,有些不敢確定。樓上那黑乎乎的窗子,仿佛變成無數雙眼,吃驚地盯住他,問:「你是誰?」

  他猛地一顫,忙忙收回目光。他覺出自己眼眶裡有了濕,緊跟著心也濕了。他真想放開嗓子,大吼一聲:「收破爛哎——」

  一個女的走過來,輕輕碰他一下,像是無意。見他沒反應,又碰一下,然後站著不動了。

  他木然地瞅她一眼,女子笑了笑,笑的很露骨,很色情。他弄不清她笑什麼,也不敢弄,遂勾頭納悶往前走。有人認出他,想跟他打招呼,見他勾著頭,沒打,望半天走了。有人攔住他,懷裡掏出一泥罐,問要不?他搖搖頭,說,我不收破爛了。那人恨恨挖他一眼,罵句「神經病」,走了。

  廣場裡人擠人,自從修了這樓,原本寬暢的廣場一下擠了。他東搖搖,西擺擺,幾乎是讓人擠了進去。

  他在瞎仙的攤前停下步,瞎仙周圍擠了不少人,多是鄉下來的,人們正沉浸在三弦子悽美哀婉的樂聲里。他往跟前擠了擠,想聽瞎仙唱什麼。

  三弦子鏗鏗鏘鏘響,瞎仙的聲音抑揚頓挫:

  娶了個大老婆

  嘴上開豁豁

  使著叫做飯去

  一嘴把火吹滅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娶了個二老婆

  蟣子虱子多

  使著叫縫衣去

  虱子做了窩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娶了個三老婆

  丫頭娃子多

  使著叫回門去

  回來又多一個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

  瞎仙還要娶下去,陳天彪卻聽不下去了。

  「世上的窮人多,哪一個就像我?」陳天彪邊挪步子邊琢磨,心想瞎仙唱的準是他,想著想著竟也哼起來:「廠長經理多,哪個就像我……」

  「收破爛哎——!」他恨恨吼了一聲。

  文化館樓下,茶社依然開著,門口一把竹椅上,躺著一位老者。陳天彪認出那是老城裡人黃風。在河陽城,陳天彪最怕碰到的就是老城裡人黃風。今兒偏偏又碰上了。黃風也看見了他,把目光伸過來,躺竹椅上一動不動盯住他。要在往常,陳天彪一準扭身走了。他知道,關於自己的種種傳言,都是經這人的嘴傳播開的。可今天,他卻突然來了勁,直直地視著他,走過去,兩人面對面時,老城裡人黃風突然合上眼,不跟他對望了。

  一絲蒼涼湧來,陳天彪頓覺失落。

  他剛轉身,老城裡人黃風那雙眼又睜開了,一股灼痛刺著他的背,恨恨跺了一下腳,想抖落芒刺一樣的目光。一抬頭,愕住了。

  「是你……」他驚訝地盯住面前這張臉,第一次在她面前不自在起來。

  「我……」潘素雲顯得更加意外,臉兀地一紅,聲音一片子抖。

  「走吧,陪我轉轉。」他釋然一笑,將黃風拋腦後,心情舒暢地跟潘素雲融進了人流。

  老城裡人黃風絕望地收回目光,「呔!」了一聲。塌鼻樑老闆慌忙跑來,問:「啥事?」

  黃風怒道:「算帳!」

  陳天彪的辭職很快得到批准。不久,市上重新調整了河化的班子,李木楠如願以償,被任命為董事長,奇怪的是,他心裡竟沒一絲兒驚喜。林子強被任命為總經理。宣布第二天,《河陽日報》便打出整版套紅GG,上書:河化集團董事長李木楠、總經理林子強攜全體員工向河陽人民問好。新一屆班子提出「一年脫困,三年發展,五年再創輝煌」的戰略目標。報紙刊出的當天,河陽城便傳出陳天彪被雙規的新聞。

  汪小麗是李木楠正式上任的這天早上提出辭職的。當時李木楠正在翻看白琳抱來的一大撂報表,汪小麗將辭呈遞給他,沒等他發話,便走了出來。她已跟望成聯繫好,不日將赴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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