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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5:57 作者: 許開禎

  破爛兒再要進城時,大姑多了句話,有時間到豬站去轉轉。

  那年月,農民讓養豬,卻不讓私下賣豬,收豬歸豬站管。大姑男人原在豬站當屠夫,操得一手好刀,可那二楞子貪酒,喝上二兩豬尿就不知姓啥,大姑說他不聽,終於喝出事來。他給站長送了一副豬下水,兩個人拉開陣勢喝,站長性奷,不到一瓶就灌翻了二楞子。他頭昏腦脹往家走,半道上讓拖拉機給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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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豬站在河陽城北門外,不大,空落落兩個大院子,幾間房,空地里擺幾口大黑鍋,燙豬用的。鍋邊上支幾塊木板,血污污的,破爛兒轉悠來轉悠去,幾個人正圍在門板前,操刀的操刀,涮腸的涮腸。院子裡滿是豬糞和血腥混雜的味道,站長悠閒地巴嗒著「黃金葉」煙,居高臨下地瞅著前來交豬的農民。農民們來自四鄉,一人一頭豬,豬脖子裡套個木夾板,繩頭攥在主人手裡。

  不到一個星期,破爛兒看出門道來了。

  河陽城就這一個豬站,可四鄉八鄰的豬多,農民賣豬是由著性子的,忽一天豬多,忽一天豬少,豬站統共五個人,豬多時忙死也收不過來,賣不掉的豬只能趕回去。第二天,破爛兒依照大姑的吩咐,買了兩瓶糧白酒,兩盒黃金葉,敲開站長的門,喧了幾句,走了。隔了幾天又來,還是兩瓶糧白酒,兩盒黃金葉,多了大姑納的一雙布鞋。日子久了,兩個人熟了,站長覺得破爛兒不錯,就說,想學屠戶就來,讓你白學。

  破爛兒白學了一個月,隔三間五送站長一些「禮」,站長有時喝醉了,破爛兒背回去,站長家煤塊用盡了,破爛兒抽空抹下一院子。站長很是高興,說:「明兒個起,一天給你五毛,工資,我說了算。」

  又過了一月,破爛兒領了工資,十五塊,一分沒動送給了站長老婆。站長眯著眼說:「你圖啥哩,直說。」

  破爛兒笑笑,不急,喝酒,喝高興說,喝不高興不說。

  再後來,豬站前面院裡,多出個代收站。當天賣不掉的豬,嫌趕回去累贅,就趕到破爛兒這院裡,過秤後一律付現錢,賣豬的農民很高興。

  一年後,破爛兒不單是坐院裡收,還悄悄到各村各隊收,套個驢車,天黑出門,天亮回來。 這期間,破爛兒一有空就來大姑屋裡坐上一陣,隔陣子不來,心裡頭就空落落的。大姑早已不拿他當外人,衣裳髒了給他洗,夜裡就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給他縫補。看他鞋破了,又哧溜、哧溜納上一雙厚底子,拿出箱底子下壓了好幾年的條絨,做一雙新鞋。慢慢,莊子裡就風言風語,眾人嘴裡噴出的唾沫渣能把人淹死,破爛兒只當沒聽見,身正不怕影子斜,叫他說去。

  正收到好處,破爛兒突然不收了,草草把收豬的東西賤賣掉,回來了。

  天已擦黑,破爛兒沒心思做飯。城裡一個人懶散日子過慣了,想認認真真做頓飯吃,難,手懶了,心也懶了,躺炕上干瞪著屋頂望半天,就望出愁腸了。二十好幾的人了,還這麼破破爛爛地過日子,這日子,哪像個日子呀。恓惶了一陣,心一狠,算了,不想了,光想頂啥用,一步一步來,我就不信!

  莊子裡墨黑一片,坑坑窪窪的巷道幾次險些將他絆倒。西北風呼呼地響過,捲起幾聲狗叫,叫得他心惶。誰家的娃子挨了打,狼嗥般呱喊。穿過麥場,繞過干澇池,往右一拐,窪地里隱隱約約的舊院子,就是麻大姑家了。

  莊門關著,他想喊門,又怕叫人聽見,就抓住門環拍打了幾下。立刻,院裡響起踢沓的腳步聲,隨後門縫裡傳出細軟的問:「誰呀?」

  門閥輕輕抽開,門軸吱呀一聲。

  「咋才過來?」聲音里有一種輕輕的責怪。

  破爛兒心裡一熱。

  進了屋,猛望見,案板上擺著一把一把的手擀長面,鍋在爐子上空滾,爐邊扣著幾個菜盤子,蒜窩子香噴噴地噴出油潑大蒜泥味。

  「做啥好吃頭,這麼香。」破爛兒明白人裝糊塗,拿話掩飾住心頭的竊喜。

  「看見了還問,我說你咋也學城裡人,油腔滑調的。」大姑嗔道,臉上是掩不住的高興,見破爛兒擋住了鍋,又說:「炕上坐去,我給你下飯。」

  一見著長面,破爛兒肚子就叫了起來,恨不能立刻端上碗,脫了鞋,上炕,眼巴巴盯住鍋望。

  看見他的眼饞相,大姑噗哧笑出了聲。「不就一個長面麼,你想吃,我天天給你擀。」

  油潑蒜泥一拌,就著沙蔥,豬肉燉粉條,長面那個香,簡直能香到骨頭裡。破爛兒一氣吞下三碗,人撐著站了起來,饞還是沒解掉。大姑看他吃的香,自己也跟著吃下兩碗。

  吃完飯,洗了碗,大姑在火上熬了茯茶,又從箱子裡翻出一罐白糖,過年時娘家二舅拿來的,一直沒捨得喝。今夜,算是派上用場了。

  破爛兒把收豬的事說了,大姑不解地問:「收得好好的,咋又不收了?」

  「那龜子孫,心黑著哩。」說著就把前因後果道了出來。

  原來,破爛兒跟站長鬧翻了。

  破爛兒靠啥賺錢?一是秤。他的秤一開始就有假,不過破爛兒心輕,心太重了錢拿到手也燙得慌。一百斤短一斤,再不能輕,再輕沒賺頭。二是等級。肥豬算一等,肥夾瘦,花豬算二等,瘦豬黑豬算三等,豬站一直這麼收。到了破爛兒這,沒一等,頂到頭是二等,多的是三等,還多了個三等半,破爛兒獨創的。不賣就拉倒,不嫌破煩你趕回去。賣豬的再計較,這豬還得賣。而且破爛兒話活泛,見好豬先給你驗個三等,嘴皮子磨了半天,破爛兒口一松,行,算我虧,就依你,二等。人們反覺沾了便宜,利利索索賣了。破爛兒賣給豬場的,好壞不說一律一等,站長發了話,誰敢有意見。

  站長當然不白說話,他家天天吃肉,老婆都吃膩了,專揀瘦的要。這還不算,站長抽的煙檔次高了,喝的酒也趕上公社書記了,還有穿的,用的。可這龜子孫一天比一天貪,居然提出要給他老家蓋幾間房。幾間房是多少錢?破爛兒不干,啥事都不能太過,這是他活人的原則。

  「你咋的個打算?」 大姑問。她知道破爛兒心野,莊稼地拴不住他,再說惹翻了「大叫驢」書記,回到莊裡也儘是氣受。

  破爛兒點了根煙,這陣子他已抽上煙,不過是五分錢一盒的「經濟」。他瞅瞅大姑,今兒個的大姑格外好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燈底下撲閃撲閃的,像兩眼清泉,鼻樑上沁著細碎的水花花,燈光下很撩人的眼,說話間,胸脯兒微微顫動……

  見破爛兒盯了自個望,大姑禁不住臉一紅,羞澀地低下頭,手在土爐子上畫出一個毫無意義的圓。

  「我租了北門外一個倉庫,想再收一陣子東西。」破爛兒忽地意識到自己望的太貪了,差點連自個也給望亂,忙說。

  一聽又要收破爛,大姑心裡不知怎麼就憂鬱起來,愁眉說:「就不能做點別的?」

  「還能做啥,就這個命唄。」破爛兒道。眼裡掠過一道很深的傷,那傷不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該有的,倒像一個飽以滄桑的老人。

  大姑立刻受了感染,明亮的眼睛漸漸變暗,橢圓型的臉上掠過一層冷,粉紅已下去,陰雲爬上來。屋子裡的空氣驟間冷下來。生活的重壓,命運的不幸齊齊壓過來,壓住兩顆年輕的心……

  月牙兒這時才慢慢爬出來,吃力地劃破厚重的黑暗,把淺淺的月光兒灑下來,灑在破舊的院落,灑向紙糊著的窗幔,也灑向這兩顆濕冷的心……

  很久 ,破爛兒起身說:「我回去了。」

  「再坐會兒,你一走,我怕。」大姑勾著頭,喃喃說。

  破爛兒頓覺詞窮,一時不知該說啥,倉促間問了句:「怕啥?」

  大姑揚揚頭,伸手捋了一下劉海兒,像是捋了一下亂鬨鬨的心事,微微皺眉,瞅瞅破爛兒,沉沉道:「說出來怕你笑話,我這院子,都成狼窩了。」

  破爛兒心一緊,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莊子不大,是非卻不少,難道?他不敢想,望著眼前悽美動人的大姑,心裡掠過一道更深的暗。

  正在這時,院裡「咚」一聲響,很厲,很瘮人。兩人不約而同地跳到窗前,往外望。

  是隔牆扔進了東西,緊跟著,院外響過一片腳步子聲,狗叫嘹亮起來。破爛兒跑出去一看,一條死狗,還有一雙破鞋。他恨恨罵:「我日你先人!」抄起死狗扔出去,再進屋時,就聽見大姑低低的泣啜聲。

  這泣啜,立刻激起他男人的血氣,仿佛自己的親人受到莫大的侮辱,聲音如洪鐘般凜然道:「是誰,你說!」大姑捧起頭巾角,擦去眼角的淚,抽泣道:「說了頂啥用,天天夜裡就這樣,不是捶門就是扔東西,你能擋住?」

  「 到底是誰麼?」破爛兒氣吼如牛,脖子裡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大姑止住抽泣,吐出一個名字:蘇萬財。

  「我日他丫頭,這挨炮的!」

  罵完,忽又蹲地下,雙手抱頭,痛苦地痙攣起來。這蘇萬財,他是惹不過的,仗著有「大叫驢」書記做後台,成天挎個槍把子,叼著煙,盛氣凌人地在莊子裡擺來擺去,看誰不順眼,就沖尻子搗一槍把子。莊裡人見他比見「大叫驢」書記還怕。

  ……

  轉眼間,時間又過了半年。

  破爛兒在北門外設點收購,這次他玩大的,啥也收,廢銅爛鐵,破鞋爛襪子,狗啃不動的骨頭,甚至連一些政策不允許的,也偷著收。

  膽子大了心也大,他把河陽城大大小小的事在腦子裡濾了一遍,競謀算著要辦個腐竹廠。腐竹是啥玩藝,以前沒注意,可自從跟著四川人吃了一回,就再沒忘掉過。那東西像肉,又不是肉,嚼起來香,咽肚裡更香。河陽人肉不常吃,腐竹卻常買,為啥,便宜呀,拿回家一炒,當肉吃,娃娃大人從嘴裡香到眉頭上。他偷著跟四川人談了幾次,差不多妥了,就是還缺幾萬塊錢。幾萬塊呀,在那個年代可以嚇倒一個莊子的人,可嚇不倒他破爛兒。這些年在河陽城收破爛,他經見的世面廣,結交的人也廣,新近又結了林業局一個副局長。

  說出來沒人相信,破爛兒還能結交上局長,可他真交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不單局長,信用社的主任他都交了,不過他不想動用主任的關係,要辦廠,用主任的地方多著哩,錢的事,他已有了著落,林業局那個王副局長答應幫他。

  提起王副局長,破爛兒覺得結交得還算容易。有天北門外那破院裡來了個幹部模樣的人,破爛兒一眼瞅出這人是個官,忙忙從抽屜里拿出好煙,主動跟人家套起了近乎。套出來人是林業局的王副局長時,破爛兒臉上的笑更殷勤了,恭敬地問:「王局長,有啥賣的麼?」

  「是套舊家俱,想賣掉換套新的。」

  「應該換,應該換,現在那家俱,又漂亮,又實用。」

  破爛兒邊說邊替王局長點上煙,王局長冷漠地打量著他,像是抵防著什麼,忽然說,「不過,你得晚上拉。」

  「成!晚上就晚上,白日人多眼雜,換家俱不好。」

  王局長奇奇怪怪地盯他片刻,開口道:「看不出你一個收破爛的,心眼兒倒多。」

  破爛兒心上像是讓蜜蜂蜇了一下,不過他忍著,臉上的笑愈發殷勤。

  夜裡,照著地址摸到王副局長家,王副局長跟他老婆看電視,見他進來,也沒讓座,指著沙發、寫字檯、衣櫃說:「就這些,你給個價。」破爛兒估摸了一下,但不急著說出來,掏出專門買的好煙,殷勤地遞過去,又掏出火柴給他點上,眼睛敏銳地搜索著。見破爛兒不吭聲,王副局長說:「這麼著吧,你給五百,這些全拉走。」破爛兒眉一緊,五百,喝老子血哩!嘴上卻說:「不急,不急,東西我拉,價錢麼,好說。」一直沒吭聲的局長老婆搭了腔,「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你的,以後有個啥事的,隨便給你幫個忙,不也值個千兒八百的。」

  「對著哩,對著哩,到底是局長太太,說話就是不一樣。」

  他沒叫老婆,而是學一些城裡幹部稱「太太」,這招果然靈,局長太太遞給他一個小板登,說:「坐吧。」

  他就坐下來,只要一攀扯上話,破爛兒就不是破爛兒了,不出半個小時,他就把局長一家說舒服了,尤其是局長太大,冷眉兒早就舒展開,一笑一馨的,怪招人喜愛。臨走時,破爛兒說:「這麼著吧,明兒我陪太太先瞅新的,瞅好了一次性弄。」

  第二天,破爛兒換上一套料子衣服,陪局長太太去瞅。局長太太果然好眼力,連沙髮帶家俱,總共瞅了一千四百塊,破爛兒一聲不吭,搶先付上錢,夜裡以新換舊,誰也沒提錢的事。

  一來二去,他成了王 副局長家的常客,談起辦廠的事時,王副局長自然鼎力相助,說正好局裡有些樹要種,索性你去種吧。

  簽合同時,合同上寫的是八萬五,王副局長笑著說,統共付你七萬,咋樣?破爛兒合計了一個,打兩眼井得三萬,樹苗兒得一萬五六,算了半晌,訕笑著說:「怕不夠哩,多少再加點。」

  王副局長慢騰騰收起合同,眼看著就要丟進抽屜里,眯成細縫的眼裡是不容討價還價的堅決。

  破爛兒不敢猶豫了,牙一咬,「成,七萬就七萬,不過得先付錢。」王副局長爽快地一笑,「這不就成了麼,你我之間,還用得著打啞謎。」聽聽,這關係鐵得跟中國跟朝鮮一樣。

  簽完合同,破爛兒愁上了。

  他愁的不是掙不了錢,而是沒人去掙這個錢。破爛兒一不是隊長,二不是書記,到哪裡尋50號人哩?原想轉手把活包出去,可又怕出個萬一,到手的銅變成爛鐵,這買賣不能做。

  後晌,他趕回莊裡把難腸跟大姑道了,大姑替他尋思半天,一時半回也想不出個法來。這事一不能張揚,二不能明著去叫人,要是讓「大叫驢」曉得了,非給他一蹄子踢掉。莊裡可靠些的,又沒幾個人,算來算去,也就五六個人。大姑性急,連夜一家一家問去了。破爛兒守在屋裡,心裡頭七上八下,這兩年遇上事,除了大姑他竟找不出第二個訴說的人,這麼一想,心裡頭漫過一片子潮濕,眼裡競也跟著濕起來,淚珠子不聽話地往外奔,冰冰涼涼地一陣難過。

  大姑很晚才回來,一看臉色就知白跑一趟。果然,大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進來便蔫在炕沿子上,臉色一片白。

  「不成就不成,做啥那麼愁哩?」破爛兒寬慰道。

  大姑長長地吁一口氣,嘆道:「話淹死人哩,不去就罷了,何苦舌頭上帶刀子,把人住死里戳哩?」

  「說啥了?」破爛兒忍不住問。

  「說啥的都有,這莊裡啊,咋就沒一個好人了呢,人窮得鬼拔毛,口氣還硬成個銅鑼。」

  「啥銅鑼,棒槌。」

  兩個人感慨了一陣,大姑由衷地說:「還是你對著哩,掙彈出這個苦焦坑,也犯不著天天跟這些白眼仁子打交道。」

  次日,大姑清早奔了娘家,她娘家二舅在隊上當隊長,說去試試。後晌破爛兒再去時,大姑一臉喜色,說事情成了,娘家人就是好,都給二舅面子,後天一早出發。破爛兒忙奔回城裡,準備去了。

  動身這天,破爛兒襟子底下夾兩條「牡丹」煙,帆布包里藏兩瓶「洋河曲」,一塊茯茶,拜見了隊長二舅。二舅留著八字鬍,說話時不住地拿拇指跟食指拈著,濃黑的三角眉下長著一雙狼眼,兩道幽幽的光射在破爛兒臉上。破爛兒感到那是莊戶人少有的威風,幸虧二舅個子矮,頂多到破爛兒耳墜子這,要不,二舅那氣勢,他還真是怕哩。二舅話不多,只是跟他交待幾句沙窩裡植樹要把人看好,千萬不能跟沙鄉人惹事端,該讓的讓讓人家。再就是打井時記住,叫婆姨們離井口遠遠的,打井見不得紅。

  破爛兒一一記住了。

  「去吧,趕在薅草前回來,給你叫的都是壯勞力,隊上等著用哩。」二舅說。

  破爛兒謝過二舅,領著人上路了。

  這是清明前頭,地剛種上,苗出來還有段時間,正是植樹蓋房的好時節。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開出村子,春風拂動大地,儘管寒意還未消盡,破爛兒心裡卻熱乎乎甜潤潤的。

  隊伍里有駕馬車,拉著打井用的器械和五十號人的口糧,行李卷誰也捨不得放車上,背在自個肩上踏實些。大清早動身,走到日頭西斜,破爛兒看見了那一派渾黃。遠遠的,沙漠像海一樣拽直他的目光,雄渾、浩瀚、宏大……那是一片神秘的疆域,一如他生命的未知,博大中透著深沉,遼闊中隱露深邃。太陽像一圓白,不是平原上那種小而圓的紅日,是放大了幾十倍的慘白,看上去跟沙漠連在一起。西天邊的雲卻是紅的,火燒似的紅,一團一團,像大漠著火後噴上去的紅煙,姿態各異,面目猙獰。紅雲下,滾滾翻騰的沙浪像暴風,又似驟雨,一浪緊隨一浪,捲起千堆沙,萬瓣雪。驚濤下的沙丘,沙梁,像一個千變萬化的女人,細膩,流暢,滑潤,蠕動中竟也風情萬種。的確,在破爛兒眼裡,沙漠真像個女人,儘管那時他還沒完整的見過女人,但在心裡,女人就是這樣的。渾圓的沙丘,飽滿,結實,發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嶺,滾圓而修長,流暢到不打一點折皺,光滑柔順,細膩無比……

  漸漸,灼人的熱浪湧來,胸脯子開始蒸汗,腳底下騰起乾熱,直往褲腿里鑽。還沒到沙窩裡,人們已叫喊熱。平原上的人不經熱,破爛兒心一沉,這點熱都叫喊,真熱起來咋幹活?

  腳底下開始踩黃毛柴,蒿子,沙米棵,梭梭,近了,一步步地,跋進了沙窩鋪。

  沙窩鋪是四周的沙嶺圍起的一大片窪地,裡面長滿刺蓬、紅柳、芨芨草、駱駝刺。靠近沙嶺的地方,還長著沙米,蓬稞草,白茨果等。揀破爛以前,那時娘還活著,破爛兒好像七八歲,跟著娘來。娘說這裡曾是一片湖,娘的娘小時叫青圖湖,湖水不很深,但也能沒過人。水和天一個顏色,青里透藍,藍里透青。湖中生滿蘆葦,葦間穿游著魚兒。秋天蘆花開了,野鴨子飛來飛去,把拳頭大的鴨蛋撒在湖裡。後來湖幹了,再後來這兒就成了沙地。娘是沙鄉的女子,常帶破爛兒進沙窩採擷。沙窩裡寶貝多,白茨果像枸杞,酸甜酸甜的,采來可以當藥材賣,也可以熬茶。蓬果燒成灰,可以和面蒸饃,也能當肥皂洗衣。特別是那沙蔥和沙米,更可以醃菜,曬「糧食」。沙蔥是一種針葉兒草,醃出來像韭菜,可以當鹹菜吃。沙米是一種血節花,花開敗結的籽,採回來拿簸箕簸乾淨,洗了曬乾,就可以當糧食吃了。

  眼下是三月底,還不到草青時節,植物們仍舊乾枯著身子,風一吹,瑟瑟作響。

  卸了牲口,破爛兒指揮著搭窩鋪。窩鋪就是拿幾根杆杆子,插土裡,綁好,上面遮一塊破油布,人夜裡睡。本來說好五十個人,臨來時又多了兩個。一個是隊長二舅的小娃子,叫三成,才打學裡出來,二舅讓跟上煉煉,給不給工錢都成。一個是大姑,她放不下心,硬跟來了,說娘家隊上她人熟,好喊叫。人伙里還有幾個女的,劉二病著,他婆姨來了,還有個楊家的丫頭,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婦,家裡等錢用。再就是跟大姑一齊玩大的招弟,出嫁給本隊的墩子,墩子趕馬車時摔斷一條胳膊,隊裡當傷殘養著,日子一直緊巴,硬纏著大姑要一道來,說掙幾個錢給娃們扯幾件衣裳。她自個倒是一身破衣裳,洗的倒乾淨,緊繃繃裹身上,襯得腰是腰身子是身子,很撩男人眼。

  四個女人的窩鋪搭在了遠處,周圍是一片密密的芨芨草。

  次日微明,破爛兒吆喝人們起身幹活。沙窩裡日頭大,幹活不比平原,抓的是早晚兩頭子。夜裡大姑已給分了工,張二爸打過井,領十個人打井。李三爸幹活細勞,負責喊叫種樹。四個女人兩人兩人輪換著做吃食。灶連夜就挖好了,破爛兒吆喝時,大姑已點起炊煙,裊裊輕煙升起,像升騰起一個希望,或是飄起一個如煙如霧的夢想。

  沙窩裡栽樹,難倒是不難,把地挑成一道一道的溝,將沙拉出去,從遠處取來鬆軟的土,填進溝里,栽樹,澆水。這一帶已栽了不少樹,祖祖輩輩,為了擋住沙子,不讓它把村莊吞沒,惟一的辦法就是種樹。樹連成一道寬寬的屏障,隔斷黃沙肆虐路,給人遮擋出一片活下去的世界。比起平原地帶,沙鄉人過得更苦焦,怕沙,又離不開沙。地里不長莊稼的年份,就得跑沙漠裡找活命的路。挖煤的,狩獵的,拾野菜的,歲月教會沙鄉人不少活下去的本領。

  鐵杴挖下去,滾滾沙塵揚了起來。沙是干塘子沙,風一卷,呼呼飛起來。早晨西北風厲,從沙嶺上吼過來,老鷹撲食般卷了沙土就揚。剎時,眼前一片土蒙,沙塵嗆得人不敢吸氣,嘯叫的沙粒不停地扑打人的面孔,脖頸,鑽進人的身體。幹了一陣,破爛兒才知道沙窩裡幹活是個啥滋味,怪不得本庄里那幾個人寧肯挨窮也不到這鬼地方掙錢。這錢不好掙呀——

  太陽升起的時候,像是一箭射出個火輪子,極快,不像平原那樣冉冉的,先探出個頭,再消消停停露出身子。沙漠的日頭像是彈出來的,「嗖」一下,就高高地掛在了天上。漸漸,枯乾的梭梭,沙米棵讓太陽塗了層白光,駱駝悠悠晃進視線,像一個永遠壓不彎的老人,一步步邁著實在的步伐朝沙漠深處走去。早晨的駱駝頭得極高,渾身充滿豪氣,激情十足。

  破爛兒一邊悶聲幹活,一邊想心事。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已是個心事很重的人。粗算起來,在河陽城他已混跡了十個年頭,混出了一個「破爛兒」的名,這名雖不好聽,心裡頭卻實在。可河陽城仍像個陌生又冷酷的巨人,拒絕著他,抵制著他,甚至有時不拿他當人看。這個冷漠而堅硬的城市一如眼前浩瀚無際的沙漠,誘惑著他,悲傷著他。他多想躋進去,直直地挺起腰杆,沖它大吼,我不是破爛兒,我是個能幹大事的人——

  多少個日夜裡,他這麼堅信著自己,堅信是人活下去的力量。

  遠處,大姑裹著紅頭巾,像一串火焰,撲撲的,他的心忽就熱了。

  正怔想著,人堆里突然爆出一串子笑,破爛兒回過神,細聽,才知是有人說暈話。幹活時寂寞,人們就拿段兒解悶,莊稼人就這點好,再苦再累,心卻是透明的,從不拿愁呀悶的捆綁自己。悶了就說段子聽,你說一個他接一個,再苦的活也輕輕鬆鬆幹完了。段子大多又是沾腥帶暈的,扒灰啦,燒白頭啦,小叔子搞嫂子啦,反正老也說不完,還不重複,講的又大多是真人真事,說者形神兼備,聞者如臨其境,過癮!

  李三爸正講著,劉二婆姨不依了,鬥嘴說:「怪不得三爸知道的多,原來天天蹲花花窗根子下聽哩。」花花是李三爸的小媳婦兒,年前才娶進門,還是個嫩苞苞,自然就有很多樂子生。劉二婆姨一攪和,火果然燒到李三爸頭上,有人接話,「三爸,花花香哩還是改改香?」三爸佯怒道:「去,沒大老小的,這話也是你問的?」「說說麼,反正兩個都是你掏的錢,隔空不隙燒一回她們還敢把你攆下來?」

  「真聽啊?」李三爸一本正經道。

  「聽。」誰都豎直了耳朵。

  「問你爹去。」

  人堆嘩一下笑開了。惟楊丫頭紅著臉,低住頭子幹活。人們說困了,抬頭瞅瞅破爛兒,見他一直不吭聲,李三爸說:「掌柜的,說說城裡的女子,聽說城裡女子夜裡行好事前,先要把那地方洗一洗,還抺個啥油油,有這事沒?」

  昨兒到現在,人們一直管破爛兒叫掌柜的。這是破爛兒長這麼大頭一回受尊重。「掌柜的」一般指稱那些家大業大又有聲望的人,破爛兒聽了,心裡既熱乎又忐忑,覺得大姑娘家隊上的人真是不錯。這陣聽李三爸把他往暈處拉,猛地臉紅耳熱。長這麼大,他還從沒說過這種暈話兒,城裡女子夜裡做啥事,他從哪兒知曉?他連個囫圇女人身子都沒見過,還說暈話哩。見破爛兒不吱聲,其他人東一聲西一聲催上了,他一急,忙從衣袋裡掏出煙,「抽菸,抽菸。」劉二婆姨笑說:「人家掌柜的還是個瓜蛋子,這號事張不開口。」李三爸搶話道:「你咋曉得人家是瓜蛋子,嘗過?」人們又笑。劉二婆姨接過話花茬:「我倒是想嘗,就怕有人不讓哩。」說笑間就有人朝做飯的那邊望了望,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破爛兒就覺心一陣猛跳。

  吃早飯時已近九點,大姑做的黃米乾飯,炒白菜。一人端著高高一大碗,蹲沙地上吃。吃了沒幾口,有人叫起來,嚷著吃進了沙子,磣死了。破爛兒嘴裡也磣磣的,但硬挨著。沙窩裡的飯,哪有不磣的?邊吃邊偷偷瞅一眼大姑,見大姑正拿眼望他,忙低下頭。

  人多眼雜,又都是大姑娘家隊上的,見面說話就得裝成另一幅樣,反而不比以前自然。到了天黑,吃完仍摻有沙子的飯,人們三三兩兩躺在沙子上,讓夜風吹乾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夜色漸濃,喧囂了一天的沙漠漸漸平靜,涼涼的夜風,像溫柔的手掌,撫摸著日頭曬疼的臉。

  一連幾天,破爛兒都沒機會跟大姑好好說上一陣話。說不清為啥,自打進了沙漠,腦子裡盡想些過去的事兒,大姑對他的好,對他的關心一次次漫上心頭,每每望見她,禁不住面紅耳熱,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以前他只把大姑當姐,一個能訴苦能說知心話的姐,從沒想過別的。可是現在,不像了,心裡頭怪怪的,生出很多複雜模糊的念頭,尤其是聽李三爸和劉二婆姨說暈話時,忍不住就往大姑身上想。

  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個人踩著稀薄的月光登上沙嶺,夜晚的沙漠靜謐安詳,夜氣無聲地涌動,這是沙漠獨有的夜氣,似風,又不是風,似浪,又不是浪。它發出水一樣的聲音,嘩嘩地流動,輕柔,縹緲。像一個神秘的存在,洗滌人的靈魂。

  風弱下來,漸漸,只有大漠的孱動聲了。那是一種能把人的心扯得很遠很遠的聲音。

  他輕輕掬起一捧沙子,夜晚的沙子是那樣的柔弱,細軟,像個無助的孩子。他奇怪這樣柔軟的東西咋會發出那樣的尖嘯?他把沙子慢慢灑在自己銅色的肌膚上,肌膚發出一陣清涼的歡叫,美妙的感覺迅疾涌遍周身。

  他沉浸在大漠的孤獨里,他覺得自己成了哲人,能跟大漠一樣思考了。這個二十出頭的鄉下漢子頭一次把人生兩個字拿出來,細細地把玩,咂磨。漸漸,一個在心頭孱動了無數次卻總也撲捉不到的夢想變得清晰,他仿佛已看到自己的未來,那樣明亮,那樣清澈,他甚至能伸手觸摸那清晰的脈絡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窸窣聲驚醒他,掉頭一看,竟是大姑在為他遮擋著夜風。

  他突然張開雙臂,摟住她嬌弱的身子。

  沒有反抗,沒有抵擋,有的,是一陣緊過一陣的顫動。很久,大姑抬起頭,喃喃道:「回去吧,夜深,風兒涼。」

  他沒法鬆手了,感覺再也丟不開她,猛一用力,更緊地摟住她。

  可是,大姑推開了他,蒼涼地說:「我是個寡婦,我不想毀你——」

  ……

  次日,負責打井的張二爸說,三成那娃放井上不成,想換個人。破爛兒說,行,你挑上誰誰過去。

  沙窩裡打井,先按圖上的尺寸把坑挖下去,挖到一百米時,水利局會派技術員來,再用鑽頭鑽。水大約在二百米左右,支井架,箍井筒的事都有水利局的人專門指揮。張二爸的工作,就是先挖一百米,等水利局來了人,人家讓咋做就咋做。當然,連人帶機子,費用由破爛兒出。

  三成挖樹溝挖了一天,大姑嫌彈道:「三成,幹活要狠著心,你那樣,不是你幹活,是活干你哩。」

  「我又不拿工錢,愛咋干咋干,少管。」三成是他爹硬逼來的,幹這苦髒活,心裡就有氣,聽大姑一嫌彈,口氣就凶。大姑還要說啥,猛見破爛兒使眼色,話咽了肚裡,臉卻黑黑的。看得出,大姑見不上磨洋工的人。破爛兒雖清楚,工錢一個子兒少不了三成的,可畢竟他是隊長的兒子,說重了他給你耍臉子,你有啥治?

  果然,第二天,三成耍了脾氣,說不幹了,要回。大姑黑著臉說:「回就回,二舅還讓你煉哩,煉個蘿蔔。」兩人說著就吵了起來,三成年少氣盛,拾起土塊砸了大姑一土塊。大姑不依了,叫嚷著撲向三成。破爛兒急了,擋在中間勸半天,才把姐弟倆勸開。破爛兒說了一籮框好話,才把三成留住,最後給三成另行按當了個差事,專門拾柴禾,三成才不嚷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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