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4

2024-10-04 19:15:53 作者: 許開禎

  暗黑的夜裡,一場漫天大雪飛飛揚揚落下來。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封住了朱王堡通往河陽城的公路,整個莊子茫茫一片,冬日閒著沒事幹,蘇萬財拉上本家堂弟蘇栓子,提著篩子,嚷嚷著去麥場上捉鳥。捉鳥是蘇萬財的拿手把戲,只要一下雪,他的手就痒痒,再說又是兩個多月沒嘗過暈腥了,嘴饞的實在受不了。

  兩人出了巷子,往北一拐,踩著二尺厚的雪,穿過一片小樹林,來到麥場上。雪刺眼的亮,蘇萬財眯著眼瞅瞅草垛,草垛上也是厚厚一層雪,鳥們藏在草垛里,嘰嘰喳喳地叫。

  輕輕繞到草垛後頭,那兒有一片窪地,碾場時灑下不少麥谷,鳥們平日裡就在那兒覓食。蘇萬財讓栓子拿住繩頭兒,自己輕踩著雪,慢慢移到窪地里,小心翼翼地扣下篩子,用一根拴了細麻繩的柴棍兒支起篩子的一邊,支穩了,才掏出一把細穀子,勻勻地撒進篩子底下,又掏出一小撮在篩子外邊稀稀地散了一條細路,然後輕輕移過來。見沒驚動垛上的小鳥,才放心地掏出煙沫子,跟栓子卷了個菸捲兒,說抽吧,等一會看我的。

  可那天的鳥太精明,好像一開始就看到了蘇萬財的陰謀 ,半天競不飛出來一隻。栓子是個沒耐心的人,見鳥不上當就嚷嚷著要回,說劉三狗跟朱二姑今兒個訂親,可不能耽擱了肉盤子。蘇萬財罵,人家訂親,你急啥?就劉嗇皮家那盤子你也饞?他家那個細法,一輩子毛上捋虱子,能給你放幾片肉,還不如扣它幾篩子,美美地撮一頓。

  「那就再冒一根,說好了,冒完沒球事我就走。」

  於是兩人又卷了菸捲兒,四周是一片子靜,鳥的嘰喳讓兩個人心懸得空空的,生怕一落地會驚飛鳥兒。終於,有鳥「撲撲」地從垛上飛下來,飛到他們的目光里,兩個人心提的更緊了,連呼吸都屏住了,眼看著就有鳥跳進篩子裡,蘇萬財搶過繩頭,怕栓子心急,拉早了,可「撲啦」一聲,鳥們又飛走了。

  「走吧。」栓子嘟嚷。

  「夾住你的嘴,心急能吃熱豆腐?再等等,沒看見,鳥們正試探哩。」

  果真,鳥們一連試探了幾次,確信不是圈套,你讓我我讓你地往裡跳,一隻,二隻,四隻……

  「拉呀!」

  「急個球,沒望見還有五隻麼!」

  終於,只剩下一隻沒進了,蘇萬財不敢再等,屏住氣剛要拉繩兒,就有人吱嘛亂喊著跑了過來。

  「撲騰騰——!」鳥全飛走了。

  「爹死了還是娘抹脖子,哪個驢下水——」

  蘇萬財氣得一跺腳,沖喊叫的方向罵去,還沒罵完人就到了跟前,是小寡婦麻大姑。

  「不得了了,破爛兒快死了——」

  麥場西頭那間四面漏風的破屋裡,破爛兒真的快死了。蓋在身上的那床爛被窩就像鐵一樣,一敲崩崩響。破爛兒身子凍得更像冰塊,臉青黑青黑,一個磁蛋蛋,看不見一絲兒血色。麻大姑粗聲破嗓催蘇家弟兄,叫他們快背破爛兒去看醫生。栓子沒心思聽小寡婦嘮嘮,一扭身走了,蘇萬財一想背了這破爛又得挨書記的罵,說了幾句風涼話也走了。

  雪地里,26歲的小寡婦麻大姑背著只剩一口氣的破爛兒,艱難地朝村子走去,白雪皚皚,那一深一淺的足印,記錄了這對患難夫妻最初的愛情。

  其實,在這以前,破爛兒是有過一場愛情的。正是那場大雪,深埋了這一切。至今想起來,陳天彪仍感到身上冷冷的。

  四十八年前,破爛兒出生在那個叫下四壩的村子裡。破爛兒是個孤兒,爹媽死的早,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十七歲那年,他孤身進了河陽城,收起了破爛,兩年後的一天,他在河陽城遇見大隊書記的女兒蘭花,蘭花跟他同歲,小他幾月,初中念完後在家閒著,不用下地幹活,也不用掙工分,唯一的事就是跑到河陽城玩,破爛兒城裡熟,自告奮勇給蘭花當起嚮導。

  一年後,兩個人竟然有了戀情,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要是放在今天,陳天彪興許就把一切都掐死在萌芽中,偏是在那時候,吃百家飯長大的破爛兒心氣竟高得能冒過天。蘭花讓破爛兒到她家提親,破爛兒就傻乎乎跟在媒婆花大嬸後頭,來到大隊書記家,還沒等花大嬸說完話,大隊書記一把扔了破爛兒恭恭敬敬奉上的厚禮,暴跳如雷道:「一個撿破爛的,敢跑到老子門上提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豬腦子裡進了水,也不到先人墳上撒泡尿照照?」

  蘭花跑出來說:「我願意,是我讓他來的。」

  書記一個巴掌打過去,蘭花捂著臉跑自個屋裡哭去了。

  書記吼道:「給老子滾!再敢跑進老子的門,老子打斷你破爛的腿。」

  整整一年,破爛兒去一次,書記摔一次,罵一次,蘭花哭一次,可兩個人就是分不開。

  後來破爛兒也有些灰心了,心想自己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想跟蘭花分開,可蘭花不依,非要嫁給他,破爛兒吃了秤砣鐵了心,又去。

  兩斤白糖,兩塊茯茶,一個四斤重的肉方子,紅紙包著。媒婆花大嬸不去,說她老臉上掂不住這個臊,拿褲襠括哩。花大嬸發完牢騷,又規勸,破爛兒,說句不當聽的話,再跑也是白的搭,多好的主兒人家都推了,就你?趁早死了心吧,有本實,對哄著睡了,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大叫驢把你吃了……"

  「大叫驢」是書記的外號,村里人背底里都這麼叫他。

  媒婆花大嬸讓「大叫驢」書記駁了幾回面子,恨他,出了個餿注意。

  破爛兒心一橫,就當闖鬼門關,豁出去了!

  那天的陽光很好, 空氣里瀰漫著莊稼成熟的味道,「大叫驢」書記躺在書房坑上,叼著五分錢一盒的「經濟」煙,樂滋滋地聽廣播厘子,見破爛兒進來,一個蹦子跳下炕,鞋都沒顧上踏。

  「好你個死皮賴臉的爛貨,三番五次的,沒你糟蹋的人了。」一把搶過破爛兒提的禮當,扔到院子裡,大花狗聞見暈腥味,呼一下撲過去,肉方子讓它逮個正著。

  「我要娶她。」破爛兒硬梗梗道。

  「我挖你先人的墳!」。大叫驢書記怒吼道,「今兒個老子把話挑明了,你狗日再敢動蘭花的腦子,老子擰斷你脖子,滾!」

  「我要娶她!」破爛兒恨恨道,目光堅硬地對住他,躺向兩道寒光。

  「反了!反了!敢騎到老子頭上拉屎。」大叫驢書記突然放緩語氣:「你滾不滾?」

  「不滾!我得娶蘭花!」既然臉已撕破了,破爛兒也就不覺有啥狠不過去的了。

  可是他錯了,他低估了書記,這個被人罵做「大叫驢」的物一旦狠起來,做出的事是別人無法想像的。

  書記叫來了民兵,那時節,民兵多是些二桿子貨。

  「給老子捆起來!」書記炸了雷,房頂都要揭破了。

  就這一句話,破爛兒挨了繩子,細細的麻繩扎進肉里,皮不開肉綻,一捆就是三天,不給吃不給喝,兩個民兵輪流著抽他耳刮子,邊抽邊問,還想不想蘭花?:

  「想!」

  啪又抽一個。

  破爛兒剛被放出來,兩人就又偷偷在一起,一個摟著一個,哭夠了,蘭花狠下心子說。

  「跑吧,帶我跑吧!」

  就跑!剛跑到河陽城,迫的人就攆來,幾條路口都給堵上,再想跑,除非長翅膀。

  他們躲進一間破房,收破爛時破爛兒常在這歇腳,兩個人又抱著哭,天趁機黑下來,暗淡的月光下,兩個奪命的鴛鴦擁抱著,嗚嗚咽咽哭出一串子對命運的憤懣。

  彎月如鉤,鉤住兩個人的心,現實的不平,未來的渺茫,齊齊地朝他們壓來,這時候,破爛兒才覺出自己的弱小,望著天上細碎的星星,他忽然想,星星是沒有愛情的,除非它變成月亮,或者太陽。

  「回去!」破爛兒抹乾眼淚,忽然說。

  蘭花不回去,她鐵了心了,一回去,就再也見不到破爛兒。

  「回去!」破爛兒口氣硬硬的,像吐出個刀子。

  蘭花見破爛兒兩眼發凶,一臉煞氣,忽然更怕地抱住他「你不要胡來,不要。」

  「我不會動你老子的,不會!」破爛兒的話從牙縫裡迸出,一股子火腥味。

  「你睡了我吧,睡掉他就沒治了。」

  蘭花邊抽咽邊緩緩解扣子,一粒,又一粒,那粉白的身子,一點點顯出來,借著月光,破爛兒看到那白在抖,在顫,那是怎樣的一片白啊,脆脆的、嫩嫩的,如同草葉上的露珠,那麼晶瑩,那麼剔透,美得令人心驚!卻又那麼烈,如油燈上的火苗,撲撲的,分明要把破爛兒點燃。蘭花的手指解到褲腰上,眼看著女兒家那一片粉全要露出來了,破爛兒牙一咬,朝天吼道:「穿上!」

  可是遲了,破房子外邊,書記領著兩個民兵,惡狼一樣嗥著沖了進來。

  「我日你十八輩子先人,挨千刀的破爛,老子把你丟進油鍋,老子挖掉你的祖墳,老子騸掉你驢日!」

  蘭花一動不動,手還停在褲腰上,她的眼裡是恨,是絕望,是再也不想活下去的玉石俱焚般的剛烈。

  大叫驢書記瘋了,他讓蘭花那亮白的身子炸瘋了,他一腳踹過來,照准破爛兒的要命處,如果不是破爛兒躲得快,破爛兒可真就廢了。

  一頓毒打後,破爛兒被弄到大隊後面一個屋子裡,陪伴他的,是房上跑地上跳的老鼠,還有一根更細的麻繩。

  等他放出來後,蘭花出嫁了,草草地嫁給河陽城的一個工人。

  破爛兒跑到墳上,想美美哭一場,到跟前猛發現,祖墳真讓人挖過!

  「我日他天爺——」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至今還紛紛揚揚飄在破爛兒的記憶里。

  破爛兒記得,那場大雪裡他做過一個夢。

  他先是夢見自己推著叮鈴哐啷的破自行車,走在河陽城狹窄幽長的巷子裡,幹著嗓子喊:「收破爛哎,破銅爛鐵舊鞋底——收破爛哎,骨頭廢紙髒東西——」白家大嬸開了門,丟出來一紙箱子。又叫幾聲,門口有根電線桿的人家開了門,探出一個白生生的女子,有點難為情地抱出來兩雙破皮鞋,一口爛鐵鍋,一個電筒子,幾個空酒瓶,皮鞋一雙捲成個牛皮卷,幫跟底脫成兩張皮,他拿手裡折了折,一股子污濁味撲進鼻子。另一雙不太破,只是底跟幫脫了線,鞋頭子上一道口,就想這雙補補還能穿。他收好東西,談價錢,女子不會說價,「你看著給吧,不給也成。」他給了女子五角,就又往前走。

  巷子裡的風很厲,吼吼地叫,幾隻鷹旋在天空,誰家的收音機正在唱秦腔,鍘美案,破爛兒一聽就聽出來了。風打在脖子裡,嗖嗖地疼,天太冷,風灌得他直打哆嗦,腳有些木,腳後跟那道凍裂的血口子一邁步就生出鑽心的痛。

  後來又夢見被兩個民兵捆了繩子,押到大隊院裡,連長蘇萬財叼著經濟煙,打他一個餅,罵:「你狗日吃了豹子膽,敢打蘭花的注意,說,你摸蘭花沒?」「沒摸。」他照實答。「沒摸個頭!白晃晃的奶子細嫩的肉,你能不摸 ?」二蛋接過話,朝他尻子上踢了一腳,他見二蛋手裡拿個鐵鉗子,朝自個移來。二蛋心狠,常拿這鉗子夾地富反壞右的耳朵和手指頭,有一次還夾住富農分子楊二盆的褲襠,楊二盆到現在都尿不下來尿,他怕了,顫顫地說:「摸了。」

  「哈哈,老子知道你不是個好球東西,還真給摸了,老實交待,摸上去啥滋味?」蘇萬財一臉淫笑,臉湊他跟前。

  他不知道該咋交待,垂下頭,使勁想蘭花脫了衣服的樣,可咋想也想不起來。二蛋沒耐性了,猛一下夾住他的手指頭,他媽媽老子地呱喊。蘇萬財順手揀起一團爛棉花,一股子腥氣熏得他呵不出氣,他臉脹得紅紅的,眼珠子都要憋出來了。蘇萬財猛就把棉花塞他嘴裡,搧他一耳光道:「交不交待,不交待老子把你東西給剪了!」

  破爛兒狠上心,心裡使勁罵:「二蛋,操你媽,蘇萬財,我日你丫頭!」

  他罵的很過癮,很解氣。

  後來他就醒了。

  迷迷糊糊睜開眼,黑窟窿咚啥也看不見,就覺後腦勺下面綿綿的,暖得跟枕在娘肚子上一樣,身上居然還蓋著被窩,身子底下一股子熱,像睡在大書房炕上似的。

  他努力地辯別著,辯不清自個到底在哪,耳朵里響起勻細的鼾聲,兩股細氣兒撲撲吹在臉上,溫熱、潮濕、痒痒兒的,伸手一摸,竟摸見身邊是個女人,一骨碌翻起來,跳到炕下,心通通直跳。

  「哧」一聲,洋火劃著名了,點了燈,眼前一片暈白,等反應過來,猛見炕上躺著的是麻大姑。

  「你總算活過來了。」

  麻大姑掀開被窩,露出半裸著的身子,一對跳兔子似的奶頭,晃晃兒耀在破爛兒眼前,她披上外衣,下了炕,趿拉上鞋,說:「知道麼,你都昏迷幾天了。」

  「我咋在你家?」半晌後破爛兒問,心還惶惶的。

  麻大姑給破爛兒倒碗熱開水,說:「前兒個晌午我路過你家,想起你被民兵抬回去,幾天了不見人影,進去一瞅,媽喲,你凍成個冰蛋蛋,嚇壞了,叫栓子那狗日背你看醫生,你猜咋著,狗日短死了,跟蘇萬財一溜秋兒鑽了。沒法子,我就把你給背來了,你都昏了幾天,下雪那天背過來的,今兒個雪都化開了,整整四天,命大呀,總算緩了過來。」

  麻大姑邊說邊往鍋里下揪片子,鍋咕咚咕咚滾,白白的行面揪片在滾頭上跳來跳去,發出饞人的光芒,水氣騰起來,掩住了麻大姑大半個身子。屋裡是一股香噴噴的熱氣。

  飯熟後,破爛兒一口氣吃下三大碗面片子。

  麻大姑跨在炕沿上,破爛兒說了一堆感激的話,吃完就要回去,麻大姑攔住他,嗔罵道:「不要命了你,你那屋裡一個冬天不生火,凍得跟地窖一樣,又沒個熱炕,你還想再死一回呀。」

  「那……我總不能再睡你屋裡。」破爛兒吞吐道,一臉的愁悵和尷尬。院子裡風吼吼直叫,把人的心扯得一緊一緊。

  「我屋裡咋了?嫌冷還是嫌髒,你的羞臉重還是命重?」

  破爛兒還在猶豫,畢竟這是小寡婦的家,說不定莊子裡早有了閒話,可一想自個的冰窖,這屋的暖和就像暗中扯他的手,腳步子遲疑著,終究還是沒邁出去。

  麻大姑不再吭聲,專心致志地煎中藥,藥味瀰漫開來,漫在兩個人的心上。

  這夜,兩個人誰也沒再睡覺,爐火燒得旺旺的,兩個人圍住爐火,說話說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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