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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5:31 作者: 許開禎

  蘇朋母親來找黃二丫的這天,老城裡人黃風恰巧沒去廣場。

  糖廠職工灰溜溜的離開鐵路,令黃風大嘆掃興,無意間看到蘇濤泉和王福壽的醜惡嘴臉,黃風直覺吞了只蒼蠅。心情因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越發沮喪,門都沒心思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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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的太陽惡毒而刁鑽,鑽哪兒曬哪兒,空氣污濁而沉悶,壓抑得很。亂石河灘一施工,河陽城的上空便整日盪著塵土味兒。黃風躺竹椅上,雙目微合,神思凝重。他沒心思陪這個找上門的二吊子婆姨說話,卻也沒想著躲她。二吊子婆姨跟破鳥二丫的談話中,他已得知蘇朋那鳥讓檢察院起訴了,聽口氣像是躲不過這個坎。報應!黃風心想這就是報應。

  蘇朋母親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叫蘭花,呸,她也配,黃風一想就鬧心。耿蘭花在政府一個二級部門當了一輩子辦事員,眼看要退休,兒子又惹出這事,直把她愁的。她是迫不得已才硬上頭皮上門的。兒子離婚娶二丫時,她幫原來的媳婦姜艷麗收拾過二丫,兩個人還密謀在樓道口撕破騷貨二丫的臉。後來兒子跟她使了一計,拿幾萬塊錢封住了姜艷麗的嘴,氣得她又是心疼錢又是詛咒姜艷麗這叛徒,眼睜睜瞅著黃二丫進了自家門,名正言順給她當起了媳婦,心裡那口氣呀,差點沒把自個憋死。黃二丫跟兒子做夫妻的這些年,她一次也沒登過兒子的門,也斷然不允二丫這騷貨上自個的門。因此她跟黃二丫幾乎沒啥交流,算得上是陌路人。可兒子現在進了看守所,耿蘭花得想法子把他弄出來,打聽到黃二丫姐姐的公公是監獄長,她才厚著老臉來求二丫。

  「你是他的妻子,總不能眼睜著不管吧?朋兒有了難,你不出錢倒也罷了,拖個人說個話總能做到吧。」她說了一中午的好話,二丫不鬆口,這陣兒有點來氣了。

  「這陣知道我是誰了,你兒子跟我鬧離婚時你在哪?總不至於連這個你都不知道吧?」黃二丫聽了一中午,也忍了一中午,這陣忍不住了。

  「他混仗,他不是東西,可他終歸是你男人呀。到了這地步,你不幫他誰幫?」

  「你說幫我就幫,我是你生的還是你養的?」

  「二丫,媽求求你了,媽過去錯了,媽給你認錯還不行麼?」

  「媽——?虧你能說出口,不怕牙掉出來。」

  二丫恨恨摔了下杯子,她只顧自己喝,給耿蘭花一口水都沒倒。耿蘭花抹把淚,哽咽著嗓 子。自打兒子出了事,該托的人她都託了過來,該燒的香也都燒了,才發現一個小辦事員面子有多小,小得還沒螞蟻臉大。人家能把殺人犯弄出來,堂爾皇之地走大街上,她跟兒子見個面都難。前幾天,老頭子要了個市長的條子,興奮得一夜合不上眼,心想市長都發了話,批了條,你酒廠總得放人吧,可人家胡萬坤根本不尿這個,還是硬梆梆一句話,要麼交錢,要麼判刑。老倆口一輩子都沒見過八十萬,拿啥給人家還?昨天夜裡有人透信,市長發了話,要從嚴從重從快打擊。耿蘭花恨死這個市長了,你清白得很,我就不信你沒拿過八十萬,怕是八百萬都不止!恨歸恨,不解決問題,人家一句話,兒子怕真就沒命了。

  耿蘭花快要給二丫跪下了。

  眼淚串子撲撲往下掉。

  二丫忽然想起那個名叫林倩倩的雞,指點迷津說:「你去找林倩倩,你兒子不是要跟她結婚麼,說不定她有好辦法。」

  「呸,你還提她,那個掃帚星,騷婊子——」罵到這兒突然噤了聲,原來她也這樣罵過二丫,忙改口說,「找了——」她的聲音弱下來,臉色瘮白一片,「她早裹上錢跑了,唉,也怪那個楞頭鬼,真名真姓都沒弄清楚……」

  二丫猛一抬頭,不敢相信地盯住耿蘭花,半天后悲涼地嘆口氣,關我屁事哩。

  院裡,黃風早已不耐煩。他認為這個二吊子婆姨簡直愚蠢透頂,公家的錢那麼好花?不義之財,好吃難咳化!明明是蹲大牢的事,還瞎抱指望。他沒好氣地沖屋裡喊:「說完了沒,說完了忙正事去。」

  二丫從父親口氣里聽出味道,眉一抖,笑臉兒一露,溫和道:「我不會去求人,你還是回去吧,別瞎耽擱功夫了。」

  耿蘭花差點讓這不近人情的父女激怒,直想罵幾句髒話,可兒子完全把她的筋抽了,再也沒得那骨氣。忍著淚出來,消逝在毒毒的太陽下。

  二丫的心被耿蘭花打亂了,她沒想這個女人會可憐到這地步,換上她,怕是打死也不會去求人。她跟出來,望著漸漸逝去的那個背影,心裡漫過一陣疼痛。耿蘭花老了,似乎就這麼幾天,她就老得不成樣子了。陽光粗硬地打在臉上,碎下來的卻全是冰涼,二丫能聽到心哭泣的聲音,一場夫妻就這樣做到了頭,說不出該哀還是該痛,腦子亂得像一鍋粥,直想找個地方哭一場。正傷神時,三兒遠遠走過來,見了她,垂頭喪氣道:「破煩死了,狗日的天爺,熱得人活不成。」二丫裝起心事,強打精神問:「愁眉苦臉的,賠了還是輸了?」

  三兒說:「球,誰還有那心思,紅紅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二丫一驚:「啥時的事,你可別嚇我。」

  「誰嚇你了?我是來問問,以前紅紅跟你說啥沒?」三兒顯得很惱燥,臉上灰撲撲的,全然沒了那份精神相,都是找紅紅找的,這個女人,可把三兒害死了,這熱的天,上哪找去。見二丫怔在那裡不說話,三兒又道:「怕是這爛貨跟人跑了,看回來我怎麼收拾她。」

  「你放屁!」二丫突然就給罵了一句。她認真想了想,沒想起啥,以前跟紅紅老在一起,說過的話多著哩,這陣全給沒影了,一句也記不起來。「你看我這腦子,裡頭裝的儘是石灰。哎,廠里你問了麼?」

  二丫有點急紅紅。

  「問個球!她都半月沒上班,廠里還到處找她呢。」

  二丫讓三兒的髒話說得臉紅起來,她最聽不得人說這種話,尤其那個字。

  「這就怪了,能到哪去哩?」二丫覺得自己並不理解紅紅,她不理解這世上每一個人,她連自己都越發不理解,她望望天,天火紅火紅的,她記起好久沒看到雲彩了。

  「報案了沒?」她收回目光問。

  「報個辣子!」三兒氣鼓鼓的,他的心思並不全在紅紅身上,如果不是媽硬罵著他找二丫,他是不會在這麼熱的日頭下亂跑的,他的生意賠了錢,他心煩得很。

  「她留下封信,不讓家裡找她。」

  二丫鬆口氣,既然不讓找,人肯定是安全的,說不定過幾天自己就來了。不過她還是不放心地說:「三兒你得報案,這種事報了案好。」

  「報案得花錢,你以為警察會給你白找人,我才不花那冤枉錢。」

  三兒的話讓二丫心涼,聯想到蘇朋,心裡漫過一層惆悵。「你也甭急,慢慢打聽,能上哪兒哩,沒地方去還不就回來了,用不著擔心。」她敷衍著說了幾句,打算回去。

  「我擔心她做啥哩,是我媽擔心,天天催我找。紅紅真是個害人精……」

  「她是你姐哩,找也是應該的。」

  「姐咋了,姐就該害人?害得我買賣都做不成。」三兒擦擦額上的汗。其實他生氣的是紅紅拿走了他一千塊錢。錢壓在枕頭底下,本想給二丫買裙子,沒想讓紅紅給偷了。這些日子沒買賣,他心裡急,嘴上都起了泡。看見二丫穿件吊帶背心,奶子鼓鼓地往外跳,耦似的胳膊白白嫩嫩。他又忍不住心動,咽了口唾沫,饞饞地盯住二丫。

  一碰那目光,二丫仿佛醒了,丟下句話,踏著拖鞋進了院。

  三兒痴痴顛顛,隔著院子望了好一陣,終因怕著黃風,不敢輕舉妄動,很不甘心地走了。

  晚飯剛吃過,丫兒來了。一進門就摟住二丫脖子,這家裡就數她跟二丫還算丫親熱。

  「做啥好吃的,也不給我留點。」

  「呆一邊去!」二丫沒好氣地說。

  「不嘛,人家想你了。」

  「想想想,頭上想還是腳上想。」二丫正在涮鍋,怕把丫兒衣服弄髒,一進門她便發現,丫兒出脫了,時尚了,裊裊婷婷的,完全是她當年那副模樣。

  丫兒還在糾纏,她今兒高興,恨不得咬二丫一口。

  二丫忙完,姐妹倆到裡屋說話,丫兒才發現,姐姐心裡有事。

  「還是那個三兒?」丫兒問。

  二丫搖頭,她才不會為三兒煩心哩,三兒走後,黃風又嘮嘮叨叨的,把她說得八面子不是東西,二丫懶得跟父親爭辯,這段日子她跟父親的話越來越少。

  二丫是煩蘇朋。表面上二丫裝得冷,好像蘇朋的死活跟她沒關,其實只有自己知道,她為這事焦心哩。她拉過丫兒的手,「你說我該不該去求大丫?」

  丫兒這才明白,她是在為自個男人發急呢。

  「去了也不管用,她不會幫你。」丫兒說。

  「我就知道,誰也看我笑話哩。」

  「姐,不要小心眼好不?」丫兒嘟嚷了一聲,說:「他們家跟我家一樣,一個不管一個。」

  二丫沒話了,大丫家的情況她多少還是知道點,這個指望怕是落空了。

  「你少理他,錢又不是你花的。」丫兒憤憤不平,她對蘇朋沒好感,從沒叫過一聲姐夫。二丫緘口不語,丫兒還小,哪知道兩口子的事。整個下午,她都為這事犯難過,她是真不想管的,也沒法管,可她不得不為自己著想。女人離一次婚可以,要是接二連三離,怕是一生都要耗在這上面了。

  睡覺時,丫兒突然神神秘秘說:「大姐最近不對勁,怕是要出事哩。」

  「她不是在醫院麼,能出啥事?」二丫本來不想提大丫,見丫兒表情怪怪的,忍不住問。

  「不說,反正出事哩。」

  「你個死丫頭,拿我開涮!」兩個人在床上打鬧起來。

  丫兒還是忍不住把心裡的疑惑跟二丫說了,二丫好不愕然,半天才說:「真的?」丫兒說完又覺後悔,她也是猜疑,並沒真憑實據。見二丫透不過氣的樣子,丫兒忙說:「興許是我亂想哩,醫院裡亂糟糟的,我都煩死了。」

  二丫卻認定丫兒說的是真。

  老城裡人黃風沒睡,睡不著,丫兒到車家幹活兩個月了,極少回來,回來也不跟他說會話。黃風感覺被她們踹開了,成了一條多餘的老狗,可憐巴巴等施捨。女子們是沒有良心的,他越發地認識到這點,長大一個飛一個,直飛得鳥去巢空,一屋子孤單留給他自個。

  老城裡人黃風本來有個不錯的家,妻子林杏妙是河陽樂師林如煙的獨生女兒,樂師一生飽讀詩書,十幾歲便彈得一手好古琴,後來師從西安城的大樂師,琴藝日臻,可謂完美。樂師跟文老先生算得上世交,靠文老先生的多次說合,才把愛女許配給了這河陽城的沒落子弟。想不到剛剛完婚,便趕上文化大革命,樂師被揪斗,天天游串於大街小巷,嚇得杏妙門都不敢出。終於有一天,性情孤傲的樂師不堪非人折磨,在牛棚懸樑自盡。樂師一生辛勤整理的河陽小調全被當做毒草,一把火燒了個盡。包括那首老少皆知的《王哥放羊》。樂師死後,造反派又盯上他女兒,想從黃風手裡將她奪去,黃風哪依,掄起菜刀就跟造反派玩命。

  夜風吹起來,吹得院裡沙沙作響,屋子裡的溫度漸漸涼下去,黃風感到身上有點冷。

  二丫和丫兒還在嘰嘰喳喳,好像在說大丫。黃風支起耳朵,就聽得大丫這鳥又犯賤了,跟那個包工頭眉來眼去。「呔!」他心裡恨恨噁心了一陣,閉上眼,裝睡,卻沒想一股子淚潸然落下。

  老城裡人黃風曾有個不錯的家。

  大丫跟二丫是雙胞胎,二十二前的那個冬天,在一場漫一飛舞的雪裡,她和二丫丫呱呱落地。給這個沒落的家庭帶來新的歡樂,在父母的呵護里,她們一天天長大。母親是個嫻淑的女人,氣質高雅,舉止端莊,臉上始終洋溢溫和的笑。父親雖然不苟言笑,但對兩個女兒卻是充滿深愛的,小時候,兩個人的性格並沒什麼明顯的差異,只是二丫比大丫稍稍性烈一點。在母親的循循誘導下,大丫很早便形成寬厚的性格,凡事都讓著二丫。母親生下丫兒不久,被一場車禍無情地奪走生命,這場意外的災難給這個祥和、溫暖的家庭帶來致命的打擊。父親自此變成一個寡言少語,對世事漠不關心的人。把全部精力放在三個女兒身上。母親的去世讓大丫過早地從孩子變成了大人。從那時起,大丫肩上的擔子重起來,她自覺地擔起母親留下的責任,像個小母親一樣盡心盡力地照顧兩個妹妹長大。十九歲那年,她遇到了葉開。這個身材瘦削,個子矮小,眼睛烏黑,眉間和下顏上有不少黑痣的年輕男人。一闖進她的生活,便牢牢地摧獲了她少女的心。他的狂傲自大,他的多才多藝,以及性格中不時流露出的那種多愁善感的文人氣質,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她。使她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一股子魔力,讓自己無法擺脫。那時的葉開剛從大學畢業,在河陽政府部門做秘書。他的父親是公安局的科長。優越的家庭條件和令人羨慕的工作環境無法不讓黃大丫心生幻想,而且重要的是葉開是位詩人,他在大學時代就發表了不少作品。那個年代是文學的年代,作家和詩人既是社會的靈魂,又是少男少女膜拜的偶像。十九歲的黃大丫很快被葉開迷得神魂顛倒,她經常變著法兒請葉開到家裡吃飯。父親黃風一開始對這個青年才俊給予相當不錯的評價,尤其得悉葉開的祖上是晚清時代河陽城的一名門望族時,更是對過位年輕人抱以很高的熱情。在父親和大丫的一片熱情里,二丫也很快與葉開熟絡起來。葉開每次到黃有都能受到最好的禮遇和最為熱情的招待。父親的態度增強了大站獻身葉開的決心,在一個月色柔美的夜晚,乘葉開的父母外出,大丫終於如願以償,將自己少女純真奉獻給了心儀的男人。偷食禁果非但沒讓大丫害怕,反而讓她意外地嘗到了人生的另一枚甜果。她頻繁地跟葉開幽會,一有機會就剝光葉開衣服,讓這個大她五歲的男人在自己身上撒野。那是一段激情的歲月,青春的胴體被愛情和野欲同時焚燒,在一次次成功的偷食中,大丫的身體得到最大限度的發育。在葉開極盡細緻的吮吸和揉摸下,她的乳房遠遠超過二丫。這讓她興奮無比,歡愉至極。可是好景不長,父親黃風突然在一天晚飯後鄭重其事地警告大丫,要她立刻斷絕跟葉開的來往,並宣布從此以後不許姓葉的邁時黃家一步。

  這個意外如同母親慘遭車禍一樣,深深震撼了大丫的心。也以更快的速度巔覆了父親在她心中的地位。經過一整夜的思考,第二天一早她做出一個驚人的決斷。她要搬去跟葉開同住,直到葉開娶她為止。這個決斷定一徑宣布,當即在家裡炸響驚雷。父親黃風氣得一頭栽地,險些一命嗚乎。妹妹二丫血赤著臉,鼓足了勁掄起胳膊扇給一生最為震驚最為恥辱的一個嘴巴。她在二丫潑婦一般的辱罵中驕傲地走出這個曾經無限眷戀,而現在絲毫不覺有啥溫暖的家,義無反顧地走進那座河陽城眾人嚮往的老式四合院。

  大丫跟葉開一直沒有正式結婚。葉開說真正的愛情不需要世俗的形成證明。再說他苦於創作驚世之作,哪有什麼閒時間舉行婚禮。大丫不在乎結不結婚,只要自己心愛的男人守著她就行。她不怕葉開棄她而去,對付葉開這樣的男人,大丫相當的自信。

  然而誰能想得到,正是這個葉開,讓黃風對他含辛茹苦拉大的兩個女子生出了切膚之恨。他知道,是葉開把他推向了深淵,讓他永遠無法拿正常的目光去看待他的兩個孩子,一想這事,黃風就恨得要命,他怎能輕易原諒葉開這個魔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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