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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5:09 作者: 許開禎

  九月的河陽格外燥熱,大風過後,小風接二連三刮來,颳得人心裡干焦干焦的惱火。因為缺雨,空氣里總是浮著針尖大的沙塵。不少人開始咳嗽,肺部憋悶難受,接著鼻孔流血,夜裡睡覺不知不覺流出來,早晨枕巾上鮮紅一灘,血腥瀰漫在屋子裡。

  人們立刻變得恐慌,懷疑河陽遭了瘟疫。醫院方面卻很鎮靜,只說是持續沙塵天氣下人因空氣乾燥和精神鬱悶所致,至於謠傳的瘟疫和瘧疾,醫院既不證實也不闢謠,反讓患者越發恐慌。

  車光輝也流了鼻血,不是很多,但把老婆嚇壞了。

  「快上醫院看看。」老婆劉素珍一遍遍催他。

  「看啥看,不就淌幾滴血麼,有啥大驚小怪的。」車光輝不滿地白一眼老婆,他最見不得劉素珍大小遇事沉不住氣的毛病。

  「幾滴血,你還嫌少呀,當是我們女人家,流了就流了……」劉素珍挨了嗆,心裡委屈。

  「行了,就你的是命,喳喳個啥,該做啥做啥去。」

  「你的身子你的命,操心操得罵出來了?」劉素珍扔下手裡的活計,出了門,心裡嘟嚷:「好心當成驢肝肺,這麼煩你就別回家。」

  車光輝真是越來越煩這個女人了,一進門她就叨叨,叫你沒法安神。

  這陣子他很忙,一氣吃下幾個大工程,睡覺的時間都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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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廠的新項目科技生態園已通過招標。這是一個大工程,僅土建就有六千萬,本來他能全部拿到手,臨招標時省建委招標處又介紹來一家江蘇工程隊,硬是挖走一千多萬。酒廠的胡總跟他是多年的鐵關係,為這事還專門跟他解釋半天。車光輝當然不能計較,現在爭一個工程比爭一個市長還難,能順順噹噹拿到四千多萬,他已經很知足。

  另一項是廣場的撤遷。河陽廣場的擴建方案反反覆覆折騰了幾年,總算有了眉目,大什字四周的單位都要搬,一半單位要挪到城西古河灘上去。考慮到穩定因素,這次是先建後拆。車光輝拿到五個單位的承建合同,總在一起,算是一項很大的工程。

  最讓他頭疼的是墊資。酒廠墊資他不怕,反正有酒當,多年的老行情,錢一半酒一半。儘管酒不好賣,可到他手裡,再不好賣的酒他也能立馬變成錢。關鍵是這五家單位,少說也得墊三千多萬。這個數字對他有難度,他正在四處跑款,跑得他一肚子傷心。

  如今行情不比往年,銀行貸款卡得死緊,每個關口都要他親自跑。去年年底,銀行來了個大換班,原來的老關係全調到外地,現在是清一色的年輕人,交道不好打呀!

  車光輝感到很脹氣。跑一個關係容易麼?求爺爺告奶奶給人家當孫子不說,沒完沒了整天讓人家吊在屁股後頭,陪吃陪玩還要陪人家的三大姑六大姨外地旅遊,錢花得起,時間陪不起。好不容易搞順一個,還沒怎麼用,一拍屁股又走了,你跟誰訴苦去?只能牙打掉悄悄往肚裡咽,還得撐出笑臉再去討好人家。

  他現在好歹也算個人物,到了如今這幫年輕人面前,照樣得規規矩矩哈腰點頭,稍稍侍候的不舒服,人家臉一墩脖子一揚,弄你個摸不著。昨晚他請工行信貸科長吃飯,小伙子起初拿把著不肯來,後來讓一位副市長打電話,人家才給了面子。到酒店才發現,科長一激動帶了五個人,有同學,有朋友,個個都是好拳好酒之人。五個人圍攻他一人,大有將他灌翻灌死之勢。車光輝本不善飲,平日場面上應酬,大多帶一兩個助手,好賴也能撐一陣子。昨兒個慘了,孤軍奮戰,六個人八瓶五糧液,他連命都豁上了,人家才到興頭上。幸虧一位眼鏡借著酒興嚷著去唱歌,車光輝才沒當眾出醜。

  他們去的是河陽城名氣最大的「萬紫千紅」娛樂城。老闆娘徐虹原是河陽賓館的領班,後來提拔成二輕公司副經理。二輕系統倒閉後,徐虹下海辦了這家娛樂城,靠著豐富的社會關係和獨特的經營風格,「萬紫千紅」在竟爭火爆的娛樂業中脫穎而出,成為河陽城最顯檔次的娛樂城。

  「萬紫千紅」的小姐個個如花似玉,而且早就推行掛牌上崗,徐虹根據小姐出台還是不出台的自願選擇,將小姐分成「平台」「高台」兩類。「平台」小姐掛紅牌,「高台」小姐掛黑牌,大堂按客人的要求分派小姐。車光輝請的五位客人喝大了酒,一進去就嚷著要「高台」。大堂忙挑了五位年齡小,發育好的「高台」派進去。車光輝是這裡的老主顧,徐虹自然不敢怠慢,忙把他請進單間。見他滿臉褐紅,全身酒氣,說話舌頭都大了,徐虹吩咐服務生拿來冰鎮啤酒。車光輝有個獨特的解酒方法,就是白酒喝大後再往肚子裡猛灌冰啤酒,以毒攻毒,酒很快會減下去。這個法子是他多年陪領導陪出的。

  喝完四瓶冰啤酒,車光輝想躺一會,徐虹忙著張羅別的客人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隔壁有人發火,車光輝硬撐著走過來 ,見客人對小姐不滿意,嚷著換。大堂說過了這麼長時間,不好換。客人不依,跟大堂吵了起來。車光輝忙讓大堂按客人的要求換,小姐的台費照付。大堂難為地說,「高台」小姐都在台上,沒辦法換。車光輝見客人不依不饒,只好道,「平台」也行,換吧。

  換了不到一小時,又出事了。眼鏡非要跟小姐干那事,小姐不依,說你沒見我戴的是紅牌麼?眼鏡哪聽這個,罵著硬要解小姐的褲帶,小姐急了,又不敢惹這幾位,只是一個勁地哭。車光輝一看,這小姐頂多十六七,還是個河陽人,說不定正在讀中學。如今河陽的女中學生背著父母跑出來坐檯的為數不少,父母下崗,家境所迫,女孩們也顧不得什麼。

  車光輝忍住性子,商量跟眼鏡再換一位「高台」。眼鏡死命詐唬,非要跟這小姐做,徐虹勸也不聽。他的酒興發作了, 不可一世,揚言要廢掉那小姐,燒掉這歌廳。小姐嚇得躲徐虹懷裡,求救似地盯住車光輝。車光輝忍不住了,啪地一甩瓶子:「能唱就唱,唱不成買單!」

  信貸科長怔住了,大約沒想到車光輝會發火,目光成了綠色,臉因驚訝而變形。「叭」,他也學車光輝那樣摔了酒瓶:「撤——!」

  工行這條路,因為一個小姐給堵死了。車光輝再找信貸科長,小伙子牛氣十足,理都不理。他賠著笑臉去找行長,行長倒蠻客氣,說只要下面沒意見,他個人很支持河建的。行長卻有行長的難處,金融系統改革後,信貸實行了終身負責制,信貸科長的意見還不能不當回事。

  繞了一個大圈子,皮球原踢到小科長手裡。

  車光輝請了一大堆人,給信貸科長說好話,哪知人家就一句話,河建信用差,沒辦法扶持。

  熱,燥,呆哪兒都難受。

  天氣破壞著人們的心境。河陽街頭,打架鬥毆的事接二連三發生,尖嘯的警車不時劃破悶騰騰的天空,將人們的心情弄到最壞處。河陽最大的餐飲市場裡,一位十六歲的中學生因為打公用電話被店主多收二角錢,一怒之下拔刀捅死了店主。東關農貿市場的兩位小推主,互相懷疑對方偷了自己攤子上的皮鞋,吵了三天架,最後竟慘無人道地掐死在幼兒園上學的孩子。一位四川小姐因不付一元錢,被摩的司機強行載到廣場那座通天大樓里,強暴蹂躪了兩個小時,差點殺人滅口。

  接二連三的血案讓河陽城人心惶惶,人們對這座城有了難言的恐懼。老城裡人黃風照舊邁著吊兒郎當的步子,天天來到廣場,坐在竹椅上,奇奇怪怪跟塌鼻樑男人說,河陽城怕保不住了,他天天聞到一股怪味兒。塌鼻樑男人見喝茶的人越來越少,生意寡淡得撐不下去,說一把火把這破城燒球掉算了,免得天天悶在火爐子裡遭罪。黃風的大女婿,黃大丫的男人葉開,那個自命不凡有點孤僻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狗屁作家,兩天前突然住進醫院,黃大丫捎來口信,讓二丫去醫院幫幾天忙。二丫鼻子一歪,陰陽怪氣冒了聲「才麼」,好像她巴不得大丫男人患個絕症。這話讓黃風心寒!自個含辛茹苦拉大這兩隻鳥簡直是罪孽,忤逆之子不可教!不過他僅僅是心寒而已,並沒強迫二丫去醫院。

  黃風無奈的傷感里,河陽城又一家企業關門大吉。這家跟黃風歲數差不多的糖廠做了兩年的破產準備,終於實現它的目標,兩千號工人被掃地出門,走時連一袋白糖都沒拿上。黃風想不明白,難道現在的人連白糖都不喝了嗎?據說下崗工人們正在策劃一場陰謀,黃風聽了有點窩火,這世界本來就夠亂的了,居然還有人想再燒一把火。燒吧!把這破城燒得乾乾淨淨。眼前嘩地冒出三十多年前的那場大火,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祖上乾隆年間建起的三進四合院,噼噼叭叭變成了一堆灰。

  茶社裡,瞎賢抱個三弦子,哼哼嚀嚀唱賢孝。不用細聽,黃風就知道瞎賢唱的是罵馬仲英的《打寧夏》,幾個老婆子不願聽,嚷著讓瞎賢唱《白鸚哥盜桃》。黃風很悶氣,再一次傷感地憶起文老先生來。聽文老先生說書,才叫享受啊,可惜再也聽不到了……

  廣場裡,拉客的暗娼在人堆里穿來穿去,東瞅瞅西聞聞。有幾個談好價錢的,遠遠地吊在暗娼身後,往文化宮後頭的招待所走去。擺卦攤算命的,賣老鼠藥的,還有閒著沒事滿廣場遊蕩的,跟一家賣化妝品搞促銷的攪混在一起,亂古隆咚地脹眼……

  茶社後面的錄像室里,傳出外國女人淫浪的叫床聲,很響,很撩人。那浪聲讓黃風不由得仰起脖子,望了望通天柱高頭,視線盡頭,那團粉紅色兒依舊。

  狗日的河陽城!

  這天下午,車光輝又請農行信貸科的賈科長吃飯。賈科長是個沒有架子的人,很年輕,二十六歲,未婚。戴副金邊眼鏡,說話還有幾份靦腆。坐了沒多久,賈科長的話多了,饒有興趣地談起了河陽幾家大企業。車光輝並不插話,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賈科長大學是學經濟的,看問題便帶了自己的角度,他不止一次地提起河化,提起酒廠,說這兩家企業本可以做強做大,可惜太急於求成,盲目擴張,貪大求全,典型的粗放式經營。

  車光輝不便評頭論足,心裡惦著貸款的事,就想賈科長能直接點。賈科長偏是不,他對河建似乎興趣不大,話題始終在別的企業上,車光輝只好耐著性子,聽他津津樂道,指點江山。心裡卻想,賈科長這話未免偏頗,俗話說,不穿新鞋不知道腳痛。大道理誰都會說,可做企業有做企業的難,我這個私營企業都如此,何況他們。

  內心深處,車光輝是尊敬陳天彪跟胡萬坤的,有次他還開玩笑說,要是我有你們一半能耐,這河陽城的錢怕是都讓我掙了。當然,尊敬是一碼事,競爭又是另碼事,雖說不是同行,競爭卻是顯顯的。這陣聽賈科長評頭論足,車光輝心裡起了感慨。

  兩人正聊著,就聽外面一陣騷亂。當下不知咋的,車光輝就從包廂走了出來,外面亂鬨鬨一片,說是有個服務員暈倒了,還流了一大灘鼻血。車光輝本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這天不知犯哪門子神經,竟慌慌張張跟去湊熱鬧。

  暈倒的竟是鍾菲兒!車光輝大驚失色。

  「快送醫院!」他沖大堂經理喊。

  大堂經理瞅瞅他,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暈倒了麼,休息一陣就沒事了。」

  「誰說沒事?」車光輝情急地瞪住大堂。

  大堂是個漂亮女人,比鍾菲兒年輕,也比鍾菲兒有姿色。可她一說話,漂亮和姿色就打了不少折扣。見餐廳慌亂一片,她厲聲指責起服務員來:「亂叫喊什麼,端盤子去!」

  「你送不送?」車光輝被這個冷酷的女人激怒了,板起臉說。

  大堂沒理他,很不在乎地斜了車光輝一眼,扭著身子進了包廂。包廂的客人因為半天不上菜,已經鬧出話來。

  車光輝想跟進去,好好教訓一頓這個女人,鍾菲兒在地上發出呻吟,看樣子她很痛苦。車光輝忽然就憐香惜玉起來,他沒再理大堂,抱起鍾菲兒就往外走。

  這個時間,黃二丫已做好晚飯,等父親黃風溜達回來一道吃飯。九月的燥熱讓黃二丫難以忍受,毫不通風的屋子簡直像個蒸籠。樓房住習慣了,這破蒸籠里做飯簡直就像連人給一起蒸了。炒菜時她一次次想起樓上的日子,心裡湧上難言的酸楚。

  大丫男人住院的消息也讓她不安,不過另一個心裡,她又覺得解恨。

  她的心處在一股難以言狀的痛苦中,說不清是為大丫,還是為那爛鳥男人。這陣兒她平靜下來,覺得為葉開那種爛鳥男人擔心不值。

  憑什麼,他是我什麼人?一想大丫帶信讓她去陪院,心裡的氣便騰地竄上來。虧她說得出口!

  她穿一件很短的背心,一條寬鬆的短褲,拿把扇子,坐在門口的小凳上。騷熱難耐,扇出來的儘是熱風,汗從脖頸上流下,鑽進背心。胸脯上粘糊糊的,難受。索性掀開背心,將飽滿的胸涼出來,讓熱風吹乾乳房的汗漬。

  太陽從西天完全消逝的時候,黃風邁著朗兒朗當的腳步回來了。二丫不知道,黃風終究還是擱不下大丫那隻爛鳥,去了醫院。他在醫院足足呆了半個小時,直到大丫拉著哭腔把葉開的情況一五一十說完,才憤憤離開。一層不祥之兆開始籠罩他的心,他愈發感到會有什麼更大的災難降臨,他被自己可怕的預感折磨著,一步三嘆,昏然無力地走了回來。一進院就瞅見衣不遮體的二丫,怒恨恨「呔」了一聲,訓斥道:「你再想怎麼活,羞恥總還是要的,你是黃門之後,不是街頭的風塵浪女。」教訓了一半,忽然嘆氣道:「你們還嫌墮落得不夠啊!」

  二丫忙整整衣衫,恥著臉道:「天太熱,我涼涼風兒。」

  「成何體統!」

  晚飯吃得寡而無味。食畢,黃風躺破竹椅上,二丫佯裝殷勤要給他扇扇子,他怒怒地瞪一眼,二丫的手縮了回去。除了丫兒,黃風不允許大的兩隻鳥給他盡啥孝道,只要不惹他心煩就謝天謝地。

  「你收拾收拾,去醫院替換一下你姐,不爭氣的東西,讓人又氣又憐。」

  「我不去!」二丫背過身子道。

  「呔!羞死你先人,這話你也說得出口!」黃風一傾身子,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眼裡一股子怒。

  「我就不去,我還以為她這輩子一直樂到頭呢。」

  「放屁!」黃風怒不可遏,罵出兩個髒字,覺自己有些失態,復又躺下,瞪著屋頂,頹喪地說:「你們鬧吧,你們這樣鬧,遲早都要遭報應的……」

  二丫笑笑,她居然在這時候笑了!她的這一笑讓黃風無比心寒。

  天黑時分,三兒隔著院門叫二丫,二丫考慮都沒考慮,換了件T恤,跟三兒走了。

  大丫拖著疲憊的身子,在走廊里傻呆呆地巴望。她還沒吃飯,早起到現在,只填了一塊麵包。今天葉開又做了一次全面檢查,上上下下跑了五個來回,CT,B超,心電圖,驗血,驗尿,能做的幾乎全做了,結果還沒出來。醫生肅穆的表情里,大丫隱隱預感到不祥。

  她很害怕,男人一直好好的,不抽菸不嗜酒,沒任何不良嗜好,怎麼就突然流起鼻血了呢?那麼大一灘,比她來例假時還多。現在血雖是止了,可男人明顯垮了,雙目深陷,面色蒼白,人軟得像根麵條兒。

  老公公還沒來,打了幾次電話,一直說忙,監獄有個犯人跑了。犯人跑了是多大個事,比你兒子的命還重要?大丫真是要氣死了,關鍵時刻指望不上,算哪門子爹?大丫有種舉目無親的感覺,平日不曾有的苦衷一古惱兒全來了,父親黃風倒是來過,可多一分鐘也不願留,說是讓二丫來替換她,二丫這死女子,能指望上?

  樓道里亂鬨鬨的。吵,煩,大丫快要煩死了。

  吵鬧是十四床引起的。吃飯時間,那個男人慌慌張張抱著女人上來,一上樓便大喊大叫,驚得醫生護士手忙腳亂。女人三十出頭,皮膚白皙身材豐膄,一看就是個美人。大丫雖是女人,可對美人也感興趣,禁不住多看了幾眼。女人流了不少血,說是才發的病,大丫一見血就怕,這幾天醫院裡人們談血色變,大家都讓這場莫名其妙的病變嚇懵了。那男人好像哪見過,黑乎乎的,派頭倒不小,說話吆五喝六,急了還罵髒話,唬得大夫護士滿樓跑。不會是鄉鎮長吧,如今的鄉鎮長可都這樣。

  二丫還沒來,大丫餓得堅持不住了。

  黑臉男人又在滿樓道跑,一會兒叫這,一會兒吼那,女子的血還沒止住,這陣兒突然昏迷了過去。病房裡更亂了,黑臉男人吼著要換病房,護士說跟你說了多少遍,單間滿了,你咋還嚷嚷?

  「我不嚷嚷你們能快麼,沒精打采的,吃過飯沒?!」黑臉男人急昏了頭,誰跟他搭話他罵誰。護士們像是怕他,躲了,黑臉男人沒處發脾氣,沖大丫這邊罵:「破醫院,要啥沒啥。」

  大約是他呼三喝五的樣子讓大丫看著過癮,大丫竟盯了他好一會兒。這年月,敢這樣呼的,不是瘋子便是包工頭。男人真是黑,像是放太陽下暴曬了似的,你還別說,還真像個包工頭。大丫在心裡揣摩他的年齡,見男人又朝她望,慌忙把目光躲開了。男人徑直走過來,衝著她問:「你是陪病人的?」大丫點頭,男人恨恨道:「這破醫院,把好人都給耽擱病了。」大約得到了大丫的認同,他對大丫友好起來:「住多長時間了?」

  大丫低頭道:「三天。」

  「病情好點了麼?」男人不知覺間已換了口氣,令人感到他的關切是真誠的。大丫憑白無故得到一份關切,忽然就有點感動,她楚楚地望住男人,不知做何回答。男人點上煙,心事濃重地抽起來。大丫望他片刻,發現這人老在電視上露面,卻一時記不起是誰。

  「越發重了,我都急死了。」心思一回到葉開身上,大丫的眼裡就有了濕,這時候她真需要有個男人幫她。

  男人安慰道:「不礙事的,這是種氣候病,氣候一好,病自然就好了。」

  「他本來好好的,都是這破天爺。」一提天爺,大丫心裡的怨就更大了,男人順著這話勸她,沒幾句,大丫的心情居然好起來。精神一放鬆,肚子又叫起來,大丫猜想男人定是個熱心腸人,便試探性地問:「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十三床,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男人怔了一下,似乎不相信大丫一天沒吃,不過很快他便相信了,大丫的身子虛虛晃晃,渾身散發出一股憐氣。男人頗為同情地說:「快去吧,不吃東西咋成。」

  大丫在醫院門口的小飯館快快吃了碗面,剛回到醫院,就聽護士在樓道叫:「十三床,十三床的家屬哪去了?」

  大丫趕忙應聲:「我在,有事麼?」

  「你跑哪去了,快去交錢。」說完護士跑進了急救室,大丫回到病房,猛見葉開不見了,床空空的。「人呢,我男人呢?」

  「抬急救室去了。」臨床的家屬跟她說。大丫心急火燎往急救室跑,跟腳步同樣匆匆的黑臉男人撞了個滿懷,男人懷裡的藥瓶掉下來,碎了一地。

  「你看你,急個啥。」

  「我男人咋了,不是叫你看著麼,你咋看的?」大丫顧不得什麼,一看急救室亂做一團,越發的急。

  「現在急也沒用,你還是冷靜點。」男人不慌不亂,邊說話邊收拾地上的玻璃渣。「剛才情況很危險,我把他抱急救室的。」

  危險?大丫突然僵住了,有點反應不過來。

  男人又從藥房取了藥,看見大丫還怔在那,想說句啥,嘴動了一下卻沒說,抱著藥進了急救室。大丫也要跟進去,值班護士一把攔住她:「你咋還不交錢去,病人的藥用完了,想不想治療?」護士的態度很惡劣。

  大丫被護士罵醒了,跌跌撞撞往外跑,她來時帶的錢不多,這陣銀行又關了門,上哪找錢去?懵懵懂懂跑回家,翻半天沒找到,思想了一會,只能去找父親。到了父親那兒,大丫將情況說了,黃風罵罵咧咧搗鼓半天,翻出五百塊錢給她,正是那天她給父親的。

  回到醫院,已是兩個小時後,樓道里靜靜的,彌散著一股來蘇味。大丫快步來到病房,見葉開已從急救室回來,鼻孔里插著氧氣,睡著了。十四床的女子也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大約她剛才也經過了一番折騰,面色蒼白,額上滲著虛汗。見大丫望,她努力著笑笑,輕輕合上了眼。病房裡出奇地靜,幾個陪床的家屬全都面無表情,誰也不說話。大丫很想問問剛才發生的事,見大家臉色沉重,忍住了。她在葉開身邊坐下,手裡攥著五百塊錢。

  黑臉男人這陣兒沒了影子,興許是吃飯去了。大丫記得離開醫院時他沖護士吼,吵什麼吵,不就是錢麼,能少了你的,我馬上下去交。大丫下到一樓,一問收費室,黑臉男人果然替他交了一千塊錢。

  他是誰,為啥要替我交醫藥費?大丫懷著對黑臉男人的感激,孤獨地上了樓。腳步有些凝重,更有些彷徨。

  「姐——」身後忽然傳來丫兒的聲音,扭頭一望,果真是丫兒,她的身後,竟跟著黑臉男人。大丫忽一下反應過來,黑臉男人原是大包工頭車光輝。

  大丫無端地臉一紅,有點內疚地說:「想不到是你。」

  車光輝溫和一笑:「我也剛剛知道,你是丫兒的姐。怎麼樣,葉作家睡了沒?」

  「睡了。」大丫接過丫兒手裡的東西,跟丫兒說著話,一同來到病房。車光輝快步走到十四床,摸摸女子的額頭,沒啥異常,這才跟丫兒說:「晚上我不能陪床,你跟你姐做個伴,操心好病人。」

  大丫一陣愣神,心似乎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半天,她望住車光輝:「你……放心?」

  「看你說的,有丫兒和你在,我哪還不放心。」車光輝笑著說完,又跟丫兒叮囑幾句,轉身走了。大丫一直目送他下樓,說不清為什麼,大丫心裡竟湧上一層奇奇怪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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