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0

2024-10-04 19:15:02 作者: 許開禎

  夏日的河陽城是非常驕燥的。

  晨風從北部的騰格里沙漠刮來,挾著沙漠的驕橫、暴燥,捲起河陽城上空浮蕩的腥爛氣,令空氣一片糜爛。廣場裡,新植的草坪讓夜間納涼的人踩得東倒西歪,幾個肥碩的屁股印很清晰地印在草坪上。襯了屁股的廢報紙,小孩扔的雪糕紙、冰棍袋、飲料瓶亂七八糟撒一地。大風前新裝的不鏽鋼垃圾筒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個尚未撤除的老式鑄鐵垃圾筒孤零零擺在廣場東口。但因為太破舊,人們嫌棄它似的不肯往裡面扔東西。廣場東頭大什字馬路邊上,幾個穿黃馬甲,戴口罩提掃帚的環衛工人圍在一起仰起脖子,使勁地瞅著通天柱頂端迎風飄動的粉紅物,爭辨它到底是姑娘的內衣還是婆姨們的……

  

  高高大大的建築物下,早起的人們雞一樣渺小。

  晨練的人排成三個方陣。東邊是一個滿頭銀髮身材瘦小的老人領著練劍,中間是上了年歲的婦女們扭秧歌,西邊是年輕人跳早舞。廣場西邊馬路邊,賣早點的小攤正在生爐火,噼噼叭叭的柴火聲中,幾股子濃煙烏騰騰升起,很快在廣場上空匯聚成一塊黑雲。早點攤的四周,晨風卷著垃圾,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穿過修建河化大廈時臨時打通的一條碎石巷道,被譽為河陽火鍋一條街的共和街上,大多的店鋪還關著門。共和街在黎明中呈現出一片難得的寧靜。這條街剛貫通時曾被定位為河陽城的商業一條街,有人還充滿幻想要把它直接提升為步行街,讓河陽城因此街而罩上現代都市的光環。不料第一批入駐的店主很塊讓這個幻想破滅,真正二十六位小寡婦齊唰唰在這條街當起了老闆,茶屋,髮廊,洗腳城一下子讓這條街充滿情慾的味道。有好事者因此給這條街取個渾名——「寡婦一條街」。到了今天,因為生意不好做,當年的寡婦軍團放棄占領城中心的目標,撒到西郊。精明的四川人,浙江人乘勢搶奪地盤,將一大半門面改成風格各異的火鍋店,才讓這條街得以繁榮。

  火鍋店中間夾雜著的網吧里,聊了一夜天的中學生們此時極不情願地走出來,揉揉腥紅的眼睛,伸伸青春的懶腰,打幾個哈欠,呼吸幾口有異味兒的空氣。在學生們對黎明的一片怨恨中,一輛坦克一樣笨拙的推土機轟隆隆地響過來,發出刺耳的叫聲。推土機後面,一夥民工扛著鐵杴,踏著有力的步伐,跟著推土機往西走。學生們看見,民工們胳膊上系個紅袖套,袖套上大大地印著一個「拆」字。

  推土機駛出共和街,穿過河陽城去年新拓寬的新西大街,又往西走了近200米,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前。民工們像警察一樣迅疾散開,從四周圍住了這座四合院。

  這時天已透亮,太陽躍躍欲試地想從東方祁連山脈噴出。吃早餐的人們正從各自家門走出,往牛肉菜麵館、臊子麵館趕。街上行人漸多,學生們穿著校服,跨著自行車,嘰嘰喳喳說笑著從四合院周圍騎過去。

  與周圍的忙亂和噪雜相比,四合院的平靜讓人覺得詫異。誰都知道,這可是一座非同尋常的院子呀。雙扇朱紅色院門大風過後又塗了一層新漆,晨光中發出耀眼的紅。青磚砌成的年代多少有些久遠的院牆上,畫著一些大小不等的圓,圓中間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寫過的「拆」字,很規範,標準的楷書,一看就是王書法的手筆,可惜讓髒水給潑了。四合院兩邊,新起的居民樓里有人從陽台上探出頭,偷窺四合院是他們的愛好,你還別說,四合院老有風景讓他們望去,誘人得很,也刺激得很。推土機誇張的叫聲中,居民們的目光布滿了疑惑,不多久便一個個失望地收身而去,這樣的場面他們看得多了,陣勢比這大的也見過。推土機的叫喊令他們煩燥,四合院一次比一次的鎮定又令他們心生敬佩,到底是不一般的人家。

  四合院西邊,起到二層的樓房像殘疾人一樣風中抖索,橫七豎八亂插在混凝土中的鋼筋,這陣兒有點張牙舞爪。因為四合院的緣故,這樓只起了兩個單元,另兩個單元卻讓四合院阻住了,看上去便有點不倫不類,把周圍的景致給破壞了。

  太陽噴出的一剎那,四合院朱紅色大門「吱呀」開了,推土機的驚喜中,門縫裡探出半個女人身子,粉粉的,懶懶的。女人還沒換掉睡衣,頭髮散亂地披著,臉因慵懶而顯出幾份嬌媚,身子粉嘟嘟的,性感。女人望一眼門口「突突」哮叫的怪物,縮了進去。很快她又走出來,粉衣綠褲,一股子艷,身材略略顯胖,但胖得恰到好處。民工們忍不住就將目光粘上去,媽喲喲,這個寶貝。女人軟軟一笑,差點笑酥人家的骨頭,雙手端起一個盆子,唰,將一盆污物潑灑到推土機上。登時,空氣中騰起濃濃的騷臭。民工們慌忙捂住鼻子,四散逃開,女人「咯咯」笑了幾聲,進去了。

  她潑出來的,竟是積攢了幾天的尿。

  女人上好門鎖,望了一眼東邊升出的日頭,伸個長長的懶腰,趿拉著木拖鞋進了西廂房。

  男人睡得正香。

  女人坐在寫字檯邊,胡亂翻看桌上的稿紙,男人昨夜又寫了許多,他這陣子真是寫瘋了。女人從不關心男人寫什麼,也沒法關心,只要不停地寫她就高興,寫是她生活的希望,也是她熱愛男人的理由。她在稿紙的下角悄悄拿筆做個暗記,這是她的秘密,男人從沒發現過,她在檢查男人寫作的進度。做完這項神聖的工作,她暗自一笑,覺得很滑稽,很有情調,又踏著拖鞋,在屋裡毫無目地的亂轉幾圈,實在想不出該做什麼,索性原又回到床上。

  男人昨夜熬了眼,睡相踏實得很。女人搖了幾下,沒搖醒,女人的情趣上來了。女人的情趣老是來得很怪,也很突然,連她自己都把不准脈,一來便不由自主,便不可遏止。果然,女人伸出舌頭,在男人裸露的身子上舔起來。女人舔很藝術,很見功底,男人很快開始抽搐。女人的牙輕輕咬住男人乳頭,手指在男人裸體上微妙地划動,仿佛一葉槳,在水面上打著滑兒,時快時慢,撩撥得水面嘩嘩作響,幾個漣漪後,停在了想停的地方。男人條件反射似的抽搐著,眼還閉著,人卻翻身壓住了女人,屋子裡很快響起興奮的呻吟……滾滾熱浪立時騰起來,放肆地飄進四合院上空,河陽城立馬多出一股粉紅味。

  包工頭子車光輝這天早上起得晚了一點。昨晚他沒回家,睡在了小洋樓。

  小洋樓位於河陽城東北角,這兒原來是一片闊大的核桃園,歸林業局管轄。幾年前林業局將核桃園開發成簡易茶園,供河陽人休閒避暑。車光輝看中這個地方,費了不少心思,才將核桃園買下來,開發成花園住宅小區,給河陽城又增添一道景色。三層高的小洋樓掩映在翠綠的核桃樹下,車光輝又在核桃樹間點綴不少樓亭、魚池,還有曲曲彎彎的碎石小徑,使小區環境憑添了幾多浪漫。小洋樓賣得不錯,買主大多是來河陽辦廠的外地人,當然也有河陽城裡的暴發戶。

  車光輝擁有的這棟,原本賣給了腐竹廠老闆楊東升。楊東升建義烏商貿城虧了血本,為償還銀行貸款,將房子又轉賣給他。車光輝沒再出售,把它留作交友會客尋開心的地方。

  包工頭子車光輝本質上並不像個商人,倒像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他善於賺錢,更善於大把大把花錢。他有一個夢,就是有一天厭倦了賺錢的生活,會有一個女人陪著他去浪跡天涯,這個女人不一定年輕,也不一定漂亮,但一定是個詩情花意的女人。他想他會愛這個女人,很愛。車光輝一生愛過不少女人,但每次都不夠徹底。這不怪他,人在沒錢的時候談愛是一種奢望,既或碰到了,也未必有信心能把它抓牢。人在錢多的時候談愛會顯得矯情,錢的顏色能改變許多事物,包括愛情。車光輝四十多歲,拋去幼年童年,生命的黃金時間幾乎分別處在這兩種狀態里,這就使得他的愛老處在半虛空狀態,沒法實落,也就沒法放放心心去愛女人,至於有沒有女人真正愛他,他想過,卻沒有答案。因此車光輝想,他打算放棄賺錢生涯的那一天,也許是他尋找真愛的那一天。

  眼下顯然不是時候,河建集團這些年發展迅猛,已成為河陽建築業龍頭老大,從哪個方面講,他都不能丟下不管。再說了,真愛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女人的確很多,但真正屬於你的那一個,卻要等上帝牽線搭橋排除萬難在一個合適的機會給你送來。上帝是很公平的,它給了你賺錢的機會,難保不在別的方面難為你,啥都讓你占全了,別人還活不活?

  車光輝不急,他老取笑自己,一條腿不小心踩錯了道,誤踏到錢上,另一條說啥也得留神,不能再踩在陷阱上。對於一個有著數千萬財產的男人來說,每一個女人都可能是陷阱。

  昨晚他在小洋樓招待河陽文學界的一幫朋友。車光輝跟這幫文人很合得來,一有空就拉他們喝酒聊天。他曾經痴愛文學,後來為了生活,放棄了。《河陽文學》一度艱難得辦不下去,方方面面找他,請他贊助,車光輝沒有推辭,很出了一筆款子。後來在一個叫林山的詩人的慫恿下,還當上了《河陽文學》的名譽主編。

  要說河陽城這幫文人,個個都是嘴上帶刀的角兒,編排起事兒來,真是白刀子說話,紅刀子唱歌。河陽城不少有分量的主兒,稀里糊塗就給栽在了他們嘴皮子下。這幫傢伙喝起酒來,真稱得上是口無遮攔,心無玄機,海闊天空激揚文字,把個河陽城翻來覆去,血淋淋當了下酒菜。還好,他們對車光輝,算得上嘴下留情,除了愛蹭點拿點,還是很夠朋友的。夜裡一點他們走時屋裡已是一片狼藉,有位名叫鍾菲兒的女人喝大了酒,人走了,包卻撂在了沙發上。

  車光輝拿起包,仔細地把玩著。他喜歡從女人的裝飾品上研究女人,如同喜歡在牌桌上研究男人。包是女人的第二具身體,是女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符號。

  鍾菲兒是個不錯的女人。結過婚,又離了,丈夫跟她妹妹有染,差點鬧出人命。車光輝跟鍾菲兒的關係,最早能追溯到她父親身上。她父親原來是河陽鄉企局建築企業管理站的站長。那年月,車光輝的建築隊剛剛起步,日子艱難得很,好不容易攬個活,不是缺錢就是缺人,沒一次順順噹噹。那一次,車光輝攬的是一幢四層樓,這是他第一次修這麼高的樓,他幾乎天天守在工地上,不敢有一絲兒馬虎。就這,還是出事了。是在封頂的時候,當時車光輝陪建設單位的領導喝酒,把工地交給自己的副手,再三安頓讓他操點心。哪知有兩個民工從腳手架摔了下來,當場就斷了氣。車光輝聽到消息,當下嚇得把酒全吐了出來。兩條人命啊,這要是追究起來,把家底子全搭上也保不下他。牢是坐定了,從酒店出來,他便做好了坐牢的準備。上面調查事故時,他啥也不說,說啥呢,錢太緊張,早就該換的安全帶一直沒錢換,民工們系的還是最初創業時買的。建管站查了幾次,下了幾次安全隱患整改令,都讓錢給擋住了。這事能說掉?萬萬沒想到,這事最終給說掉了!幫他說話的正是老鍾。老鍾見人已死了,就是給車光輝判個死刑,也無濟於事,兩個民工的命是換不回來了。索性就從民工身上找原因,將大半責任歸給了死者,說他們違犯安全操作規程,上腳手架不系安全帶,不戴安全帽,不按規程進行操作,還在腳手架上打鬧雜耍云云。老鍾是主抓安全的,他一說,調查組的人便不好再說啥,最後,只給車光輝罰了五千塊的款。當然,命價是由車光輝出的,老鍾磨破嘴皮跑斷腿,才跟死者家屬打成協議,不告了,不嚷了,拿了命價走了。這下,算是把車光輝救了。這輩子,車光輝要說報恩,就該頭一個報老鐘的恩。可老鍾這人,直性子,事情一過,啥也不提了,就當沒發生過。車光輝主動跟他提,他說:「誰沒個難,人有了難,別拿石頭砸,別往河裡推,能拉,拉一把。記住了,往後,可不敢再馬虎。」直到老鍾得了肝癌,車光輝還是沒報上這個恩。臨死時,老鍾拉著他的手,哽著嗓子說:「往後,娃們要是過不去了,能幫,幫一把。」

  車光輝牢牢記下了。

  當然,這一切,鍾菲兒並不知道。

  鍾菲兒原在河陽糖廠上班,現在下了崗,還帶個五歲的女兒,這些車光輝早就知道。不只是因為她是老鐘的女兒,文學圈子裡混的女人,車光輝稱得上瞭若指掌。這些女人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求他,車光輝樂於幫助她們。這並不僅僅因為好色,重要的是他有這個能力。他給女人花錢就跟給男人管酒一樣大方,錢掙來就是花的,只要你花得是地方。車光輝給女人花錢,一是看那女人配不配讓他花,二是看他自己有沒有花的心境。這跟別的男人有點不一樣。比如有位相貌平平甚至稱得上丑,胸脯先天發育不良不得不靠假胸支撐的文友,在求他幫忙調工作時,車光輝不惜使出渾身解數,單是請人吃飯就花了上萬塊,最後將她調進市文化館,吃起了財政。他跟那文友絕對是清白的。車光輝幫她,是因為她下崗多年,日子過得一塌糊塗。假胸文友說一口地地道道的普通話,那聲音質感很好,異常悅耳,尤其在電話里,簡直能感動他的骨頭。鍾菲兒算得上是圈子裡的漂亮女人,雖然有了孩子,看上去依然青春鮮靚,美麗可人。她一直夢想做一名《河陽文學》的編輯,這事對車光輝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河陽文學》雖是河陽文聯的官辦刊物,但生存的前提是每年得到車光輝數目可觀的參助。文學落寞到今天,車光輝這樣的人便成了文學的衣食父母。

  這事鍾菲兒一直沒正面提出來,如果提出來,車光輝早給她辦了。

  她為啥不提呢?

  憑直覺,車光輝認為鍾菲兒有一種委身於他的欲望。他絕不是自作多情,女人一旦有了這心思,是很難躲過男人眼睛的,尤其車光輝這種整天在女人堆里扎的男人。車光輝跟鍾菲兒接觸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聚會,鍾菲兒總是扮出一份楚楚相,隔著好幾個人,車光輝也能感覺到她的眼神來,那眼神分明有種企盼,有種欲罷不能,裡面蕩漾著一股溫泉,熱熱的冒著水氣,便讓她顯得朦朧,顯得更像個春情萌動的女人。

  昨夜,鍾菲兒分明是想留下的。鍾菲兒自己也知道,這座小洋樓常常有女人留宿,她們大都是些對主人抱有目的的人,經過一些必要的前奏,便在這樓里把目的赤裸裸展開。她們渴望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一些回報。她們都是有些經歷的女人,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免費的午餐,可在車光輝這樣的人面前,她們實在可憐得拿不出什麼禮物,要奉獻也只有自己的身體了。其實過後她們才明白,這根本不叫奉獻,倒有點變相索取,有點得了便宜賣乖。因為她們實在不想否認,那感覺真是美妙極了。

  關於留宿的妙不可言在小圈子裡悄悄傳播開來。

  鍾菲兒也許受了影響,也許沒。昨晚一開始,鍾菲兒堅持不喝酒,坐在角落裡,捧本書看,書是張愛玲早期的作品,被文痞們翻得有皮沒毛,她卻看得極專注,絲毫不被這邊的吵鬧爭執所動,樣子乖乖的,給人一淑女的錯覺。車光輝幾次目光探過去,發現她靜得出奇。就想這女人怪了,跑這兒賣乖來了。後來林山喝大了,跑過去奪下書,粗聲喝斥:「裝什麼假正經,過去喝酒。」

  林山一再吆喝下,鍾菲兒紅著臉,挪至車光輝身邊坐下,一開始她給車光輝代酒,飲一盅望一眼車光輝,慢慢,酒場的氣氛將她感染,她胳膊一甩,划起拳來。

  車光輝並不知道鍾菲兒是怎么喝大的,中間他離開過小洋樓,建委一副主任在歌廳唱歌,打電話非要他去。車光輝無法拒絕,跑去應酬一陣,悄悄買了單,又溜回來,發現文痞們東倒西歪,醉得不成樣子,打電話叫來三輛車,分頭送人,才發現鍾菲兒早就沒了影。

  撫著暗紅色的坤包,車光輝有層落寞。每次人去樓空,他都會被無邊的寂寞包圍,這是跟慣常的那種應酬完全不同的另種感受。拉文痞們喝酒,說到底還是想找回一點本我,生意場浸泡久了,車光輝都有點認不出自己了,只有跟這幫文痞在一起,車光輝麻醉的眼神才能慢慢醒過來。

  他關掉所有的燈,躺在濃濃的黑夜裡,孤獨悄然從心底升起,沉沉地壓住他。他透不過氣,只好拼命在腦子裡想女人。沒想鍾菲兒騰地跳出來,活活地立他面前。他索性放開想像,想她兩隻默默含情的眼睛,想她緊裹在絲襪里放射勃勃欲光的修長玉腿,想她粉紅色的裸著的脖頸,還有薄衫輕輕覆蓋著的飽滿的胸乳。夜色中一遍遍回味和咀嚼一個不屬於他的女人,多少緩解了他的寂寞。想了幾遍後他猛然想起老鍾,這才把自己嚇了一跳。媽喲,我成啥人了!他趕忙把亂想掐斷,恨恨將自己罵了一通。

  車光輝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曾祖父曾是河陽名氣最大的地主,據說擁有良頃千畝,牛馬百匹,車家大壩幾百戶人家都是他的佃農。這可以從車家大壩田地名稱上得到印證。比如車家大壩最肥碩的那塊地叫車家大地,西頭那塊種包穀的地叫車家陰窪,被車光輝修為學校的那塊地叫車家澇池。曾祖父一生娶了一個老婆,但納了四房妾,遺憾的是只生下祖父一個兒子。他的祖父是個性情中人,對女人的興趣遠遠大過對田地的興趣。祖父一生愛女人無數,但只娶了祖母一個。對此祖父這樣解釋,會愛的偷著愛,不會愛的守著愛。可見祖父喜歡偷別人的老婆。據說他連長工的老婆都偷。車家大壩有個叫莊福的長工,老婆很有幾份姿色,讓祖父看上了。祖父動了不少心思,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才在車家陰窪的山藥地里把莊福的老婆偷了。據說倒下的山藥秧有一大片。這事後來讓莊福曉得了,是他老婆告的密,莊福跑到祖父炕前,問這事咋個了結?祖父臉上露著詭秘的笑,小眼睛一擠,說了一句讓莊福轟然倒地的話。

  祖父說:「讓我再偷一回,車家陰窪就成你的了。」

  可這一回讓莊福兩口子整整等了五年零三個月,祖父才在車家陰窪後邊包穀地里將莊福老婆偷了。莊福老婆本想到祖父睡房裡讓祖父寬寬展展睡一回,祖父罵道,我這是偷,不是嫖!莊福老婆當然不懂祖父的意思,不過最終還是如願以償得到了車家陰窪。據說祖父偷女人從不在自家屋裡偷,而總選擇在曾祖父留給他的那些肥沃的莊稼地里,由此可以想像祖父是一個多麼富有野趣的男人。他偷管家劉二的婆姨時,選在曾祖父最為自豪的車家大地,那是一塊將近二十畝的大地,油黑的土質加上曾祖父一生的勤耕細作,土地肥得流油。一年兩茬,種啥長啥。莊稼齊腰的時候,看上去簡直是一望無際的油綠。沒有人不對這塊地垂涎三尺,獨獨祖父對它的肥美視若無睹。他選擇一個下雨的後晌,拄著拐杖(早在曾祖父活著的時候,年輕的祖父便拄起了拐杖,整天遊蕩在曾祖父的幾個偏房之間),淋著綿綿細雨來到車家大地的地埂上,煙雨濛濛中,齊腰的玉米秸發出綠瑩瑩的光芒,萬綠叢中,祖父瞅見了穿粉紅布衫的劉婆姨。他踏著玉米秸走過去,腳底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那個細雨綿綿的下午在很多年後都豐富著車光輝的想像。車光輝的印象里,祖父是一個身材奇高,雙肩瘦削,腰板挺直的男人。他穿著青布衣袍,頭戴黑氈帽,一年四季如此。目光堅定無比,令人望而生畏。但祖父生性寬容,內骨子裡多了幾份女性的柔懷。他的表現常常與他的目光背道而馳。日子久了,車家大壩的佃農們甚至覺得祖父是一個面噁心善的傢伙,從他身上討點便宜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後來人們又罵他是一個敗家子,把一大份厚實的家業硬給踢掃光了。對此祖父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家業算啥,是它侍候我還是我侍候它?車光輝一直認為這是祖父最為經典的一句話,從中他無比激動地領略到祖父深入骨髓的那種玩家的哲學。

  那個午後,在一大片玉米紛紛倒地的時候,祖父偷成了劉二婆姨。他們一定是光著身子,任憑雨水淋打在古銅色的肌膚上。祖父死後的葬禮上,車光輝見到了管家劉二的婆姨 。那是一個皮膚干皺面容枯萎的婆娘,她佝僂著腰,伸出一雙枯燥的手,為祖父點燃一沓紙錢。而在那個午後不久的一個日子裡,管家劉二意外地得到了車家大地五畝大的一塊,管家劉二激動得差點死去。

  祖父一生偷女人無數,每偷成一回,他便視自己偷時的心境在腳下踏出一塊地來,直到他把曾祖父留下的土地全部踏光。聽說他還偷過管家劉二的大女子。那可是一個豐乳肥臀的女人。車光輝也見過她,還對她的一對豐乳產生過想像。民國十八年,河陽是個顆粒無收的年代,到處演義人吃人的慘劇,屍野遍地,白骨嶙嶙……家底敗落的祖父還是拿出家裡僅有的存糧救活了車家大壩六百號子人。車家大壩的婆姨娃娃們全都感恩地跪在祖父面前,婆姨們磕頭如搗蒜,硬要娃子們喊祖父為爹,說祖父是他們的再生父親。那個場面令車家大壩的男人們氣憤難平,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祖父年老體弱時,突然吸起了鴉片,在鴉片黑騰騰的煙霧裡,他慢慢死去。他死的樣子車光輝見過,一臉安詳,幸福無比。

  車光輝的父親是一個老實本份而又幾近萎縮的男人。生下來就目光凝重,表情痛苦,仿佛極不情願來到這個世上。他寡言少語,很難與人為友。悶悶的心裡終日只想著一件事,怎麼把祖父踢掃掉的家業再掙回來。為此他起早攤黑,沒睡過囫圇覺,連件囫圇衣裳也捨不得穿,寒冬臘月寧可讓耳朵凍得流膿,也捨不得把箱底的狗皮帽子拿出來戴。縱是這樣,父親也沒能實現他的心愿。土改時他手上的家業被一掃而光,父親變成了窮光蛋。這還不算,一九七六年後,父親被揪了出來,大隊書記莊向陽是莊福的後人,他給父親糊了一個紙帽子,尖尖的像個嗽叭。父親整天頂著個嗽叭給車家大壩掃了將近十年的巷道。每次批鬥會上,父親都被細細的麻繩反剪住胳膊,脖子裡掛個紙牌,讓人揪到台上認罪。母親是一個膽小的女人,儘管也出生於地主家庭,但畢竟是小地主家,不能跟車家相提並論。陪著父親挨了幾次斗後,她不堪羞辱,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懸樑自盡。死前據說受盡莊向陽慘無人道的凌辱,他讓兩個基幹民兵把一窩老鼠倒進母親的褲襠里,還用繩子扎住母親的兩個褲角……

  那時車光輝不在車家大壩,他被莊向陽派到副業隊上幹活。副業隊在白銀、柳園一帶干建築。車光輝因是地主的兒子,副業隊的髒活苦活全歸他干,尤其是拆那些鋼筋水泥壘成的房子。車光輝整天掄著二十斤重的鐵錘,胳膊腫了,虎口裂了,照樣還得掄下去。副業隊長是管家劉二的後人,對他十分刻薄,甚至沒讓他參加母親的葬禮。

  車光輝正是在那暗無天日的歲月里學會了泥瓦匠。砌磚放線,樣樣俱會,而且無師自通地看懂了圖紙,不久便在副業隊有了名氣。白銀,柳園一帶的城裡人看他心靈手巧,做出的活兒與別人不一般,暗地裡送他一個外號——車灰匠。

  重振車家雄風的大業終於沒能實現,父親在文革結束的頭一年含恨死去。死時面如黃紙,枯乾如柴,完全沒有祖父那種從容。車光輝失去祖業,又無法在仇恨的目光里苟且偷生,只能憑泥瓦匠的手藝,當起了灰灰匠。

  沒成想他此生能在河陽城成就一番大業,想起往事,車光輝不但不恨那段歲月,反倒覺得上蒼暗中護著他,讓他經歷那番磨難。每每想及此段苦難,他就拿梁曉聲,葉辛那些知青作家聊以自慰,說,如果沒有文革,那能有梁曉聲,葉辛們的今天。

  在對待女人和金錢的態度上,車光輝更多地承襲了祖父的個性,或者說祖父的活人哲學對他產生深刻的影響。尤其錢財方面,車光輝一直信奉錢是大家掙的,也是大家花的,能掙敢花,才是男人本色。他的河建之所以發展迅猛,無非是在掙錢與花錢上處理得當。你想想,那些大大小小的國家公務員每月領幾個薪水,你不幫他改善生活他能幫你嗎?還有,車光輝從不拖欠工人一分錢,工人掙的是血汗錢,尤其鄉下來的民工,掙錢容易麼?車光輝當了幾年的包工頭,從沒拖過誰欠過誰,正因如此,他的信譽才在河陽城數十位包工頭中最好最響。

  ……

  包工頭子車光輝剛起床,手機響了。電話是市人大一位副主任打來的,副主任用婉轉的口氣,告誡他做某些事時要冷靜一點。車光輝知道副主任在指什麼, 忙說一定,一定。剛掛斷一位副市長又打了進來,口氣依舊溫和,說的還是同樣的話,同樣的事。車光輝很謙恭地說,我會,我會的。一連幾個電話,都是沖四合院打來的,車光輝一律謙恭地答應了。

  吃過早餐,車光輝並沒有去四合院,開車來到河陽賓館。

  今天是《河陽文學》創刊十五周年紀念日,文聯和作協在賓館召開座談會,做為該雜誌最大的贊助商,車光輝要在會上發表講話,還要以省作協副主席、《河陽文學》名譽主編的身份,給市里幾個創作小有成績的文學青年頒獎。

  應該說,參加這種規格的會議,車光輝大可不必早早趕來,而且還把自己精心修飾一番。鬍鬚剃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紋絲不亂,一根一根朝後背過去。換上一件嶄新的夾克衫,襯衣是小圓領條紋式的,不用系領帶,很隨意卻很新潮。糙黑的臉上擦了進口美容膏 ,潤澤發亮,襯托得人年輕許多。可他多少年來養成一個習慣,但凡文聯或作協的會,他必親自參加,而且十分重視。

  文聯主席早早迎在賓館門口,跟他握手寒喧,熱情將他恭迎進會議廳。很多人迎過來,跟他握手問好,感謝他對刊物的支持。車光輝臉上洋溢著笑,一一地跟文友們打過招呼。遠遠地,他看見鍾菲兒一襲白裙,頭髮高高地挽在頭頂,結成蝴蝶結。在別人跟他打招呼時,她只是立在遠處,朦朧地盯住他望,腳步並不邁過來。她個頭很高,看上去有一米七五以上。身材保持得就更好,裊裊婷婷一派風光。車光輝免不了把目光從人堆里穿過去,停在她身上。

  此時已近九點,車光輝坐上主席台的同刻,那座孤零零的四合院裡,河陽場城有名的作家葉開剛剛睜開眼睛。他當然知道今天文聯開會,請柬十天前就有人專程送過來。但他決然不會出席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會議,他寧肯摟著大丫繼續睡下去,也不願去跟一幫酸臭文人開什麼鳥會。他自然清楚自己的缺席將使文聯精心準備了半年的會議黯然失色,可這不管他的事,因為他既不是文聯的什麼會員也絕非《河陽文學》的作者。他是葉開,一個自信能在本世紀最末一年創作出驚世之作的天才。

  「嗨,告訴你件事兒,建築公司又來拆房了。」看到葉開睜開眼睛,黃大丫說。

  葉開伸個懶腰,穿衣下床,打算洗臉。聽了大丫的話,一點不感吃驚,反說:「拆吧,索性把河陽城全拆光才叫過癮。」

  院外,推土機不知啥時已熄滅,民工們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抽著旱菸,眉飛色舞地說著這家人的長短。

  「拆了七回了,人家壓根都不理,嚇唬個球!現今這年月,朝里有人路子寬,閒淡!」

  「有個球!不就一個看監獄的麼,有啥了不起?」

  「聽聽,這叫人話麼,看監獄的咋了?現今當官的,那個的娃子是好貨,還不是車軲轆上綁驢球,輪著往班房子裡進麼,誰個敢惹看監獄的……」

  「就是,當官的一個個人五人六,娃子們可儘是些墊臉貨。」

  說著說著,就有人把話題扯到這家女人身上:「哎,聽說過這家的媳婦兒嗎,說是狐狸精轉身的,要多騷有多騷,一天不干那事兒,飯都吃不下。」

  「這號女人上下都長的個痣,東西跟母狗的一樣,裡頭帶個鎖鎖,男人的一放進去,咔嚓就給鎖了,拔都拔不出來。」

  「球!聽起來你幹過……光床板上睡不著,想的吧。」

  「你才幹過哩,不信算球子,老子還沒心跟你狗日說。」

  「說,說,我想聽哩。」

  民工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草話中,一個女人蹬著自行車,遠遠地朝這個方向騎來。及至跟前,民工們認出是傻婆娘邸玉蘭,便齊著嗓子喊:「喂,傻玉蘭,過來唱兩段兒。」

  其實用不著喊,邸玉蘭正是沖這兒來的,她跳下車子,朝民工們傻傻地笑笑,動作麻利地支好自行車,在後架上擺放好錄音機,沖民工們行個禮,就在錄音機的伴奏聲中跳起了舞。

  立時,街道上的計程車停下來,來來往往的人一窩蜂地擁過來,把邸玉蘭嚴嚴實實圍在了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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