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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4:58 作者: 許開禎

  接連忙了三天,總算把款子弄到了手。張行長還算講信用,沒讓陳天彪空跑,不過陳天彪也付出了代價,他讓張行長灌醉了兩次,吐得心肝都沒了。

  誰都知道,張行長是河陽有名的酒仙,酒量大得很,想從他手上弄到款子,沒有公斤量是不行的。陳天彪哪有這酒量,他近乎豁出去了,一想等在車間門口的工人,抓起杯子就喝。李木楠幾次想給他代,都被他止住。張行長說:「行了老陳,你也用不著玩命,這年月,除了身體是自己的,其它都是別人的,我給你解決二百萬,其它你到別處想辦法。」

  陳天彪謝天謝地,忙打電話讓財務部發工資。可是沒過半個小時,汪小麗電話來了,說市上強行把五十萬划走了。陳天彪扔下張行長,就往市政府跑,路上他給秘書長打了個電話,問夏市長在不?秘書長一聽他喝了酒,說市長正在發火呢,你就別往槍口上撞了。

  陳天彪酒醒了一半,知道這陣跑去也是白搭,秘書長說得很清楚,帳是統一划的,不是單獨沖河化,市長正為救災的事叫急呢。

  都怪這場風,把一切都給刮亂了。陳天彪趕回廠里,見工人們圍在財務部門口,亂糟糟的,跟搶錢一樣,莫名的火就上來了。打電話把汪小麗叫出來:「你們這是做什麼,放舍飯呀,有沒有點規矩?」汪小麗見他喝了酒,不敢言聲,嘴唇嘟了幾下,低下了頭。

  陳天彪忽然記起什麼,問:「你回過家沒,你姑姑那兒情況咋樣?」

  汪小麗說:「姑姑看你來了,去你家敲不開門,人在我那兒住著哩。」

  陳天彪說:「下班時你叫我,晚上一塊吃個飯。」

  汪小麗的姑姑叫招弟,下四壩的人。陳天彪跟著小麗走進家門時,招弟已在廚房裡忙活了起來。陳天彪笑著說:「又給我省錢呀,不到外面吃。」

  招弟接話道:「明明胃不好,還老外面吃,我給你做了幾個湯,泄泄火。」

  

  陳天彪笑說:「這火怕是泄不掉了,你不知道,這陣子火燒眉毛哩。」

  「廠子的事你也悠著點,老跟你說你就是不聽,廠子是公家的,命是自個的,沒明沒黑的誰知情。」

  陳天彪一聽她又嘮叨,忙插話道:「墩子的病好些沒,這陣子忙,也沒顧上問。」

  「你忙你的,他的命還沒那麼金貴,這兩天四處要帳呢。」

  「欠帳多不?」

  「怕是不少哩,他的事我從來不問,問也是白搭。」招弟說的是實話,她關心陳天彪比關心墩子要多。

  得知招弟家沒受啥損失,陳天彪略略心安了些。一場大風把誰都颳得神經兮兮。不過招弟說,磚廠的電給刮斷了,怕是又得請供電所的人。陳天彪沒說啥,這種事不請咋辦,請了還不定能給你按時弄好。

  說話間飯好了,小麗擺好碗筷,要給陳天彪找酒,被招弟攔住了。招弟跟陳天彪說話的時候,小麗一直鑽在臥室里,不出來。她是有意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小麗越來越覺得,姑姑跟陳天彪之間,似乎有一種隱情。她是憑藉女孩子的細心和敏感感覺到的,尤其姑姑,只要見著陳天彪,眼神一下子清純了,透明了,完全不像個中年女人,倒像被熱情點燃的少女。

  飯間招弟告訴陳天彪,大風把村里幾家的房吹倒了,老根家的牛讓牛棚壓死了,老根兩口子哭得拉不起來。二狗子家新買的三碼子不見了,定是村里幾個耍賭的趁著颳風偷走了,二狗子報了案,可派出所硬說二狗子是想趁火打劫,想跟鄉上多要救災款。陳天彪聽得雲裡霧裡,招弟又說:「二狗子買的是賊車,派出所要手續,他拿不出,車我見過,八成新,大風前一天開來的,墩子還說要給放炮哩,我攔住了,二狗子那人,不地道。」

  小麗在桌子下使勁踩招弟,招弟沒反應,還在說。小麗沖陳天彪笑笑,顯得難為情。陳天彪示意小麗,讓招弟說。招弟說了半天,見陳天彪不動筷子,賭氣說:「我就知道你不愛聽,你官大了,錢多了,村裡的事不上心了,知道村里人咋說你麼?」

  「咋說?」

  「背後戳你脊背骨哩,村里那些個人,你又不是不知,一聽車光輝給老家捐了二十萬,都眼巴巴望你呢。」

  「這我可做不到,戳就戳去,我現在都讓錢逼得上吊呢。」

  「誰讓你捐款了,有空去轉轉,羊下壩的人可沒虧過你。」

  「這我知道,過陣子我抽個空,去看看,也想啊。」陳天彪嘆了一聲。

  「過陣子,過陣子,老聽你說過陣子,可一年了你送去個腳蹤麼?」

  小麗忙給招弟碗裡夾菜:「姑,你就少說點,讓董事長多吃點。」

  「他是你的董事長,不是我的。」招弟突然使起性子,弄得小麗不知所措。陳天彪笑笑,說小麗:「你只管吃,她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我不去是真的沒時間,不信你問小麗。」

  小麗忙給陳天彪作證,惹得招弟撲哧笑了:「你倆倒好,一個唱一個和,氣我這個鄉下婆子。」

  吃過飯,小麗藉故加班走開了,屋子裡剩下招弟和陳天彪,兩個人突然沒了話。招弟打開電視,眼睛盯著畫面,心卻在四處遊走。她想起了過去的一些個日子,想起了那些日子裡的人和事,心情無端地暗下來。陳天彪也感到一種不自在,他跟招弟不是沒單獨處過,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尷尬。他知道,招弟嫌他不回羊下壩一定是村裡有人說風涼話,前幾年他去得勤,村里眼熱的人不少,去了便老老少少圍在招弟家,把招弟一家抬舉的。人就這麼怪,其實他去不去一點不影響兩家的關係,可村人不這麼想。村人愛看的是熱鬧,招弟也喜歡這熱鬧。

  小麗住的房子是河化集團淘汰下來的舊家屬樓,當初分房,小麗本來不夠資格,廠分房領導小組看在她跟陳天彪的特殊關係上,硬是把這套舊房子給了她。陳天彪在這事上也有私心,照顧好小麗是他唯一能給招弟的回報。後來小麗公開了跟李木楠的戀愛關係,陳天彪還當面責備過她,說早知道你們談戀愛,我就不在分房這事上動搖原則了。可沒過多久,大約一年吧,他們又吹了,兩人關係鬧得很僵,問原因,兩人誰也不說,氣得陳天彪直拍桌子。目前小麗跟李木楠都還是單身,陳天彪跟招弟也動過讓他們重歸於好的腦子,但年輕人的事,壓根不是他們想的那樣。撮合了幾次不見效果,兩人都死了心。

  「小麗今年二十七了吧?」陳天彪突然問。

  「過冬就二十七了。」

  說完這句,兩個人復又沉默。其實這個話題他們每次都說,說得都沒有新意了,小麗自己不急,他們急又頂何用?不過這種時候,不拿小麗當話題,又能拿什麼呢?

  果然,兩個人又說起了小麗。夜幕在他們的話題里慢慢暗下來,覆蓋掉整個城市。兩個人的心情跟著夜幕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尤其招弟,渴望能把這個話題停下來,說些跟自己相關的事。招弟快五十了,五十歲的女人心情是很複雜的,大半生的歲月給了她許多,也讓她丟失了太多。夜深人靜,她會忍不住坐在月光下,那時候的心情說不上惆悵也談不上悲傷,只是想起一些不該有的失去或放棄,會多多少少發出些感慨,就想在剩下的時間裡儘量抓回來一點。至於怎麼抓,抓多少,卻是不曾認真想過。也是,都這個歲數了,還能抓來啥呢?

  但女人終歸是女人,年輕時候,招弟是從不跟陳天彪使性子的,那時只覺得他可憐,苦,就想多幫他一點。到了這歲數,性子反倒上來了,不但性子,有時還想撒點嬌,動動小腦子。這不可笑麼,真是活回來了。招弟禁不住一笑,起身為陳天彪續滿水,看到他一臉疲憊,坐沙發上打哈欠,心裡又忍不住為他叫苦,苦命人,啥時都是苦命人。

  「早點去睡吧,看到你我也就放心了。」

  三車間的生產一拖再拖,遲遲不能啟動,陳天彪對李木楠意見很大,他在會上第一次沖李木楠發火,脾氣大得驚人。

  三車間是河化集團的中樞車間,三車間不能恢復,其它車間只能坐等觀望。為保證河化的正常生產,上次董事會上,陳天彪提議讓李木楠重點分管三車間,等於是把一個集團公司的副總加強到了車間。目前情況看,這樣一個決定並沒達到預想中的效果,相反,因為李木楠的原因,車間班子反而有了消極情緒。

  上午陳天彪把車間幾個領導叫來,問到底怎麼回事,幾個人先是不說話,後來陳天彪發了火,他們才支支吾吾說,李副總這些日子像是有心事,匯報上去的事半天沒回應,跑去問,他反倒忘了。

  這可是個新情況。李木楠儘管年輕,但在工作上從不分心,而且有一桿子插到底的精神。陳天彪正是看中他這點,才破格將他提到副總的位置上,一年多來,他也確實幫陳天彪度過了不少危機。要說河化現有的領導中,還就他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但這一次,陳天彪卻很失望。

  會後,陳天彪找他談話,李木楠低頭不語,像是有什麼話說不出口。陳天彪來氣了,他最見不得別人這樣。有什麼話不能說出來,如果班子主要領導不能做到當面溝通,還怎麼一起共事?

  李木楠像是成心跟陳天彪過不去,任憑陳天彪怎樣發火,就是不說話,頭始終勾著,目光死死盯著腳面,讓陳天彪無法看清他的真實意圖。等陳天彪發完火,打算跟他耐心商量一下車間的工作時,他卻說:「我想請一月假。」

  「請假?」

  陳天彪懷疑聽錯了。

  「要是可能,請兩個月更好。」

  陳天彪剛剛消了的火猛地又竄起,請假,這個時候請假不是明擺著撂挑子麼,眼下是河化組建以來最大的一個坎,原材料供應嚴重不足,市場又被竟爭對手搶去三分之二,產品受阻,價格下跌,外欠貨款無法收回,資金運轉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所有這些,李木楠不是不清楚,甚至比陳天彪更清楚,他卻要在這時請假!

  陳天彪猛地摔上門,走了出去,半個小時後他打電話給廠辦,讓廠辦通知李木楠,移交工作,想休息多長時間休息多長時間。

  等把三車間啟動起來,已是一個星期後。這時陳天彪聽到一個消息,全省化工行業的第二輪戰略重組開始了,按目前透露出來的風聲,河化這樣的規模,不在政策性保護之內,也就是說,河化下一步的日子相當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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