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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3:24 作者: 許開禎

  葉子荷的身體迅速垮了下去,好幾天她都沒吃一口東西了。

  李春江心如刀絞,望著妻子慘白的臉,心裡真是既悔又恨,悔的是這段日子他沒好好陪過妻子一天,把她孤獨地丟在這,獨自承受這巨大的痛苦和煎熬。恨的是那個女人,那個叫楚丹的女人。

  自那天起,葉子荷的情況便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垮,而且性情變得越發暴戾。

  葉子荷拒不接受化療,無論怎麼勸,都不肯再去受那份罪,仿佛已打定主意要離開這個世界。朵朵哭著求她,葉子荷緊閉眼睛,一任淚水如秋雨般落下,就是不肯聽女兒勸,重新振作起精神,跟死神一搏。

  

  「爸爸,這可怎麼辦?」朵朵把希望寄託到父親身上,可憐的孩子,她已這樣問過李春江好幾遍了。

  李春江不知該做何回答,下意識地將女兒摟緊,不停地撫摸她的頭髮,想給她一絲安慰。可是誰又給他安慰?最好的朋友鄭源現在躲著他,桃子也是神神秘秘,半月沒來醫院了。

  「爸爸——」朵朵又喚了一聲,李春江猛地醒過神,不顧一切地抱起葉子荷,往化療室走。葉子荷無力的雙臂做著一種掙扎,想阻擋住李春江的腳步。

  晚上九點,葉子荷終於能吃下一點東西了,護工玉蘭熬了稀粥,小心翼翼地餵她。醫生辦公室里,主治大夫告訴李春江,病人情況很不好,要他做最壞的打算。

  李春江的心猛地一黑,險些栽倒。

  晚上十一點,葉子荷又有力氣說話了,她把朵朵和護工玉蘭支開,抓著李春江的手說:「春江,你就別費心思了,就讓我安安靜靜走吧。」

  李春江的淚嘩一下奔出來:「子荷,你要堅強,你一定要堅強……」

  葉子荷苦苦一笑:「春江,我還不堅強嗎?只是這堅強,有什麼用?」葉子荷悵嘆一聲,悲涼地說,「誰能阻擋住死神的腳步,春江,你不要太難過,朵朵大了,明年說啥也要讓她去上,你……」葉子荷說不下去了,話哽在嗓子裡,變成了嗚咽。

  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淚水淹沒了一切。

  很久,葉子荷止住哭:「春江,能答應我件事嗎?」

  「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子荷,只求你不要放棄,不要放棄好嗎?」

  「春江,桃子跟鄭源可能有什麼事瞞著我,你一定要問問,無論他們遇到什麼事,你都要幫他們,一定要幫他們,好嗎?」葉子荷的淚再一次湧出來,這是為朋友流的,也是為她自己流的。她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了。

  第二天晚上,李春江剛走進住院部,腿猛地被人抱住了。

  「救救我,李局長,救救我啊,他們要殺我——」哀號的是朱牤兒。

  朱牤兒這一次,幾乎是從刀尖上奔下命的。

  兩天前,朱牤兒悄悄從親戚家摸出來,先在那個小村子邊上裝模作樣走了一圈,確信沒有跟蹤他的人,才攔了一輛農用三輪,往朱王堡方向去。天黑時分,三輪車開進村子,朱牤兒遠遠瞅了一眼自己的家,沒進,而是掉頭朝北山那邊走。山村的夜,極靜,狗似乎熟悉朱牤兒的氣息,也沒怎麼叫,月亮還沒來得及出,夜色嚴嚴地覆蓋著大地。

  朱牤兒沿著曲曲彎彎的山道走了大約二十分鐘,突然腳下一竄,拐進一條深幽的小山谷。這山谷叫烏鴉谷,大煉鋼鐵時曾人山人海,到處燃著烈火,四鄉八鄰的山民都被集中到這建爐煉鋼,紅旗插滿了山谷。後來遇上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饑荒,包括朱王堡在內的七個村子,二千多號人餓死在山野,一時餓殍遍野,屍首來不及埋,就抬進這溝,四野的烏鴉聞風而來,吃得兩眼血紅,飛都飛不動,整日蹲山樑上哇哇地叫,叫得人毛骨悚然。

  一進烏鴉谷,朱牤兒腳步快起來,山兔一樣,噌噌往前跳。那些大小一樣的山洞,都是當年煉鋼大軍住過的,此時黑乎乎的,露出猙獰。到了第十八座爐前,朱牤兒停下腳,支起耳朵四下聽聽,沒見異常,嗖一閃,不見了。

  月亮這才閃出個影兒來。

  恰在這時,山谷里突然響起幾片子腳步聲,很疾,就在朱牤兒鑽進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山洞伸手往出拿什麼時,山洞口突然冒出一個黑影,夜色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發出刺眼的寒光。朱牤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掉頭往外一看,喊出比烏鴉更悚人的一聲叫。

  馬才這陣子剛剛趕到烏鴉谷口,他在路上遇了點事,耽擱了。一輛三輪車撞傷一農婦,想逃逸,被馬才抓了回來。馬才聽見一聲叫,拔槍就往山谷沖,身後的警察迅速掏槍,跟了進去。馬才他們趕到十八號爐前,山谷突然變得寂靜,一點聲息也沒。馬才沖派出所所長說:「挨洞搜!」自己持槍朝一條小路上追去。

  黑影正是獨狼,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跟過來的,這傢伙腳步比風還輕。見朱牤兒從洞裡拿東西,獨狼心裡一陣暗喜,總算沒白費力氣,要找的東西終於到手了。誰知就在獨狼亮出匕首一步步逼向朱牤兒時,身後響出一聲喊:「獨狼!」獨狼嗖地掉頭,心中暗叫一聲不好,自己也被跟蹤了。

  後面的人並沒立刻顯身,而是沖洞裡喊:「獨狼,你跑不了!」

  獨狼收起匕首,閃電一般離開山洞,眨眼功夫,身影便消失了。

  朱牤兒哪還敢拿什麼,抱頭就逃了出來,沒命地往村子裡跑,剛跑幾步,聽見一串腳步追來,慌亂中他改變方向,躍上山道,野羊一樣朝山外逃去。

  腳步聲一直跟著他,他快聲音快,他慢聲音慢,四下瞅了好幾次,就是瞅不見人影。朱牤兒心想一定是撞上鬼了,跑得越發疾。等他離開山谷,跳上藏在那兒的農用三輪車,心裡才稍稍踏實了些。可他剛進了親戚家那個村口,追他的人就到了,朱牤兒一想這次準是逃不過,親戚家的門都沒敢進,哀聲下氣地求三輪車主,將他送出村子,這才跌跌撞撞來找李春江。

  李春江掏出手機,給馬才打電話,馬才的手機不在服務區,想必人還在山裡。轉念一想,又打給老曾。幾分鐘後老曾趕到,將喪魂落魄的朱牤兒帶走了。

  追朱牤兒的正是劉冬。劉冬是尋著獨狼的腳步一路追去的,獨狼走夜路的工夫真是了得,劉冬算是開了眼界。本來他要追著獨狼去,轉念一想,獨狼已逃不出他的視線,索性將計就計,將朱牤兒一路逼了回來。

  馬才他們也是大獲豐收。沿著山道追了一陣後,四下不見一個影子,馬才這才料定是劉冬跟著獨狼,要不然山野不會這麼平靜。等他趕回山洞,派出所的警員已搜出朱牤兒藏在裡面的東西。

  是一包海洛因,足足十公斤!

  跟海洛因一起藏的,還有一張磁卡。

  這一次,朱牤兒再也不敢玩貓膩,沒等老曾怎麼問,一氣就將全部事實供了出來。

  按照朱牤兒的供述,李春江迅速得出判斷,獨狼窮追不捨的,一定是那包海洛因。朱牤兒說,春娃以前在省城,是替袁小安干,後來在三河一家迪吧兜售搖頭丸時被抓。在看守所,先後有不少人逼春娃交出東西,春娃就是不交,這才引來殺身之禍。據此斷定,春娃藏的這包海洛因,正是袁小安的!而童小牛派人追殺朱牤兒,則是為了這張磁卡。

  打開磁卡一看,上面全是童氏父子跟三河乃至省城高官要員之間的秘密交易,還有百山集團從創業到現在向方方面面行賄的證據。其中就有吳達功、孫吉海等人,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二公子和他父親。

  李春江粗算了一下,二公子父子從百山集團拿走的,高達六百多萬。當然,他們回報給童百山的,比這多得多。其中最觸目驚心的,就是百山集團三次徵用土地時的暗箱操作。

  這一關鍵證據到手,李春江和馬其鳴頓釋重負,磁卡無疑是一把打開三河罪惡交易的金鑰匙,讓所有辦案人員信心更加堅定。

  李春江激動地說,只要從李欣然身上拿到證據,這張網就可以收了。

  馬其鳴卻不這麼認為,他暗示李春江,對方絕非等閒之輩,說不定早就做好應對準備。兩人研究一番,決計趁熱打鐵,對李欣然和范大杆子加大審訊力度,一定要從他們身上拿到更有力的證據。同時,馬其鳴跟省城警方取得聯繫,要求他們迅速對袁小安立案偵查。

  一切布置完畢,馬其鳴緊著去向袁波書記匯報,正好袁波書記打電話找他,說有重要事情相商。

  來到袁波書記平時很少辦公的賓館二號室,意外地發現鍾檢察長也在,馬其鳴一時有些犯惑,他怎麼也在這兒?

  鍾檢察長看到他,臉上顯出尷尬的笑,袁波書記從裡屋走出來,一臉嚴肅地說:「其鳴,我剛接到電話,最近上面可能又要來領導督察,你那邊動作進行得怎麼樣了?」

  馬其鳴望望鍾檢察長,沒說話。袁波書記這才反應過來,表情一動,說:「對了,老鍾剛才跟我談過,情況跟你判斷的一樣,向本貴可能也陷進去了。」袁波書記遂向他們二人講明情況,原來剛才在這兒,袁波書記跟鍾檢察長進行過一場掏心窩子的談話,兩個人算是把彼此的猜疑和不信任全都消除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眼下檢察院那邊正沒法開展工作呢。馬其鳴抓著鍾檢的手:「有你的支持,真是太好了。」鍾檢有點不好意思,按說他早應該站出來,跟馬其鳴表明立場,可車光遠留給三河的教訓太深了,鍾檢不得不猶豫。不過現在能站在一起,也不算晚。

  三人經過一番商談,同意老鍾提出的方案,決定由高檢察官負責,對向本貴展開全面調查。同時鐘檢本人親自出馬,對孫吉海進行秘密偵查。

  袁波書記鄭重地說:「老鍾,能否最終揭開三河的蓋子,可就要看你了。」鍾檢動容地道:「袁波書記,你就放心吧。」

  李欣然一抬頭,猛地看見了劉玉英。

  不會吧?他搖搖頭,又搖搖,可眼前站的,分明就是她。除了李春江,其餘人全都退了出去。劉玉英經過這段時間的恢復,氣色好了許多,她是在李春江多次做工作後,才答應跟李欣然見一面的。

  「你……你怎麼會來?」李欣然心裡充滿了詫異,他真是想不到,她會來這種地方。

  劉玉英沒吭聲,目光複雜地盯住眼前這個男人,看到他發紅的光頭,蒼老的面孔,還有深陷進去的眼睛,心裡竟是翻江倒海般難受。她愛過他,真心愛過,也恨過他,甚至想著有一天親手殺了他。但此時,心裡這些東西全沒了,有的只是對歲月的傷悲,對人生的恨憾。是啊,突然面對這樣一張臉,面對這樣一個曾經給過自己希望給過自己激情又殘忍地將它毀滅的男人,她還能說什麼呢?

  她痛苦地閉上眼,感覺自己搖晃得站不住。

  往事嘩一下湧來。

  劉玉英跟李欣然徹底撕翻臉,是在聞知李欣然又要新娶的那一天,那是個雨天,李欣然突然造訪,帶著他的懺悔,也帶著他的絕情。他抓住劉玉英的手:「我們分開吧,我……我真的不能不娶她。」關於那個她,劉玉英見過,他妻子還活著的時候,兩人就有來往。劉玉英痛苦過,傷心過,但從沒表示出來。她有什麼權力?她算他什麼人?這是兩個經常在夜半跳出來折磨她的問題,到現在,她還是得不到答案。

  李欣然那天表現得有些可憐,一點不像是在吳水呼風喚雨的人物。他的大意是說,那女人握有他不少把柄,如果不娶她,他就會完蛋,那麼,劉玉英也會跟著遭殃,至少,她這個副局長就沒法做。

  劉玉英苦苦一笑:「突然問,你就不怕我讓你翻船,讓你完蛋?」

  「你不會,玉英你怎麼會?你是好人,誰都知道,你是真心愛我的。」李欣然眼看就要給她跪下了。

  「真心愛你?」劉玉英的笑已有些慘烈,燃著幾分血腥。她聽到一種碎裂的聲音,在體內轟轟作響,眼看要把她炸開,後來她還是艱難地忍住了。是的,她是個好人,興許正因為是個好人,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她斷然一搖頭,指住門說:「你走吧,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你。」

  劉玉英原想就這麼徹底忘掉一切,反正她也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更沒想過從他身上圖什麼。現在,她只求以後的生活能平靜點,更平靜點,就讓她帶著一身的傷痛走完這一生吧。沒想,僅僅過了幾個月,半年都沒到,李欣然便再次敲響了她的門。

  劉玉英下了狠心,堅決地把他擋在門外,而且揚言,他再敢這麼無理下去,她就報警。誰知偏偏在那個時候,李欣然被小四兒糾纏著,沒地方去,躲哪兒小四兒都能找到。李欣然最怕小四兒跟他的新婦人扯上關係,如果這兩人沾上手,後果將十分恐怖。所以那陣子他根本不敢回家,或許是被逼無奈吧,一向狂傲得不知天為何物的李欣然突然體驗到人生的孤寒,溫情脈脈的劉玉英便成了他再次尋找慰藉的地方。

  劉玉英終究還是沒能抵擋住李欣然的糾纏,或許,她心裡那份愛還未徹底死去。一個女人要想徹底了斷掉一個男人,竟是那麼地難。誰知就在她忍受不住內心的煎熬,將李欣然放進家門的那個晚上,另一個影子也跟了進來。自此,劉玉英的生活便徹底沒了軌跡,混亂不堪而又令她不能自拔。誰能說得清呢,那個本來要跑進來要挾她恐嚇她甚至逼她一道向李家父子撒網的小四兒,怎麼就會奇蹟般地對她產生那種感覺呢?按小四兒的說法,這是天意,是老天爺讓他遇見了她,遇見了便不能分開。那她自己呢?劉玉英說不清,到現在她也沒給自己找到一種說法。生活就在那一天突然地為她打開了另一扇門,一扇迷亂渾濁卻又充滿誘惑充滿驚險的門。劉玉英這才發現,自己原本就不是一個輕易能絕望的女人,尤其是在感情上,她甚至貪婪得有點無恥。

  越混亂越真實,越墜落越美麗,興許真是這樣。

  她唯一知道的,便是此生此世,她都不可能背叛小四兒,不可能出賣小四兒,不可能扔下他不管!

  一想這些,她就覺自己既是一個蕩婦,又是一個母親。

  更是他生生死死不可分割的女人!

  「說吧,把你做過的都說出來。」終於,劉玉英開口了,面對著李欣然,劉玉英忽然有了一種審判者的勇氣。

  李欣然抖了一下。

  「你要是不說,就算化成灰,也不可能得到一絲兒原諒。」

  說這句的時候,劉玉英自己也抖了。她知道,只要李欣然一開口,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

  可她還能有別的選擇嗎?興許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天,這種命運就定了。只是他們一直被命運的大手遮住了眼睛。

  劉玉英再次說了一聲坦白吧,一掉頭,揮淚離開了。

  李欣然的頭重重磕在了桌上。

  此時,在另一個叫作王老五果木烤雞的農家樂小院裡,范大杆子也終於垂下了頭。

  范大杆子是兩天前再次被帶回這個地方的,老曾說吳水那地方他不大習慣,審訊起來沒氣氛。王老五果木烤雞店位於三河市郊,子水河畔。這兒原是王家莊,幾年前三河開發,一環到二環很快沒了地盤,地產商們便將月光投向三環外的王家莊,後來地產界發生重組風暴,童百山一口將三河六大房地產開發公司吞併,這兒的工程便停下來。前些年發展三產,市郊一帶栽培了大量果樹,後來蘋果掉價,賣不出去,農民們一怒之下將果樹砍了。就在失去土地的村民到處上訪,要求政府兌現當初安排他們進城的許諾時,從部隊回來的王老五突然開起了農家樂,專門經營果木烤雞。一時之間果木烤雞香了大半個三河城,慕名前來品嘗者絡繹不絕,人多時都得排隊等。很快,王家莊便成了烤雞村,王老五果木烤雞店是名副其實的老大,生意紅火得讓人不敢相信。沒想有一次,老曾裝作食客跟蹤一名逃犯,抓捕時對方開火,持槍退到了後堂,關鍵時刻,王老五挺身而出,跟逃犯展開殊死搏鬥,逃犯最終落網,王老五卻不幸中彈,永遠離開了他心愛的烤雞店。

  現在的店主人是王老五的遺孀春妹,一個精幹利落的小婦人。老曾跟她的關係不錯,按老曾的話說,春妹是他命定的紅塵知己。當然這是玩笑話,事實是王老五遇難後,這兒的生意一度險些垮掉,是老曾給這位小婦人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也幫她重新撐起了這片天。

  誰也想不到,這兒是老曾他們的一個秘密辦案點。有時候抓了人,為躲開干擾,索性就在這兒審,久而久之,這兒就有了另一個名字:二號庭。

  范大杆子一看到農家樂幾個字,心就開始突突跳。這個自小鄉間長大的農家子弟,沒想到最終會栽到這兒。上一次,他算是頂住了,甭管姓曾的來軟的還是硬的,他都一概不理會。想想,還真有點小瞧了姓曾的。多年在道上提著頭打拼,對警察那點本事,范大杆子算是熟透了,比起黑道,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剛關進來時,他壓根就沒拿這當回事。貨他早已轉移,家裡家外,乾乾淨淨,沒有貨你拿我咋?還能硬說我是販毒不成?大不了關我幾天,還得賠著笑臉送我走。他絕沒想到,姓曾的會將他關到今天,這是多麼漫長多麼黑暗的一段日子啊,他都有些熬不住了。更可氣的是,他暗中期待的人,到現在也沒來撈他,這就讓他有點摸不著頭,是外面出事了還是連窩端了?想到後來,范大杆子甚至懷疑是袁小安出賣了他,這很有可能。這些年,袁小安明著是二公子的人,暗底里,卻悄悄算計二公子,這傢伙仗著道上熟,加上這些年深圳香港都有了貨源,實力一天天壯大,就想把二公子給賣了,吃的心都有。內心裡,范大杆子最瞧不起這種人,做人應該厚道,端誰的碗,就該叫誰爹,從一而終,不能起歪心。大家都起歪心,這世道不得亂了?再說了,就憑你袁小安,真能幹得過二公子?二公子現在是亂事兒纏身,顧不上你,要不,早將你姓袁的做個乾淨。

  二公子跟大公子爭地盤,傷了元氣,加上他父親又跟姓佟的斗,姓佟的盯得緊,迫不得已,二公子才佯裝收手,你當他真的想洗手?

  這麼一想,范大杆子就覺袁小安傻,傻到把自個的命不當命。等著吧,他心裡說,說不定我還沒出去,袁小安就一命嗚呼了。

  范大杆子等了兩個月,還不見二公子派人來,心裡越發吃不准。這時候再看姓曾的,就覺得他有預謀,有野心,想拖他,把他往崩潰里拖。

  這是經驗老道的警察慣有的手段,比起那些詐詐唬唬的,拖其實最令人瘋狂。

  還有,姓曾的不罵他,不激他,也不變著法兒引他上勾,這些辦法都好對付,可是他偏偏不用,他用怪招。怪招氣死人!你猜怎麼著,每每范大杆子肚子餓得咕咕叫時,姓曾的便讓那小婦人端來一隻雞,果木烤雞,那雞油黃,皮兒脆,泛著油光,蒸騰著一股子擋不住的香氣。雞往那一擱,姓曾的便皮笑肉不笑地望他,望一眼,撕一塊,撕得范大杆子心都要掉下來。你可知道,自打關這裡,他就一直喝包穀糊糊,一天兩碗,喝得他頭暈眼花,腸子都絞一起了。一個多月不讓你聞一腥兒油味,是個啥滋味?這還不算,你還得天天看著他們吃,看他們將那香味撲鼻外干內脆的烤雞一層層撕開,撒上椒監,抹上醬,就著蔥,一口一口饞他。心裡那個火喲,恨不得將姓曾的變成一隻雞,烤熟了一口吞下去。

  姓曾的邊吃邊嘿嘿笑,有時還陰陽怪氣問一句:「饞不?」「放屁,能不饞嗎?你喝一個月糊糊試試,喝得不讓你腸子青,我就叫你一聲爺!」饞還不能說,一說,姓曾的就會陰笑著拿過來一隻雞腿,在他眼前一晃,說:「說啊,說了就給你吃。」

  「媽的!」范大杆子吞口口水,硬把腸子重新排列一下,好讓它們抵擋住那股雞味。姓曾的這還不罷休,又端來一盆熱騰騰的羊肉,道上哪個弟兄都知道,他范大杆子最愛吃手抓,就是在深圳珠海,他也要想法子弄到西北的手抓羊肉,三天不吃,他渾身就沒勁,就跟抽大煙一樣。

  姓曾的,你狠啊!范大杆子這才知道姓曾的有多狠了,心裡恨死這個黑臉漢了。

  姓曾的用筷子挨個兒夾起雞蛋大的羊肉塊,在他鼻樑前晃,晃過來,晃過去,晃得他眼睛都有些發呆了,晃得羊肉都不冒香氣了,這還不放過他,他讓小婦人再往熱里燜,燜好再晃,一天到晚,他就幹這事!

  後來是煙,後來是酒,總之,凡是他范大杆子深愛的東西,他都一一晃了過來。晃得范大杆子幾次都要崩潰,差點就跟他說了。

  原以為換到吳水,情況會好一點,最起碼會給頓豬肉吃吧,沒想姓曾的心黑到了家,居然連包穀糊糊都給取消了,一日三餐,只吃一樣:吳水苦蕎!

  范大杆子瘦了整整兩圈,對著洗臉盆一望,忍不住心裡叫苦:水裡映出的這是我嗎,這是我范大杆子嗎?

  這一天,就在范大杆子為肚子的問題苦苦作鬥爭時,老曾又使出一計,他帶來了范大杆子的老母親,還有范大杆子藏在吳水姐姐家的兒子。狠啊,真狠!居然連他兒子藏身的地兒都找到了,居然就拿著刀子往他爛了的心上硬捅。說來也真是慚愧,自從踩上這條道,范大杆子惡夢就沒斷過,不是夢見老母親被人砍了,就是夢見兒子被人剁了。六年前,也就是吳達功放他逃生那一次,剛回到省城,二公子就逼著他把兒子帶來。二公子這樣做再明白不過,就是怕他有一天會翻水,或者怕他洗手不干,亡命天涯,想把他的命線線掐在手裡。范大杆子連夜奔到吳水,跟姐姐千叮嚀萬囑咐,托她一定要替他看好這命根子。回去,他跟二公子慌稱,兒子讓騎自行車的搶走了,沒了下落。二公子當然不會信,礙在還得靠他賣命的份上,只將他老婆作為人質,留在了手下。可范大杆子心裡,始終都為兒子捏把汗。真怕有一天,這個命線線會斷掉,這塊心頭肉會飛掉!

  眨眼間,兒子都有他高了,長得細皮白肉,壯壯實實。可是,兒子見了他,竟叫不出一聲爹,兒子心裡,他爹早死了,是讓人開車撞死的,娘也死了,是跳井死的,沒辦法,他才做了姑姑的兒子。

  六年啊,范大杆子沒跟兒子見一面,沒聽兒子喚一聲爹,這一下,他心裡的淚再也控制不住,對著老母喊了一聲娘,頭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老母親聽見喚,撲通一聲跪地上,老淚縱橫:「兒啊,你就回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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