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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2:37 作者: 劉醒龍

  臘月底,學校放寒假了。

  放假之前的一個月時間裡,蘇米似乎非常不願意見我,總是早早地回家,或者上課鈴響時才匆匆地跨進教室,弄得連和她說上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星期天,我上她家去過兩次,她總是從自己房裡鑽出來,問我有什麼事。我自然說不出什麼要緊的事來,她便很溫柔地將我往外推,說自己有一件特別特別重要的事。她媽已從武漢回來了,她也不知道蘇米一天到晚把自己反鎖在房裡幹什麼。她說蘇米不像有心事,只要蘇米一關門,房裡就響起輕鬆的歌聲。

  回家過年的那天,蘇米忽然來學校找我。她交給我一隻封得嚴嚴的小紙盒子,還要我發誓,只能在正月初一早上起床後才能打開。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只是隱約地感到,蘇米的神情中透著一種神秘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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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米還送我一張回西河鎮的車票。她將車票遞給我時,那隻小手也和車票一道,在我的掌上擱了一會兒。

  到家時,爺爺正在門口站著,張開口用剩下的幾顆牙齒啃著一節甘蔗。見了我,他大聲說,今年的甘蔗好甜!

  五駝子扛著一爿豬肉,正好走過門前,他說,這叫甜?化肥點多了,儘是酸水,明年我自己種一點,只用自然肥,不用化肥。

  爺爺說,這主意好。駝子,今年過年生意比往常怎樣?

  五駝子以為爺爺又要賒肉,不做聲,匆匆向前走。

  爺爺說,你別嚇得連話也不敢說,我已經買了肉了,還有兩條魚呢!

  進屋後,我先將那隻小紙箱放好。

  爺爺上來用手試了試,問,這是什麼?

  我說,我也不知道,別人送我的。

  爺爺說,這麼輕飄飄的,不像是吃的東西。

  爺爺告訴我,他收的紫蘇賣了九十多塊錢。原想給我們一人添件新衣服,哪想到欠了他們錢的那些人,聞訊都上門來要錢。他還了一些,剩下二十幾塊錢時,他怕別人都要走了,一氣之下全都買了魚肉。

  望著牆上掛的一塊肉和兩條魚,爺爺說,今年我們可以過個快活年了。

  我心裡擔心開年後上學的學費,又不願掃爺爺的興,便問,那回晚上,你攆回來,打著那隻兔子了嗎?

  爺爺說,打是打著了,可只傷了一條腿,沒捉住,讓它跑了。三隻腿的兔子,一隻翅膀的野雞,連狗都難得攆上。

  說了一陣話,我便出門往街上去。

  街上,金福兒的棲鳳酒樓被重新裝飾一新,像城裡一樣,大白天裡也亮著彩燈。

  一樓的兩張肉案旁,買肉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而對面的巷子裡,五駝子的「鎮關西肉鋪」前冷冷清清的,只有少數幾個人。

  習文所在理髮店也裝修了一下,改名叫做柔美美髮店。

  習文正在店裡忙碌著給一個人理髮,還一邊笑著和那人說話。

  我在門口叫了聲,習文!

  習文回過頭看我時,那人也回過頭來,卻是金福兒。

  金福兒問,大橋回來了嗎?

  我說,回來了。

  金福兒說,他情緒怎麼樣?

  我說,他呀,正準備參加你和鎮長的婚禮呢。不過,他帶的禮物是一擔大糞。

  金福兒正要再說,習文說,別做聲,當心刀子割了嘴唇。

  習文正在給他剃鬍須。

  金福兒理完髮後扔給習文一張十元票子,還說不用找了,習文對他說了聲謝謝。

  金福兒一離開,轉椅上又有人坐上去。旁邊的長椅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習文的師傅在一旁閒著,但他們寧可等習文。

  站了一會兒,我就走了。

  一出門,心裡就想起了蘇米。

  我忽然想到要給蘇米打個電話,就徑直走到派出所的院子裡。

  文所長正在水池旁邊剖一條大鯉魚,那樣子至少在十斤開外。我想起我家的兩條魚時,便覺得它們真可憐,一共才一斤八兩。

  文所長見了我說,水庫的人盡做傻事,送這麼大的魚來做什麼,鯉魚五斤以上就不好吃,絲粗,還有泥腥味。

  我說,真是好心無好報。

  文所長說,媽的,大過年的,別讓我罵你。沒事回家幫你爺爺的忙去。

  我說,我有事,我要給蘇隊長打個電話。

  文所長說,辦公室沒鎖,你去打吧。知道號碼嗎?先撥6,然後撥53001轉他家就行。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屋裡燒著一大盆栗炭火,卻沒人烤。我拿起電話話筒,照文所長說的先撥6,再撥53001,我說要蘇隊長家時,那邊一個女人說占線了,等會兒吧。

  我在桌子邊上等候時,無意中看到一份《公安情況通報》,上面說了幾件事,有幾個案子我沒聽說,但蘇米的爸抓了縣委書記的小兒子這事我知道。通報上說,省公安廳通報表揚了蘇米的爸能頂住壓力辦案。通報上還提到趙老師被害一案,要求各地注意,防止壞人利用某種情緒,借春節之機鬧事。

  等了一會兒,再撥時電話通了,是蘇米的爸接的電話。他一聽是我,就壓低嗓門說,你們到底是怎麼啦?早上出門時她還是好好的,拿著一包東西,興奮死了。等到一回家,突然陰著臉誰也不理,她媽說帶她去武漢接小侄兒回來過年她也不肯去。

  我說,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了。

  電話里忽然響起了蘇米的聲音,爸,誰給你打電話!

  蘇米的爸說,給你打的。

  蘇米在電話那頭說,學文,是你嗎,你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在哪兒打的?

  我說,在派出所。你好嗎?

  蘇米說,我很好,你呢?

  問候幾句,我們突然沒話了。耳機里嗡嗡響了一陣,忽然有人插進來問,喂,講完了嗎?

  蘇米忙說,沒有,沒有。

  蘇米說,學文,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你不是也沒說嗎?

  這時,我撒了一個謊,說,蘇米,我將那紙盒打開了。一到家就打開了。

  蘇米急了,說,你怎麼不講信用。

  停了停,她又說,你覺得好看嗎?瀟灑嗎?

  我說,什麼好看瀟灑的,我不懂。

  蘇米明白我騙了她,就說,你壞,我要放下電話了。

  我說,別放,我不敢了。不過你也得說實話,你為什麼不快活?

  蘇米靜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一走,我才覺得自己好孤獨。

  我說,我也是的,總在想你。

  蘇米忽然一轉話題,說,習文怎麼樣,她好嗎?

  我說,剛剛見過她一面,她好像變了,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找她理髮。

  蘇米說,她做這個職業,有些事是沒辦法的。你要想開一些。

  這時,文所長闖進來,大著喉嚨說,我以為真是找蘇隊長,原來是找女同學談戀愛呀。

  蘇米顯然聽見了,忙說,我放下了,別再在派出所打電話了,那些人的臭嘴巴比電報還快。

  我從派出所出來,心情豁然開朗了。

  文化站門口,老高正在一張桌子上寫對聯賣,地上紅閃閃地鋪了一片。有一幅上聯是:勸君更盡一杯酒。我以為下聯必是西出陽關無故人,待翻開一看,卻是:有福有壽有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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