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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2024-10-04 19:02:34 作者: 劉醒龍

  我為蘇米的爸的無能而感到失望,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條線索就這樣白白讓他們給糟蹋了。

  一連幾天晚上,我都夢見趙老師。他一會兒牽著狼狗黑旋風滿西河鎮瞎逛;一會兒又拿著一節長長的甘蔗,邊走邊啃,吐出來的渣子鋪在街上像雪一樣;一會兒他又站在戲台上,手拿麥克風唱著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唱歌時戴著眼鏡,極像張明敏在唱《我的中國心》。

  

  沒睡好覺,人覺得很疲乏,見了蘇米也無精打采。

  蘇米問我,是不是病了?

  我說,老做夢,和趙老師攪整夜的。

  蘇米說,夢多可能是身子虛了。

  我說,我在家半年才吃一次肉,現在一個星期就上你家改善一次生活,怎麼會虛呢?

  蘇米說,都怪我爸,早點將這案子破了,不就沒事了。

  蘇米先責怪自己的爸爸,我倒不好說什麼了,便客氣一句,你爸也夠辛苦了,經常是沒日沒夜地干。

  蘇米說,也不知為什麼,我爸這幾天極不高興,夜裡總要接好幾個電話,好像都是領導打過來的,為什麼案子說情。

  我說,你再別跟我說了,你爸若發覺又要罵你。

  蘇米做了一個鬼臉。

  我說,今天是星期六,下了晚自習你能請我看一場電影嗎?我心裡很悶。

  蘇米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傍晚,蘇米給我一張九點鐘的電影票。下晚自習後,她先走了。我等她走出兩三百米遠,再跟上去。

  進了電影院,我才發現大橋已先坐在那兒。大橋見了我也一愣,我們都沒說話。大橋坐在蘇米的右邊,我坐在蘇米的左邊。

  蘇米主動和我們說話,但我們都沒興趣,她也乾脆不說了。

  電影快完時,蘇米的手在我手上碰了一下,接著她將一張紙條塞進我的手中。然後,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在頭裡往電影院外面走。大橋隨即跟了上去。

  我在人群中慢慢走著,等照明燈亮時,打開條子一看,上面寫著:

  別生氣,明天上午我來寢室陪你玩。

  夜裡我又做了夢,夢見趙老師和金福兒搶一堆廢紙。

  星期天上午,我一直在寢室里等蘇米。一聽到走廊里有高跟鞋響,心裡就怦怦跳,自從蘇米有意躲避我後,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而對習文想得越來越少了。大橋幾次來邀我去打球,我都推說不舒服,躺在床上沒有動窩。

  然而,蘇米終於沒有來。

  我很失望,中午只吃了二兩飯。

  從食堂里回來時,卻發現蘇米正獨自坐在我的床上,臉上有一種少見的憂傷。我本來想數落幾句,一見她那樣子,心又軟了。

  我說,蘇米,你怎麼啦?

  蘇米說,我爸出事了,昨晚他出去抓人時讓人打傷了,上午我一直在醫院裡陪他。

  蘇米告訴我,以縣委書記黃山的小兒子為首的一個流氓集團,半年時間強姦了七八個姑娘,蘇米的爸一直想下手捉他們,不料想許多領導都出面打招呼讓他別動,蘇米的爸手上也沒有很硬的證據。昨天晚上,蘇米的爸得到消息,說那一伙人正在公園裡聚合,有作案的可能,他就帶了兩個人去。蘇米的爸趕到時,正碰上那伙人將兩個姑娘脫光了按在地上。蘇米的爸跑得快,又穿的是便衣,被那伙人毒打了一頓,等兩個助手趕到時,才被救起。那伙人中,腿快的跑了,但黃山的小兒子等幾個為首的一個也沒逃脫。

  我聽了,忙說要去醫院看看。

  蘇米不肯,說他爸現在只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蘇米說完,也靜靜地坐著不語了。那種戚戚的樣子,讓人覺得這似乎是另外一個女孩。

  我說,蘇米,你這樣子像林黛玉,真是動人極了。

  我伸出手,輕輕擱在她的臉上。

  蘇米的臉很燙。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下,有幾秒鐘,我們的目光緊緊地纏了一下。我似乎在等她的信號。

  然而,蘇米說,學文,別這樣,別忘了習文。

  她這話不僅使自己發燙的臉冷下來,也讓我的心跳緩慢下來。

  我垂下手說,蘇米,這話你說了兩遍了。

  蘇米不做聲,後來她輕輕地說了句,我該走了。

  蘇米走後,失望的困意一下子湧上來,我鑽進被窩,蒙上被子,倒頭睡去。

  我只睡著了不到一個小時,可偏偏做夢夢見了習文。她正在河裡洗澡,我從石頭上跳下來,一邊脫衣服一邊朝她跑去。沒待我跑到她面前,腹內就一陣抽搐。醒來時,只覺得內褲上一片黏糊糊的。

  我爬起來換衣服時,大橋剛好走進寢室。一見我的樣子就笑起來,問我睡午覺時夢見哪個女人了。我生氣地說,夢見你媽了。

  大橋不怎麼生氣,反說,我總是這樣,我一直想夢見習文或蘇米,可不知怎麼的,夢見的不是翠水就是蓉兒。

  我說,別說這下流事。我問你,最近聽你媽說趙老師的消息沒有?

  大橋說,她偷著和別人領了結婚證,我不想見她。

  我說,你真的這麼有骨氣?

  大橋說,你以為我像趙老師一樣沒骨氣?

  我說,沒骨氣他能這樣拼了一生來報那父親沒說清的恩?他那麼瘦卻挺了這麼多年,還敢在冬天洗冷水澡,一定是鋼筋鐵骨,比別人的骨氣都硬。

  大橋說,有個故事你們都不知道,有一年冬天,縣委書記的轎車滑到一座塘里去了。

  我說,我知道,後來你媽下水去給車子繫上繩子拖起來的。大家都說你媽身上的火旺,不怕冷,還將你爸身上的水烤乾了。

  大橋說,狗屁,其實是我爸叫趙老師夜裡下水去將繩子都系好了,我媽只是白天裡下去裝個樣子。我媽想升官,總在找機會表現自己。可一當了官,就又俗到了底,和一個撿破爛的泡在一起。

  我說,這不是俗不俗的問題,是文明和野蠻的問題。最近我看了一個材料,談到趙老師被害的社會原因。

  大橋說,這事我早知道,有人寫了匿名信,說趙老師是被社會和文化謀害的,單純追查誰是兇手,並無多大意義和價值,關鍵是要引起深刻的反省和反思。我媽說,有些話更反動。

  我說,查出信是誰寫的嗎?

  大橋說,這是政治上的事,你少管。

  我說,問一問,怕什麼!

  大橋說,我不該對你說,搞不好會害你的。你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你只能像趙老師說的那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我說,那你就適合?

  大橋說,起碼比你行。

  聽了大橋的口氣,我忽然覺得他將來一定可以當官,最少可以當縣長。因為他說話的樣子很深奧,有點大幹部的味道,讓我無法不把他和那份材料中表現出來的縣委書記形象聯繫在一起。

  大橋忽然嘆了口氣,說,假如我將來做了領導,一定要好好照顧習文。

  我說,你當不當官與習文無關,習文有我負責,我也要報恩。

  大橋說,習文跟你一道,還會吃虧的,你的個性像趙老師。

  我說,當然,你現在有金福兒作爸爸,搞傳幫帶,將來哪怕是栽到糞坑裡,也有辦法重新香起來。

  大橋怔了怔說,不過,你倔一些。倔好,一倔十人怕!要是趙老師有點倔就好了。不過蘇米和習文,你總得讓一個給我吧,你不可能占兩個。昨晚看電影時,蘇米摸你的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回頭想習文的。

  我也怔了一會才說,這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不過你只叫我讓,肯定還不行,還得看她們自己怎麼想呢!

  大橋見我態度有變,非常高興。晚飯時,食堂里有粉蒸肉賣,他買了兩盤,請我的客。他不吃肥肉,挑了兩下見全是肥的,就專心吃我的醃菜。我毫不客氣地將兩盤粉蒸肉全吃了。他見了說我真狠。我告訴他自己最少還可以吃下去兩盤。大橋吐吐舌頭,忽然問我知不知道趙老師是喜歡吃肥肉還是喜歡吃瘦肉。我不知道,但我覺得無論肥肉還是瘦肉趙老師都會喜歡的。

  說來說去,我們又繞到了老話題上,趙老師死了快半年,案子依然沒個頭緒。

  我說,公安局的人只知道別著槍,騎著摩托抖威風,嚇唬老實人。

  大橋忽然無緣無故地發起狠來,說,要是公安局只有這種破案水平,再放暑假,我也這麼將金福兒幹掉。

  說完,他從寢室窗子跳了出去。

  我一回頭,看金福兒和鎮長從門口擠進來,問我看見他們的兒子沒有。我說,他上公安局告你倆看黃色書刊去了。

  金福兒笑著說,你懂什麼叫黃,什麼叫黑!

  我說,你的心一半黃一半黑。

  金福兒仍在笑,說,學文真不愧是西河鎮最聰明人的孫子,不過你還得接受一些性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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