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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9:01 作者: 劉醒龍

  爺爺蹲在門檻上猛咳了一陣。

  我本來打算出門,見他咳成那個樣子又不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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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邊咳邊說,伢,你知道我為什麼提前將紅芋挖了嗎?

  我說,你總是有什麼打算。

  爺爺說,早點挖出來,拿到街上去賣,價錢要好一些,可以湊點學費,這是其一。其二,騰出地來,可以搶種一季蘿蔔,三個月下來,就能變成錢,便能將欠的學費交齊了。

  我說,那去年借的錢怎麼還?

  爺爺說,有就還,沒有就不還,錢到了我的手,他們還能真的割雞巴鼻子去抵!

  爺爺又說,還有一點,不管怎樣你明天得走,我沒什麼東西給你吃,就讓你吃個新鮮。

  我喉嚨有些哽,說,爺爺,你真好。

  爺爺說,不,其實我很壞,但我愛你疼你是一點不摻假。

  說著話,爺爺不再咳嗽了。

  我去河邊時,繞了一下,到了自家的地里。

  這塊地那年本是分給了趙老師。那時,這地里的熟土只有一兩寸厚,底下儘是麻骨石,在西河鎮,像這樣的壞地並不多,多的是那黑得冒油的良田熟地。

  蓉兒的爸是村長。分田分地時,他問趙老師要田還是要地。

  父親牽著我悄聲告訴他,說,你田和地都要一點。

  趙老師便照我父親的話說了。

  村長不高興,說,你就要點地吧,種田技術要求高,犁耙耖你一樣不會,還要育種、下秧、放水、排水、施肥、打農藥,然後又是收割、脫粒、曬場,這些你都得從頭學,就算學會了你也沒有力氣做。

  村長還說,徒弟種地,師傅種田,種地省事,把種一下,再施點肥,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金福兒也在一旁說,我就只要地不要田,田裡又有螞蟥又有蛇,還事事得彎下腰,你這腰能彎下去?

  金福兒說著在趙老師的腰上捏了一把。

  村長說,光要地不要田的人,可以多分二分地。

  這時,我父親有事離開了一會兒。

  趙老師見金福兒等幾個特別刁鑽的人都只要了地,便朝村長點了頭。

  父親回來時,趙老師已在屬於他的這塊地上簽了字。

  父親很生氣,說村長不該欺負一個不會做農家事的人。

  村長說,我讀書時,他不是也欺負我不會做作業嗎,天天批評我,打我的叉叉。

  父親和村長吵了一架,一氣之下,他將已分到手的一塊好地和趙老師換了。

  父親直到幾天以後,才知道村長將他和趙老師都戲弄了。

  那天,趙老師扛著鋤頭出現在我家那地的旁邊地上。

  父親問,你在那裡幹什麼?

  趙老師說,村長說我只配種這種地。

  父親問,你知道這塊叫什麼名字嗎?

  趙老師搖搖頭。

  父親說,它叫鬼不生蛋。

  這塊地比換給我家的地更差。

  幾年之後,趙老師以及我父親他們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金福兒只要了鎮邊上的地。鎮裡公家私家都要發展,一發展到金福兒他們的地里時,那地就成了他們的搖錢樹。

  鬼不生蛋在山坡上,沒人能看中它。

  爺爺和我,以及鎮上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幫趙老師。

  在父親的指點下,趙老師的那塊地里每年種出了一季小麥和一季紅芋,產量之低剛夠他和習文吃。

  鎮上人都說,父親的不合眾,或許正是他遭雷擊的主要原因。

  爺爺也說,天都不幫趙長子,你去逞什麼英雄。

  我記得父親死之前半個月不知為什麼一個人獨自在屋裡發火,一菜刀將一隻桌子角砍了下來,並吼道,狗日的西河鎮,總有一天我要叫天神一雷將你打個粉碎。

  父親沒有買通天神,倒是天神被西河鎮買通了。

  父親的死在這以前就有一種預兆。

  父親生前最後的一個三月,學校要我們開展學雷鋒活動。那天剛好縣一中的胡校長來學校有事。胡校長坐的吉普車進校門時,差一點將扛著大掃帚的蓉兒撞著,蓉兒摔倒了,但離車頭還有一尺多遠。

  胡校長從車裡出來,扶起蓉兒,問她去幹什麼。

  蓉兒說,學雷鋒,掃大街去。

  胡校長說,那你們不如去趙老師家,幫他做點什麼。

  胡校長非常會猜高考題目,特別是政治題,有一年十個題被他捉准了八個,所以縣一中高考升學率非常高,所有想考大學的學生都很崇拜他。

  我們聽了胡校長的話,拐到趙老師的家。

  進門後,大家都感到無法下手。

  屋裡有兩張舊床,床上的破舊被窩疊得整整齊,一張滿是裂縫的桌子和用繩子捆綁著的兩張椅子,擦得乾乾淨淨,黃泥地面掃出了金子一樣的光澤,黃燦燦的儘是釉光。灶後的柴草也碼得很整齊,一堆紅芋堆得像是金字塔。儘管牆上到處是裂縫,可就是找不見一絲蜘蛛網。

  大橋看後愣愣地說,難怪我媽說,趙老師靈魂深處還是一個大貴族。

  蓉兒說,這一定是習文做的家務,將來誰娶了習文做媳婦,那可享福了。

  我說,我們到他地里去看看,這屋太破了,靠我們來學雷鋒無益,要建築隊的領導來學雷鋒才行。

  大橋扛著「學雷鋒小組」的紅旗,一口氣衝上山坡,他用力將旗杆往趙老師的地里戳了十幾下,地里硬邦邦的,表面種著麥子的那一點土,插不牢旗子。

  蓉兒說,插這邊,這邊土厚。

  我說,這是我家的地,不是趙老師的。

  在幾個短暫的季節里,父親用他那雙精瘦的黑手臂,將這塊地變化出了只有良田熟地才有的醉人的氣味。

  我說,你爸想整我爸真是痴心妄想,你爸只整得了像趙老師這樣的人。

  蓉兒紅著臉分辯,村裡的事又不是我爸一個人當家。

  我說,這地是你爸親手分的。

  蓉兒叫起來,我爸的事不歸我管。

  我說,你可以叫你爸給趙老師換一塊地。

  蓉兒說,你思想好,那就和你家換行嗎?

  忽然,大橋在一旁叫道,趙老師來了。

  在他的手指前方,一個稻草人立在趙老師的地中間。大家都笑起來了。稻草人四周,麥苗兒還算綠,只是太稀疏了。收穫過後,趙老師家還得鬧饑荒。

  山坡下有人叫,你們在上面幹什麼?

  我一看,是父親。

  蓉兒說,我們學雷鋒呢!

  父親說,叫你爸來學。不然就叫雷鋒學你。

  父親要我們走開。

  大橋說,我們就給這塊地施點尿素吧!

  說著就動手解褲襠上的扣子。

  蓉兒忙捂著臉叫,你們男生真不要臉,邊叫邊飛快往山下跑。

  蓉兒這時腳還是好好的,到了夜晚她就叫起痛來,一直痛了幾個月,待不痛時,腿就瘸了。

  西河鎮人說,這是她想幫趙長子的報應。

  不久,父親母親便遭到雷擊。大家就更信不能逆天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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