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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8:58 作者: 劉醒龍

  爺爺又出門去打主意,蜷曲在街邊牆根上的一條狼狗,吐著一條長長的紅舌頭,靜靜地注視著他。爺爺走過它身邊時,它的尾巴略微動了一下。它叫黑旋風,是金福兒餵養的。

  為了籌學費,爺爺天天出外奔波,天天出去打主意,天天打不到主意。去年到今年我在縣裡讀了一年初三,借人家的錢到現在分文未還,大家都不敢再借給我們了。

  過了一天又一天,再過一天就是學校報到的最後期限了。

  夜裡,我剛吃完飯,爺爺還在慢嚼細咽時,趙老師再次來了。進門時,還是那副被人抽了筋的模樣,搖搖擺擺的身子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散架。

  我搬了張凳子給趙老師。

  趙老師坐下後,瞅著飯桌上的熟紅芋咽了一下口水。

  

  趙老師問,學費籌齊了嗎?

  在西河鎮,只有趙老師不說打主意這種土話。趙老師在講課時,還舉例說這種說法太不準確,打什麼主意,好主意還是壞主意,它無論如何也無法從詞義上與借錢聯繫起來。為了這話,趙老師在「文革」中反覆被批判過,說他從骨子裡仇視貧下中農。

  爺爺說,籌你娘的個雞巴。

  爺爺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說一分錢也沒籌到,二是說趙老師不該假斯文。

  趙老師說,沒找金福兒和五駝子試試,這點學費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爺爺又罵起來,狗日的一對王八蛋,那一年真該讓狼吃了他兩個。

  罵時,爺爺憤憤地將手中半截紅芋往桌上一扔。紅芋跳了兩下,滾落到趙老師懷中,趙老師瞅著紅芋,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不安地打量著爺爺和我,並訕訕地笑著。

  爺爺說,別笑。

  說著,他拿起我吃剩的一隻紅芋蒂塞進趙老師嘴裡。

  爺爺說,長子,我警告過你,別當著伢的面笑。

  紅芋蒂懸在趙老師的唇上,隨時都可能掉下去。趙老師不好用手幫忙,全神貫注地用牙齒和舌頭將紅芋蒂一點一點地往嘴裡拖。那樣子一如拔河比賽。我在心裡拼命喊著:一二!加油!

  趙老師平時上體育課和學生賽跑,連班裡那個瘸腿的女生蓉兒也跑不過。

  有一回,體育老師有事請假,讓趙老師代課。趙老師把全班學生編成對,搞淘汰式賽跑,看誰跑得最快。編到最後,只剩下蓉兒。趙老師叫蓉兒別參加跑。大橋忽然站出來說不行,他要趙老師陪蓉兒跑一回,好歹總有個勝負。我們也跟著起鬨。趙老師見幾間教室里都有老師探出頭來望,就連忙答應了。

  大橋喊「各就各位預備跑」,趙老師從一開始就落後,跟在一顛一顛的蓉兒後面,像只精疲力竭的老牛,拖也拖不動。我們縱然喊破嗓子為他加油,也沒有用。

  大橋一撇嘴對我說,真窩囊,還不如自己屙泡尿將自己淹死。

  隔了幾天,大橋又神秘地告訴我,說他媽說,看問題不能只看表面現象,趙老師跑不過蓉兒就是表面現象。

  我不願和大橋說這個,沒有接他的話。

  趙老師終於將紅芋蒂拖進嘴裡,我渾身上下都憋出了汗。沒見到他嚼一下,趙老師再開口說話時,我眼睛裡已找不見那紅芋蒂哪兒去了。

  趙老師從分不清哪是口袋哪是補丁的襯衣中,摳出點什麼,對爺爺說,你孫子去年考到縣裡讀初三,學校發給我十元獎金,我一直留著沒有用,就送給你應應急,讓學文先報上名,另外,我給胡校長寫了一封信,學費的事,我讓他寬限幾個月再說。

  趙老師將一封信和一張汗漬漬的票子遞到爺爺面前。

  爺爺一下子站起來,火爆爆地說,長子,你裝什麼闊氣,也來施捨別人,我家掃點地灰也比你全部家當值錢。

  趙老師說,就算是當老師的給學生的升學賀禮吧!

  爺爺固執地說,這更不合理,應是學生謝老師才是。

  趙老師還在堅持要給。

  爺爺忽然一臉兇相地說,長子,別把你當人不知道做人呀!

  趙老師怔了一下,說,楊大爺,我是來給你幫忙的,不是來鬥狠的。

  爺爺說,你想鬥狠,我也不怕。

  趙老師說,其實,人怕人又有什麼意義,任誰也驕橫不了兩生兩世,可如果想著多給別人做好事,過了許多代也還有人紀念。

  爺爺說,我知道,習文將來投三回人胎,也忘不了你這好父親。

  只一句話,趙老師的腰立刻彎得像掛在樹杈上的死蛇。

  隔了半天,趙老師才衝著自己的肚臍小聲說,那我就走了。

  趙老師扶著桌面站起來,說,學文,你到了縣裡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一定可以超過西河鎮上所有的人。

  說完,他喘了一陣氣,這才一步一步朝門口挪去。

  我揀了幾個大紅芋追出去。

  爺爺問,沒吃飽?

  我說,給趙老師。

  我將幾隻紅芋塞到趙老師懷裡,轉身跑開了。

  在我回屋時,爺爺正獨自嘀咕,長子活成這個樣子,還不如死了好。

  爺爺的話一點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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