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2024-10-04 18:58:55 作者: 劉醒龍

  今年暑假,趙老師又來報喜,說我考上縣高中了。

  實際上,趙老師來我家時,只說了一句話,和去年來時說的那句大致差不多。可爺爺仍極為不滿,滿臉的不高興,眼睛裡都噴出火來了。

  爺爺說,你囉唆完了沒有,囉唆完了就快點給我走。

  趙老師走後,爺爺一下子躺倒在竹躺椅上半天回不過氣來。

  爺爺對我說,伢,不是我心狠,我倒真心愿你沒有考取高中。我都八十一歲了,哪來勁掙錢供你上學哇。

  我說不出話,起身往外走。

  爺爺在背後喊,學文,你別亂來,無論如何這書還是要讓你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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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鎮上瞎逛。

  正午的時候,天上釘著一顆毒辣的太陽,沿街里露著面的畜生和人都被曬得蔫妥妥的,或是搖著尾巴,或是搖著巴掌,企圖扇出一股涼風。

  不知為何,我罵了一句,熱死你們就好了。

  大橋忽然從背後冒出來,問,你罵誰呀?

  我一怔,說,罵你。

  大橋說,要罵就罵金福兒,你若將他罵死,我發獎金給你。

  大橋一出面就有人接二連三地問,你考上高中了哇?

  大橋得意地說,這回是真本事,沒讓我媽開後門。

  趙老師說過,縣高中錄取一百二十人,大橋剛好是第一百二十名。

  我說,這些人真勢利,我考了三十四名,在街上走了半天也沒誰問一句。

  大橋說,你彆氣,連我都瞧不起他們,我只瞧得起你和習文。

  提到習文,我一下子警惕起來,問,你找我有事。

  大橋說,我想找習文幫我理髮,又有些怕,你陪我去好嗎?我給你付錢。

  我也很想習文,就答應了。

  理髮店在鎮子中間,走幾步就到了。習文正在給一個女幹部吹髮型。

  大橋上去叫了聲,媽。

  女幹部嗯了一聲,我這才看清她就是鎮長。

  習文的師傅這時殷勤地迎上來,問,大橋同學,理髮啵,來,這兒坐。說著,他用灰不拉幾的圍裙在轉椅上拂了幾下。

  大橋說,你先理吧!

  我說,你是鎮長的兒子,應該優先。

  鎮長在另一張轉椅上說,天熱,早點理了回去吃飯休息。

  大橋沒法子,只好坐到轉椅上去。

  我在習文身後偷偷看她給鎮長吹髮型的姿勢。隔了一年,習文的胸脯長高了,兩條大腿圓得格外迷人,只是腰顯得更細了些,而脖子尤其嫩得讓人心癢。我不敢看她的臉,我怕碰上她的眼睛。

  習文一抬胳膊,撩起鎮長的黑髮,露出半截粉白的脖子。鎮長已經年過四十了,脖子卻和習文差不多,難怪有那麼多的男人追求她。不知為什麼,她最後選中了金福兒。

  這時,習文側了一下身子,將抬起的胳膊正對著我,順著短袖襯衫的袖筒,我看見習文腋窩裡長了幾根淡黑的腋毛。這一發現使我的心狂跳起來,從鏡子裡,我看見自己滿臉通紅,額頭上儘是汗珠。

  鎮長在鏡子裡瞥了我一眼,說,這孩子怎麼啦,是不是要中暑了?

  我想趕緊回頭,就在扭過臉的時候,正好碰上習文的眼睛,我沒辦法,只好拔腿就跑。

  身後,鎮長還在說,你怎麼也臉紅了,習文?

  我一口氣跑到西河,也沒顧得上脫衣服,撲通一聲跳進水裡,一個勁地向深水處游。太陽將河水的表面曬得發燙,我猛吸了一口氣,深深地潛入水底,抱著河底的石頭,一動也不動,河底的水特別清涼,可我的身子怎麼也冷卻不下來。我被迫作了許多次深潛。

  當我再次露出水面時,聽到有人在水邊喊我。一看,是大橋。

  我站在淺水邊,大橋說,有人看見你來河邊,我就找來了。

  我說,我不用你找。

  大橋說,是不是習文對你偷偷說了什麼,要不就是你對她有意思了。

  我說,你放屁。

  大橋說,說實話,我也對她有意思,如果你也是這樣,我不和你爭,讓給你,我知道爭也爭不過你,但以後考試時你得幫我的忙。

  我說,大橋你再多嘴,我就將你拖到水裡淹一把。

  大橋說,我不說,你該回去了,你爺爺剛才也在找你呢。

  我從水裡爬起來,站在沙灘上將衣服脫了下來,擰乾水,再穿上。

  在我赤身裸體時,大橋忽然問,你胯里長毛了沒有?

  我罵起來,你媽胯里才長毛。

  大橋大度地一笑,說,誰也逃不脫,我去年就開始長了。

  我兇狠地說,你必須向我道歉,請我的客。

  大橋說,你要吃什麼?

  我說,我要喝酒。

  大橋說,我們去棲鳳酒樓喝他娘的一回。

  棲鳳酒樓是金福兒開的。

  我們一進去,廚師和服務員都朝著我們笑起來。

  大橋說,笑個屁,快點炒菜,我們要喝酒。邊說邊在紅案白案上指點,說,這、這、這、這,一樣來一盤,再來一個仔雞湯。

  一個叫王國漢的人上來說,是不是先和金老闆打個招呼?

  大橋一瞪眼說,他是你爸?

  王國漢不做聲,招呼叫別人快做。

  不一會兒,菜上來了,還有酒。

  大橋一口乾了一杯,說,真過癮。

  我也學著他喝下去,覺得這酒一點也不難喝。

  酒樓的人都不做事,遠遠地看著我們鬧。

  正鬧得起勁,金福兒來了。

  金福兒穿著白襯衣、黑皮鞋,走到我們面前,拿起酒瓶一嗅後,隨手扔出窗外。

  金福兒說,大橋和我是什麼關係?你們怎麼能將兌了白水的酒給他喝呢!欺負他就等於欺負我。快拿一瓶雙溝來。

  王國漢立刻拿了一瓶雙溝來。

  金福兒擰開蓋子,給我們分別斟上酒,然後說,一口乾了,男人就得像個男人樣。

  大橋二話沒說就將酒幹了。那杯酒進我的嘴後,只覺得像是一團火順著喉嚨燒到肚子裡面去了。

  酒杯一空,金福兒就給斟滿了。

  大約喝了四杯酒,我和大橋都醉了。迷糊中,我聽見金福兒說了一句,叫他爺爺來領人。

  天完全黑了以後,我才醒過來。

  爺爺說,是習文送我回來的。

  我想像著習文一隻手挽著我往前走,腋窩裡那幾根淡黑的腋毛或許在我臉上或脖子上輕輕摩擦的情景,心裡又一陣激動。

  第二天上午,大橋來我家看我。

  他說,金福兒真是個流氓,昨天我媽說他不該將我們灌醉了,他竟說我們已不是小孩了,如果現在給個女人我們睡,不出三個月肚子就會大起來。

  我什麼也沒和大橋說。我知道金福兒那話是真的,因為昨天夜裡我開始遺精了。

  送走大橋,迴轉身時,正好碰上習文。

  習文提著一籃頭髮送到收購部去賣,她看了我一眼,說,以後你再也別上金福兒的當。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習文又說,上學之前,來我店裡一下,我幫你理個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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