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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9:04 作者: 劉醒龍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只有雲縫裡隱現著兩顆卑微的星星。

  這時候,習文自然已洗過澡回家了。

  山谷就像趙老師家那隻從沒見過油的鍋,釅黑釅黑沒有一點反光。我知道,在這樣的黑夜裡,西河鎮裡有不少人正在幹著壞事,但我渾然不覺身邊已有兇險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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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習文早已洗完澡,流完淚,回家去了,我卻想今夜不回去,趴在大石頭上過一宿。西河鎮只有這河邊的大石頭是乾淨的。我怕看見鎮內許許多多的穢物。

  西河鎮南北長,東西窄,被兩邊的山一擠,又瘦又長,像趙老師躺在那兒。白天裡,這兒的山樑輕輕起伏,青青蜿蜒,山腰上要黃黃得燦亮,要紅紅得富貴,要白白得潔淨,要不黃不紅不白的顏色也有。有時,只要一眨眼,半山就纏上薄薄的白霧,如同習文和衣在西河裡洗澡,渾身似透明不透明,撩人得很。

  天亮後,西河也會流得十分遙遠,小水微瀾,不須負荷,只把幾片落葉,幾瓣野花浪漫地摟著,彎一彎,扭一扭,從看不見的地方流來,流向看不見的地方。

  鎮子四周,零零落落地挺立著一些到老也不肯結果的梨樹和蘋果樹,它們的花,卻依然開得斑斕奪目,光彩照人。白漠漠的沙灘旁,有一帶綠油油的稻田,白沙綠田之間作為阻隔的是我夜夜踱過的河堤。露水潤在上面,滑溜溜的,時常讓我不忍動步,以為踩著了趙老師手臂上暴露的青筋。

  西河鎮的白天還是有很多美景的,連瘦羊老牛也會唱幾聲悠長的曲調。

  眼下是黑夜,西河鎮像一隻沒封蓋的棺材。風順著河床陰森呼號著,忽高忽低,忽輕忽重,忽飄忽滯,偶爾風聲打了一結,便有悽厲的尖嘯橫著在河中央作一道堤壩,想阻攔又無力阻攔,隨著風結的消失,河床就滾動著石一樣沉重的呻吟。如果在嚴冬,這呻吟會密密地穿透一個人的靈魂,讓他終日難以安寧,恐自己在哪一刻里變成了任誰都可食可餐的冰棍。

  眼下正值九月,盛夏剛開始消退,水稻的釅香,不時瀰漫到河裡,被風無情地吞沒。

  西河鎮內,燈盞在一隻只消失,燈光在一點點暗淡,如同行將死去的老人,在一絲絲地合上昏黃的眼睛。

  一隻狗忽然吠叫起來。

  一隻煙囪忽然冒出一串火星。

  一隻手電筒的光柱忽然刺向天空。

  一個幹部忽然大聲教訓著誰。

  一支笛子響了半句忽然又無聲無息。

  日後,我記起這個恐怖之夜,我想像趙老師死後那副慘狀,不由得不琢磨爺爺的話。

  爺爺說,伢,你不該將鎮子想成棺材和死人,所以,這是凶兆。

  此刻,爺爺開始很兇地喊我了。

  爺爺喊道,你那個野種,死到哪裡去了喲!

  「喲」字拖得很長很亮。爺爺喚我的聲音是鎮裡一絕。這是他在兒子、兒媳婦暴死之後,含辛茹苦練的。他喊的那些話其實離遠了根本聽不清,我是從「喲」字反推回去的。他喚我時總是這樣開頭。

  喊過幾遍,爺爺開始累了,不那麼凶,換了溫和的調子。

  爺爺喊道,學文,睡覺了喲!

  每到這裡,無論我在忙什麼都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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