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秋風醉了(一)
2024-10-04 18:57:59
作者: 劉醒龍
電視播完晚間新聞以後,王副館長才回家。王副館長進家門時,妻子仿蘭已領著女兒睡著了。客廳里,只有老父親趴在地板上,認真地補著一雙舊膠鞋,屋裡有一股膠水的香味。父親見兒子回來,問他吃飯沒有。聽說兒子還沒吃晚飯,父親忙起身到廚房去弄。
王副館長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會,忽然聞到一股煤氣味道,他連忙鑽進廚房,一把將煤氣罐擰死。父親說:「怎麼關了?正準備點火呢!」王副館長說:「你不是點火,是打算放火。跟你說了一百遍,要先將火柴點著,再開煤氣開關,你總是記反了。」父親說:「我見你媳婦也常常先開煤氣,再劃火柴。」停一下,又說:「就怪她,怕女兒玩火,總將火柴藏得連我也找不著。」
王副館長劈手奪過火柴,轉身將門窗都打開,讓風吹了一陣,再關牢後,這才將煤氣灶點燃了。又隨手將一隻鍋放上去,加了些水,說:「煮點麵條。」正要走,見父親一雙黑手從柜子里抽出來,他連忙說:「我自己來,你歇著去吧!」一邊皺著眉頭從父親手裡接過兩隻雞蛋,一邊將父親推出廚房。王副館長將雞蛋面做好了,盛到碗裡,正要吃,父親又返轉來了,衝著王副館長說:「我聽說,有件事對你不利。」王副館長擱住筷子問:「你能聽說什麼重要事情?」父親說;「下午,李會計的娘送鞋來時,親口對我說的。我問到底是什麼事,她說她也只偷了一隻耳朵,沒聽准什麼,反正是李會計在家裡說的。」王副館長想了想說:「你別瞎操心,到中間去攪和。我的事你想關心也關心不了。」父親說:「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說著就退回去。
吃完麵條,順帶將手臉腳洗了一把,出廚房時,見父親仍在客廳里補膠鞋,他說:「一雙破膠鞋,你想補出一朵花來?」父親說:「這天怕是要下雨了,人家到時要穿呢。」王副館長懶得再理睬,開了房門,就往床上鑽。仿蘭仍沒醒。王副館長在床上坐了一陣,還是忍不住用手去摸妻子。摸了一陣,仿蘭終於醒了,朦朧地問:「什麼時候回的?快睡吧!」王副館長說:「有件喜事要告訴你。」仿蘭振作了些。王副館長繼續說:「組織部約我明天下午去談話,我想,可能是要我當正館長。」仿蘭說:「這也叫喜事?代館長都代了快三年,人都累脫了幾層皮。現在,你就是坐著不動,百事不做,也該送你一個館長當一當。」王副館長說:「話是這麼說,可人家如果成心不讓你升這半級,你也沒辦法。」仿蘭說:「所以你就把這個響屁,當成了喜事。」王副館長說:「你以為我當上國家主席才是喜事?這好比月月發工資,明知這筆錢是你該得的,可一到領工資的時候,人人都挺高興,都把會計當成了菩薩。」
仿蘭打了一個哈欠。女兒忽然叫了一聲:「我要屙尿!」仿蘭連忙跳下床,抱起女兒要去衛生間。一開房門,見公公正蹲在客廳地板上,忙又縮回來,仿蘭只穿著乳罩和三角短褲。她將女兒往丈夫身上一扔,回頭鑽進被窩裡。王副館長抱女兒去上衛生間。路過客廳時,朝父親說了幾句重話。待他從衛生間返回,父親已上床睡去,破布、破膠皮撒了一地板。關了房門,仿蘭說:「他又是沒洗手臉就去睡了?下回,他的被窩你幫忙洗。」王副館長不作聲。放好女兒,他又續上剛才的話題,說:「領一個月的工資,就說明自己有一個月的價值。讓我當正館長,也就說明我有正館長的價值。不讓你當,就意味他們不承認你有這個價值。」
仿蘭猛地說一句:「就像豬婆肉不是正經肉一樣?」王副館長說:「差不多是這個道理。」仿蘭又說。「只有你把狗屎當金子。換了我,我倒要先考慮考慮這個館長能不能當。要當也得提它三五個條件。」王副館長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算了,睡吧!明天上午這一道難關,還不知道該怎麼過呢!」仿蘭說:「誰叫你充好漢,領導要安排親戚子女到文化館,你答應就是,這個單位又不是你私人的。我們圖書館只有十個編制,卻進了二十一個人,工資獎金反而比你們發得多。領導子女來是好事,可以通過他們走後門找財政要錢嘛。」王副館長說:「文化館是搞文藝的,不考考試就答應進誰,那怎麼行?」
有一陣兩人都沒說話。王副館長一翻身,胸脯貼到仿蘭的背上,他正要將手伸出去,仿蘭又開口說:「你父和李會計的娘關係怎麼這密切,是不是在談朋友?」王副館長一愣。仿蘭繼續說:「這一段你父經常帶著孩子到李家去串門,今天下午,他又將李家的破鞋,抱了一大堆回來補。」
王副館長記起父親剛才說的話,他當時還以為父親補的是自己家的鞋。但他仍替父親辯解:「我父當了一生的補匠。這兩年不讓他上街擺攤,他就像丟了魂似的。能幫人補鞋,就證明他活著有價值。你也別亂猜。」仿蘭說:「又不是我的親老子,我才不管呢!你只告訴他,別髒了我的屋子就行。」
王副館長的興致一下子全沒了,他翻了一下身,將自己的背對著仿蘭的背。仿蘭說風灌進被窩裡了,他也懶得理。
睡了一陣,王副館長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睜眼一看,天已經亮了。
仿蘭見他醒了,就不再推。說:「快起床去看看,你父在外面哭呢!」
王副館長一聽,真的有哭聲,就連忙起床,披著衣服衝出房門。果然是父親老淚縱橫地坐在小板凳上哭泣。
王副館長說:「你怎麼啦?」
父親抹了一把眼淚,不說話。王副館長有些急;「父!你是傷是病,先開個口呀!」
父親喘不過氣來。王副館長上去幫忙在背上捶了幾下。平緩後,父親說:「昨天夜裡,他們狠狠地打了我一頓!」
王副館長一驚:「誰?」同時心裡馬上判斷,可能是李會計他們見父親老和他娘在一起,就起了報復之心。
父親說:「你爺你奶,你太爺太奶!」
王副館長懸著的心立刻放了下來。「他們早已作古了,怎麼會打你呢?」
父親說:「他們託夢給我,在夢裡打我!說我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所以王家香火在我手上斷了,王家上千年的血脈讓我毀了!」父親抬起手,指著臉讓王副館長看,「我這張老臉都打烏了,燈兒,我只生你一個兒子,你說什麼也要還我一個孫子呀!」
房門一響,仿蘭款款地走出來。王副館長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仿蘭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父,你也不必傷心,只要他願意,我們離婚,讓他再去娶個會生兒子的姑娘就是。」
王副館長忙說:「仿蘭,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仿蘭說:「這話讓人聽了該多舒服!」說著就進了衛生間。
王副館長好說歹說,總算將父親勸歇住,不再哭了。原先他打算早上和父親說說,要他別給外人補鞋,別丟他的面子。父親這一鬧,他就不好開口了。
洗漱完畢,他到廚房去,想和仿蘭說話,做點父親愛吃的泡蛋。進去後,見仿蘭已經做了,他就轉身去給宣傳部的冷部長打電話。
冷部長是縣委常委,電話自然是公家安裝的。王副館長的電話安裝得不明不白。文化館準備將舊房拆了蓋舞廳,幾家建築公司來搶這筆活。其中八建公司藉口說為了便於聯繫,搶先給他家裡安了一部電話。所以,他一拿起話筒,就感到當不當一把手,確實不大一樣。
冷部長有個麼姑娘叫冷冰冰,暑期參加高考,考了二百九十分。冷部長想到文化館的幹部只要有專長有才華,文化水平不高不要緊,就想將冷冰冰安排到文化館工作。於是,他托人將麼姑娘寫的幾篇日記和作文送給王副館長「指教」。經人一暗示,王副館長明白,冷部長是要他主動去找他要人才。
今天上午這場考試,本是單獨為冷冰冰安排的,不知怎樣,走漏了風聲,說文化館公開招聘文藝人才,搞得全縣來報名的不下一百人,光縣委、縣府兩個大院的幹部子女就有十幾個。弄得王副館長騎虎難下,只得假戲真做,請了幾個評委,將一百多人篩得只剩下十個人,參加今天上午的最後面試。
王副館長撥了一個號碼,等了片刻,那邊就有人聲傳過來,嬌滴滴地問找誰。王副館長就說:「你是冰冰吧?我是文化館小王,請你爸,冷部長接電話。」說完這話後,王副館長等了好一陣,話筒里沒有人聲,只響過一陣公雞的打鳴聲。仿蘭都催了幾次要他吃飯,可他不敢放話筒。那邊終於傳來了冷部長的聲音。王副館長先說自己昨天晚上在他家等到九點多,見部長忙還沒回來,就只好先告辭,等等,然後,又說今天的面試已經全部準備好了,以冰冰的才華,名列榜首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這時,外屋裡仿蘭大聲呵斥誰,說:「送什麼禮呀送——王館長不是見東西眼開的人,都給我提回去,憑真本事考嘛,何必來小動作。」
王副館長見聲音好大,忙將話筒上的送話器捂住,一轉念頭,他又放開了,並對著話筒說:「評委都是我親自挑選的,政治上絕對可靠,不會自行其是。」他說「政治上」三個字時,語氣特別重。
等了一會兒,冷部長在那邊說:「有件事現在說不知誤不誤你們的事,冰冰她病了,不能參加面試。」
王副館長正要再說點什麼,那邊電話已經掛上了。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出了房門,衝著仿蘭說:「你剛才發什麼神經病?」
仿蘭說:「其實沒人送東西來,我想和你作個配合,讓領導更相信你。」
王副館長說:「你是在畫蛇添足。」
這一變化,讓王副館長食慾大減,只喝了兩口粥就提著皮夾子上班去了。
文化館辦公樓與宿舍樓本是一個整體,只是將一半設計成宿舍,另一半作辦公用。王副館長從家裡走到辦公樓大門前只用了兩分鐘。
還沒到上班時間,看門的鄭老頭還沒來,他從皮夾子裡找出一把鑰匙,將大門開了。人進去後,又反手將門重新鎖上。
一進辦公室,他就坐在椅子上發問。問了一會,他記起下午要到組織部去談話,就連忙找出筆記本寫起來,他先將代理館長這幾年的工作作了一些回顧。
一寫到自己的工作成績,王副館長就興奮起來。他推開門,走到陽台上,細細打量這一幢五層樓的建築物。文化館大樓縣裡叫了十幾年,館長換了幾任,都沒建起來。輪到他代理館長,只用了十四個月,大樓就樹了起來。縣長還多次在一些重要場合里說,要向文化館學習,帳上沒有一分錢,卻蓋起了一棟價值八十萬元的大樓。所謂文化館,實際上就是指的他。
王副館長朝下看時,見宣傳部秘書科的小閻領著一個人,正在樓下觀望。他就叫起來:「小閻,上來坐一會吧!」
小閻和那人說了句什麼,就領路朝樓梯間走去。不一會,就到了辦公室門口。
坐下後,小閻相互作了介紹。王副館長知道隨小閻來的這人是小閻的老師,聽說文化館公開招考幹部,特來看個熱鬧。小閻的老師姓馬,王副館長看了幾眼,總覺得有些面熟。老馬看出他眼裡的意思,就主動說,前年縣裡搞「金色的秋天」攝影作品展覽,他有一幅作品入選了。他來文化館拿入選證時,有些不好意思,就說自己是代人來領的。王副館長記起有這件事,他還記得這幅作品名叫《秋風醉了》,作者是一個副鄉長,作品本來很差,但名字取得好,作者身份又特別,王副館長就力舉讓這幅《秋風醉了》參展。王副館長本想問問老馬現在做什麼事,但見小閻起身告辭,他自己也忙,便作罷了。臨出門時,老馬握著他的手說:「日後還望多關照。」王副館長說:「對來自基層作者的作品,我一向強調要特別關照。這一點請放心。」
老馬沒說什麼,只是輕輕一笑,有點意味深長的樣子。
和小閻握手時,王副館長半天不鬆開,扯著問:「冷部長對我們這次考試,不知有何意見或指示?和我說一說,馬上我們的舞廳做起來了,老哥每天送你兩張票。」
小閻也學老馬輕輕一笑,說:「冷部長對你工作中的銳氣很欣賞,多次要部里的中層幹部向你學習呢!」
王副館長說:「他這麼看重我,那他的冰冰今天怎麼不來參加考試?」
小閻說:「這是冷部長的私事,我也不知道。」
王副館長從小閻臉上看不出什麼暗示,只好放他走了。
小閻剛走,李會計來了。問他今天的考試是不是按時舉行。王副館長懷疑他怎麼這樣問,是不是他已經知道冷冰冰不來參加考試,加上想起父親昨晚說的那些話,心裡忽然有了一股氣,就說:「有什麼變化,我會通知你的。」
李會計停了停,正要走,王副館長扔來一支煙,隨口問:「聽人議論,宣傳口最近像有什麼人事變動,你消息靈通,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李會計一邊低頭點菸一邊說:「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王副館長就問他,讓通知人建公司今晚來人談判,拆;日房蓋舞廳的事,通知了沒有。李會計說已經通知了,今晚他們正副經理都來。隔了一會兒,王副館長又問他申報高級會計師的事進展如何,聽說有些阻力,他答應過幾天幫忙跑一下,疏通疏通。李會計當即表示感謝。王副館長盼他嘴裡能透露點別的什麼,見他問一句答一句,半句也不願多說,知道無益,就叫他走了。
門外陸續走過一些人,是館裡的幹部來上班了。王副館長一看表是八點半,離考試開始,還有一個鐘頭。他便又開始準備下午的工作匯報。
成績自然有一大堆,不然他不會連續被評為省地文化系統先進個人。王副館長想光說成績人家會說你驕傲狂妄,還應該說點缺點。他最大的缺點是不大聽話,上面的指示,他總要添點什麼或減點什麼,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和不折不扣。譬如說這次招考文藝人才,本來看準一個好苗子選進來就是,他卻要別出心裁,組織一個評委會,搞初試和面試。宣傳口的幹部全歸冷部長管,沒有他點頭,誰也提拔不起來。王副館長覺得既然冷部長不計較這點,將他由副轉正,自己不就冷冰冰的事檢個討,就太不近人情了。這種缺點的根本問題是個性太強,寧折不彎,遇事不講究調和,態度強硬,方法簡單。王副館長又安排自己在說了這一通後,一定要說說老羅的事。
老羅是館裡的音樂幹部,他本是在下面一個鄉電影隊當放映員,因和縣委書記是同學,才調到文化館。來館不到一年就搞了三個女人,其中兩個是姑娘。弄得那一陣,天天有人來找老羅算帳,搞得全館烏煙瘴氣。宣傳部、文化局都不敢處理。那時,前任館長剛調走,王副館長剛剛開始代理館長,上面將這事交給他處理。他將心一橫,給了老羅一個行政記大過、停發當年獎金的處分。獎金停了半年,縣委辦公室就有人來說情,但他不客氣地頂了回去,結果他在館內的威信一下子起來了。
正在盤算這小罵大幫忙的主意時,電話鈴響了,隔著一道牆,清晰得很。跟著李會計在那邊屋裡喊:「王館長接電話!」
他過去拿起話筒,聽出是縣政府文衛科的史科長。史科長說上午來考試的人當中,有個叫肖樂樂的,他是行署文衛科肖科長的妹妹,一定要特別關照。王副館長嘴上應承了,心裡卻罵道:「二十幾歲,卵子還沒長圓,就想在老子面前玩領導的味地真是睡著後笑醒了。」
放下電話後,李會計問他這次收的報考費怎麼處理。王副館長問清有差不多五百元時,就說:「再添一點,湊一千元,將銀行那筆貸款的利息付了。」
李會計說:「是不是作獎金髮了算了。銀行的錢,一千兩千地還,他還嫌麻煩。」
王副館長說:「沒辦法,銀行這筆錢沒還清,住在這房子裡就不舒服,你同大家解釋一下,現在為我捧捧場,將來會有大家的好處的。」
回到辦公室,見屋裡看一個挺好看的女孩。他心裡有幾分好感,就主動問她找誰。女孩說她叫肖樂樂,找王館長。王副館長想起剛才電話里史科長的口氣,一點好感立即消失了。他接過肖樂樂遞過來的條子,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藉口叫肖樂樂出去放鬆放鬆,以免考試時太緊張,將她打發走了。
肖樂樂走後,接二連三地來了不少人,都是遞條子的。王副館長數了數,九個人參加考試,遞的條子卻有十三張。條子上落款的都是縣裡的頭面人物,史科長在裡面只算是一個小爬蟲。
王副館長瞅著那堆條子,犯了難,那些寫條子的人都是不好得罪的。而這次招考只錄取一人,原定是要錄冷冰冰,那九個人只是陪著練練,再好他也不敢錄取。
他想了一陣,想出個主意,就喚李會計過來商量。
李會計聽說他準備讓每個評委,給參加考試的人,統統都打九分,就搖頭,說:「這會讓人看出問題來。不如規定從八點五到九點四,共十個分數。評第一個人時,第一個評委打八點五分,第二個評委打八點六分,第十個評委就打九點四分。評第二個人時,第一個評委打八點六分,第二個評委打八點七分,第十個評委打八點五分,這樣依次排下去,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後,每個人都是七十一點六分。」
王副館長見李會計脫口說這許多數字,就說:「你好像預先就知道許多事一樣?」
李會計說:「王館長這樣說,以後我就不敢為你當參謀了。」
王副館長說:「等我當了館長時,一定舉薦你當副館長。」
李會計望著他不說話。
王副館長說:「我還想將評委秘密打分,改為公開亮分,免得有個別人不聽話,私下下我的絆馬索。」
李會計說:「這個主意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粥面看飯面,誰若是抬誰的分,看得清清楚楚,諒他們無論如何不敢得罪冷部長。」
王副館長說:「很對,如果今天九個人得分一樣,我就可以一個不取,這個名額還是冷冰冰的。」
商量好後,李會計就去通知評委們來開碰頭會。
王副館長數准十個人都到了以後,就說:「我先給個東西大家看看,然後請大家說說今天這個分數,怎麼個打法。」
說著,他將桌上的十三張條子,遞給評委們過目。
評委們看後,一個個臉上很嚴肅。
王副館長說:「這樣明目張胆地以權謀私,將後門開得比前門還大,我是很看不慣的。我的意見是一個也不錄取。」
評委中有幾個人齊聲附和。
忽然評委中有人問:「怎麼沒見到冷冰冰的條子?」
王副館長說:「她病了,不能參加今天的面試。」
大家齊聲「啊」了一下,然後都說就按王館長的意思辦。
九點半時,評委們魚貫進入考場。一坐定,王副館長就宣布面試開始。
由於不收門票,來觀看的人很多。
開始幾個七十一點六分出現時,大家都發出各種驚嘆。特別是第九個七十一點六分出現時,考場轟地一響,像是天上打了一個滾雷。
等王副館長重新出現在台上時,考場猛地靜下來。
王副館長說:「出現這樣的結果,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不管怎麼樣,我們將尊重評委的意見,慎重地進行研究。」
參加考試的人,都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一個個不知說什麼好。王副館長說了幾句安慰話,他們就隨大家往外走。
一屋人中,只有兩個人在笑。王副館長認出,這兩人一個是小閻,一個是小閻的老師老馬。
等人都走完後,王副館長立即給冷部長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說,本來想下午親自來匯報,但是組織部約他下午去談話,所以就先將結果報告一下。他這樣說,本是想探探冷部長的口氣。冷部長只說了一句:「你的高招真多,我都防不勝防了。」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王副館長猜不透冷部長話里的意思。回家吃中午飯時,說給仿蘭聽,仿蘭也判斷不准。
下午,各機關都是一點半鐘上班。王副館長一點鐘從家裡出發,到組織部只用了十五分鐘。
幹部科的門敞著,有兩個人在辦公桌上下象棋。王副館長衝著執黑的一方叫姚科長,又沖執紅的一方叫張科長。二人都朝他點點頭,說聲你來了,又埋頭廝殺去了。王副館長見紅方張科長走錯一步棋,就想提醒他,終究是強忍住沒有開口。黑方姚科長趕緊揮車叫將。張科長一看,將雖將不死,卻要丟一隻馬。他懊悔不及,連連說自己不該太沖了。太沖了總要吃虧的。後一句是姚科長說的。
這時,牆上的石英鐘響了一下。張科長忙一推棋子,說:「上班時間到了,不能下了。」
姚科長說:「這盤棋你是輸定了。」
張科長說:「那倒未必,古話說先死而後生。老王你說是不是。」
王副館長說:「其實姚科長的棋也潛伏著危機。」
一邊議論,一邊將棋收拾好了。
姚科長又叫張科長給王副館長泡茶,說張科長是輸家,輸家就得受罰。
張科長卻反叫姚科長給客人泡茶,理由是姚科長愛跳舞,若不待王副館長客氣點,等文化館舞廳建起來後,不買票就不許進。
姚科長不以為然,說他就不信王副館長會攔在門口。
張科長說,王副館長自然不會攔在門口,但他會請兩個素不相識的民工守門,看誰有力氣硬往裡進。
說著話又進來了一個人,是宣傳部小閻的老師。老馬進門後,靦腆地沖王副館長點點頭,找了一個凳子坐下來。
姚科長和張科長扯了半天皮,到底誰也沒去泡茶。
王副館長趁他倆扯皮剛告一段落,趕忙插進來說話。他知道一會兒管縣直機關的徐副部長就要來了,等他來了自己就不好主動談自己今後工作的設想。趁他沒來,自己就開始說,等他來了,正好可以聽到一部分,而這些事閒聊時說,比正式匯報效果要好。譬如說建一個高檔舞廳,閒聊時可以說星期六晚十點半以後,舞廳燈光改為燭光,舞曲一律是慢三、慢四,而且還要設幾處屏風,跳到最抒情時,可以轉到屏風後面去。又譬如,建一個鐳射電影廳,專放一些進口電影,因為鐳射視盤是採用雷射信息處理的,無法進行剪接,所以刺激性很強的鏡頭特多。等等這些,都不能在正式匯報時說,說了就要犯大忌。
王副館長說,他打算年內將舞廳建起來,明年再投資搞鐳射電影,後年搞一個健身房,這中間再看準機會辦一個公司。
徐副部長果然在王副館長說到最精彩處時走進來,除了老馬起身上前和他握手,別人都沒多大反應。
徐副部長一直津津有味地聽,直到王副館長將話說完,才開腔。他說:「我們開始談正事吧!」
姚科長趕忙起身給徐副部長倒水,卻被張科長捷足先登了。
徐副部長接著說:「文化館的工作,這兩年在王代館長的領導下,取得了一些成績。考慮到上面對精神文明建設的高度重視,縣裡就不能小看它。所以,冷部長和我們商量過後,決定調西山鄉副鄉長馬金台同志到文化館擔任館長兼黨支部書記。」
王副館長聽到這話,腦子裡轟地一響,眼前泛起一層黑點。
徐副部長下面講的什麼,他聽不大清。只見一隻手伸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握住,抬頭一看,見是老馬。
老馬說:「從前我是你的業餘作者,現在轉到文化戰線上來,我仍是你的業餘作者,因為我不算太內行,有些事還需要王館長你多加指點。」
王副館長定了定神,勉強開口說:「一個鍋里吃飯的人,好說,好說!」
徐副部長又說:「你倆一正一副,分工是這樣的:老馬抓全盤,兼管人事。小王抓業務,兼管財經。不知你們有別的意見沒有。」
老馬說:「沒有。我服從安排。」
王副館長說:「我只管管業務就行,別的都歸老馬吧!」
姚科長忽然說:「一個人事,一個財經,是最重要的兩件事,讓一個頭頭管不好,缺少一種平衡機制。」
王副館長本是賭氣,聽姚科長一說,就不再堅持了。他知道不管人事和財經就沒有威信。
徐副部長說:「小王,我知道你心裡有意見,哪個副職不想轉正?老馬比你大十多歲不是?你在年齡上有優勢嘛!年輕人要經得住磨鍊和考驗。」
王副館長不作聲。
徐副部長又問老馬:「有什麼困難沒有?住房問題?家屬問題?」
老馬說:「家屬是半邊戶,田裡的事離不開人,就算了。但我的兩個孩子都在縣裡讀高中,看看能不能搞幾間寬敞些的房子?」
徐副部長說:「文化館做了新房子,騰一套出來沒問題吧?」
王副館長想了想說:「只有騰李會計的房子了,他在西街上買了一套私房,按政策有了私房的就不能住公房。」
徐副部長拍了一下巴掌說:「就這樣定了。」
張科長說:「具體的還是王館長去落實。這是老馬的事,老馬不便出面。」
王副館長說:「我這個副職說話,不知他聽不聽。」
姚科長說:「我知道,你把文化館幾個人盤得像猴子一樣,大家都聽你的。」
王副館長說:「你這樣說可不好,老馬來當一把手了,可別讓他以為我在搞拉幫結派。」
老馬忙說:「我們都是革命的左派。」
大家都笑起來,王副館長也笑了笑,樣子有點吃力。
於是,徐副部長就站起來說:「今天的談話是不是就到此結束。我還約了別的同志來談話。」
老馬和王副館長一先一後走出來。在走廊上走了一陣,又在樓梯上走了一陣,二人都沒說話。
走到辦公樓外的花壇邊時,王副館長正想隨便找句什麼話和老馬說說,老馬先開口了。
老馬說:「王館長,你看我幾時上班合適?」
王副館長忽然生起反感,說:「你是一把手,想幾時上班都行。」
老馬說:「那就明天吧!」
王副館長說:「那我就回去通知,明天上午開個歡迎會。」
老馬說:「大家見見面也行。」
又走了幾步,二人就分手了。老馬住在招待所,與王副館長走的不是一條路。
王副館長在回館的路上碰見了李會計。李會計從銀行取款出來,站在路邊喊他。
王副館長和他走對面後,立即就埋怨道:「你知道要調外人來當館長,怎麼不直接告訴我?」
李會計說:「怕你感情上受不了。只好讓我媽向你父遞個信,暗示一下。」
王副館長說:「剛談過話。老馬要來館裡住,還相中了你那房子。徐部長指名讓我督促你將房子騰給老馬。」
李會計說:「老馬沒來館,怎麼知道的?」
王副館長說:「上午宣傳部的小閻領他來實地看過了,只是你我還蒙在鼓裡。」
李會計立即罵起來:「我日他老馬的娘,第一斧頭想砍我,別想!」
王副館長提醒他;「你的黨員還在預備期呢!」
李會計說:「預備期我也要日他娘!」
王副館長說:「罵歸罵,房子還是得讓給老馬。另外,你通知一下,明天上午開全館大會,歡迎老馬到任。」
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順順氣,當心將取的款丟了。」
李會計在身後直蹬腳,像是說寧肯不在文化館干,也難咽下這口氣。
在家門口,王副館長正碰見老羅從屋裡出來。見了他,老羅邊陰陰地笑,邊點點頭,並不說話,就走了。
王副館長很奇怪,老羅平日見了他像見了仇人,怎麼今天倒親自上門了呢?
進了屋,就見父親的一副駝背正對著門口。
聽見腳步聲,父親說:「還有什麼要補的嗎,羅同志?」
王副館長一揚嗓子說:「你同志個屁!」
父親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見是自己的兒子,就說:「伢兒,你怎麼了,也罵起老子來了?」
王副館長一愣,避開這個話題:「我問你,姓羅的來幹什麼?」
父親說:「沒什麼,讓我給他補雙鞋!」
王副館長再也忍不住了。叫起來:「姓羅的是什麼東西?你這不值錢,給他補鞋?」父親說:「我補了一生鞋,只認鞋不認人。」停一下又說:「你說老子不值錢,老子就不值錢。老子一生只認破鞋,不認好鞋。沒有那些破鞋,能有你光亮堂堂的今天?」
王副館長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姓羅的今天是在損我,欺負我。他知道老馬要來當館長,我沒法管他了,才敢讓你給他補鞋的。」
他說著便跳到走廊上,大聲說:「姓羅的,把你的臭鞋提回去。」
老羅在走廊另一頭站著回答:「你說話怕是算不得數的。你父親說過,補好後親自給我送來。」
王副館長說:「你不拿那我就扔到垃圾桶里去。」
老羅說:「扔不扔我不管,我只找你父親要這雙鞋!」
王副館長正要說什麼,父親從身後門裡鑽出來,平靜地說:「羅同志,請稍等會兒,這鞋我馬上就補好給你送去!」
老羅和王副館長忽然說不出話來。
父親佝僂著身子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將鞋補好。然後穩穩地走到走廊那頭,輕輕地將鞋交給老羅。
老羅說:「王師傅,我給你錢,要多少?」
父親說:「我有兒子養,要錢做什麼?只要你日後記得有個王老頭給你補過鞋就行。」
老羅的臉一點一點地紅了。
王副館長知道父親要對自己說什麼,他沒有在客廳里坐,徑直進了臥室,關上門後,開始撥電話機上的撥號盤。
這次他要的是八建公司的經理。經理姓石。
他先將館裡領導班子變動的情況和石經理說清楚了。
電話里的石經理急了:「那你們拆舊房建舞廳的事有變化沒有?」
王副館長說:「從明天起就不歸我當家。我說不準。」
石經理說:「好歹還有一個晚上,你支持我們一下吧,我老石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我是滴水之恩必報。」
王副館長沉吟一陣,才說。「那就按原計劃,晚上見面談。不過有句話說在前,我知道你們手上的活不多,所以,合同造價不能太高。起碼要讓明天上任的一把手找不到毀合同的把柄。」
石經理在電話里答應了。
放下電話,王副館長正準備上幼兒園去接女兒,仿蘭抱著女兒從門外走進來。
王副館長問;「怎回得這樣早?哪兒不舒服嗎?」
仿蘭說:「還不是為了你的事慪得肚子痛!」
王副館長說:「你都知道了?」
仿蘭說:「代了這幾年館長,起早摸黑地干,人瘦了幾圈,到頭來讓別人坐享其成。」
王副館長說:「昨晚你不是勸我別幹這差事嗎?」
仿蘭說:「勸歸勸,事到臨頭,就得爭那口氣。」
王副館長聽了心裡怦然一動,禁不住脫口說道:「這口氣我非爭回不可。」又說:「這個家看看到底由誰當。」
晚飯仿蘭弄了點酒,王副館長一口氣連干三杯。
一直沒說話的父親,忽然開口說:「老羅送鞋來補時,說從鄉下調了一個人來當館長,這事可是真的?」
王副館長說:「單位的事你少問。」
父親說:「我這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好。老羅說,新館長已和他通了氣,準備重用他。」
仿蘭鼻子嗤了一聲:「這也不是什麼絕招,每個新來的頭頭,總是要利用先前的反對派來站穩腳跟。」
這話讓王副館長動了心思。反對派他不怕,怕就怕有人向老馬那邊倒戈。幸虧讓他管財經,老馬管人事。館內的幹部子女,大的已經參加工作,小的還在上小學和初中,沒有待業的,不會求老馬找事做。而財經上講究一支筆簽字報帳,諒大家不敢做得太過分,以免得罪了他。至於業務,老馬是個外行,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想到這裡,他像已經獲勝一樣,又喝了三杯酒。仿蘭並不勸他,第一回由他喝去,在往常,她是絕不允許丈夫超過三杯的。
晚上,和八建公司的談判是在外貿賓館的一間客房裡進行的。客房分為里外兩間,大部分時間是王副館長和石經理在裡面屋裡單獨談,石經理帶來的人和文化館的李會計在外屋吃點心喝咖啡。
王副館長要求八建公司,明天就派幾個人去扒舊房子,人別多,進度慢不怕,房子拆完後,停一陣再開始挖屋基,也不要搞得太快,屋基挖好後,就完全停下來。前面幾點,石經理沒有意見,只是認為屋基挖好後如果不做好屋腳,日後再做時,會有大量的返工。王副館長當即表示,承認五百塊錢作為返工費。
談妥這些,他倆就開門,喚各自的隨從進來,在合同上正式簽字。按照乙方文化館的要求,合同簽字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合同規定,舞廳造價為二十萬零八千五百元。
合同一簽訂,石經理就讓八建公司的會計拿出一個紅紙包,說按建築行業的規定,王副館長可以拿總造價百分之五的信息服務費。紅紙包包的是一萬元現金。王副館長堅辭不接,並表示他決不做違反黨紀國法的事。後經協商,決定由八建公司給李會計家安一套燃氣熱水器,王副館長這邊則定為,待他父親百年之後,由八建公司承擔全部喪事費用,並負責建造一座墓。至於多餘的錢,暫時留在八建公司的帳上,待適當時機,憑王副館長的條子,請文化館全體人員到北戴河旅遊一次。
簽完合同出來,天上下起了雨,趁石經理打電話叫車來送他倆時。王副館長問李會計,明天上午的會,是否通知到每一個人了。李會計叫聲哎喲,說事情太多,他將這事忘了。王副館長知道李會計心裡是怎麼想的,也不說破,只說,那就來幾個算幾個。第二天早上,王副館長準時七點半鐘到館裡上班。還在一樓就聽到頭頂上有不少人在說話。上到二樓,見會議室的門已打開,老馬和先到的幾個在聊天。大家笑眯眯地認真聽老馬講他當副鄉長時的笑話。
王副館長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陸續又來了些人,連一向只來領工資的退居二線的老館長也病怏怏地來了。王副館長突然覺得李會計是不是在和自己玩瞞天過海的把戲。他昨天說忘了通知今天的會,但今天大家到得出奇的齊,還有會議室的門只有李會計有鑰匙。李會計若倒戈,那他今後的處境就慘了。
正想著,李會計在樓梯上出現了。
王副館長便說;「你像個預備黨員,好積極呀!」
李會計一愣後才說:「門不是我開的。是老羅一大早上我家去拿的鑰匙。我還沒起床呢!老羅說是老馬叫他去拿的,老馬還叫他去通知全館人員今天來開會。」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才放下心,說:「老馬啟用老羅,簡直對全館其他同志是個侮辱。」
李會計說:「我看沒有人與老羅為伍。」
王副館長說:「我們今天就開始,不讓老羅的尾巴翹起來。」
李會計點了頭。
王副館長走進會議室,一坐下就對老馬說:「開始吧!」也不等老馬示意,就提高嗓門說;「今天這個會沒別的議程,專門歡迎老馬來館裡當館長,請大家鼓掌歡迎。」大家都鼓了掌。他繼續說:「老馬以前專和農民打交道,抓火葬、抓計劃生育、抓積肥很有辦法。現在他要和各位文化人打交道,初來時可能會力不從心,希望大家多支持。下面請老馬發表就職演說!」
老馬一開始就說他那張獲獎的攝影作品。他說:「我與文化館是有緣分的,那年借人家一部舊照相機,隨手拍了一張《秋風醉了》,就被王館長慧眼看中,給了我很高的榮譽。」說著,老馬從公文包里拿出那張照片讓大家看。
大家從手上傳了一遍,都不說什麼,只有老羅連聲說好。傳到王副館長手上,他看到照片上,一位老農民正在曠野里仁望著,一陣秋風吹過來,將老農民頭上的草帽吹下來,正好落在蹲在他腳邊的一隻小狗頭上,小狗抬起前爪,活像一個人。
老馬又說了一通客套話,然後是大家發言表態。先是老羅說,老羅說他感到新館長到任後,各方面有耳目一新的味道,他本人爭取在新館長的領導下,創作出好的音樂作品,評上省政府頒發的「屈原文藝獎」。老羅剛說完,搞文學創作的老宋說,新館長能讓老羅獲此殊榮,那也一定能讓我拿回諾貝爾文學獎。大家都大笑起來。李會計最後說:「老馬看中了我那套房子,是看得起我,過兩天我就騰出來。也算是以實際行動迎接新館長吧。」
王副館長及時插嘴:「說不定什麼時候,上面給我們調來一個副館長或副書記,希望在縣城內有私房的同志向李會計學習,屆時積極給予配合。」
接下來老馬將正副館長的分工宣布了。然後就散會。
老羅正要走,李會計叫住他,問會議室的茶杯怎麼少了四隻。老羅搖頭表示不知道。李會計說:「不知道不行,你開的門,茶杯少了該你負責賠。」
老羅說:「你以前就丟了,別想往我頭上賴。」
李會計說:「你才是賴呢!昨天上午考試,四十隻茶杯還一隻不少。」
老馬出來打圓場說;「幾隻杯子,丟了算了。」
王副館長馬上說:「這可不行。館裡訂了制度呢,除非你宣布以前的制度全部作廢。」
老馬愣了愣說:「既然有制度就按制度辦。」
李會計說:「聽見沒有,老羅,四個茶杯共九塊六角錢,在這個月的工資裡面扣。拿鑰匙時,我說過會議室里小東西多,丟了不好辦。你說沒問題,丟了你負責。你說話可得算話。」
老羅氣急敗壞地說:「誰敢扣我的工資,我要鬧得全館的人都領不成工資。」
老羅邊說邊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猛地樓下傳來一聲巨響,跟著一股塵土沖天而起。大家趕忙用手捂住鼻子。
老馬冒著灰塵走到走廊邊,探頭一看,見一群人正在推那幢先前曾作電視錄像廳的平房周圍的臨時棚子。
見老馬一臉的疑惑,王副館長裝出一副對不起的模樣說:「忘了和你通氣,拆這房子是準備蓋舞廳的。」
老馬問:「簽合同了嗎?」
王副館長說:「上個月簽的。」
老馬不作聲。
李會計將會議室的一張舊辦公桌騰出來,給老馬用。辦公桌有七成新,王副館長嫌它舊了,別讓人見了說他欺負老馬是後來的,就要李會計去買張新的,反正會議室也要桌子用。老羅自告奮勇要去幫忙抬回來,老馬推辭幾下,也就隨他去了。
不到一個小時,老馬和老羅就抬回了一張新辦公桌。就擺在王副館長的對面。老羅拿著發票去找李會計報銷。李會計見上面只有老馬的簽字,就不給報銷,要他去找王副館長簽字。老羅回到館長辦公室,將發票遞給老馬,並說你簽的字沒有效,非得王館長簽了字才行。老馬瞅著發票怔怔地沒反應,王副館長伸手拿過發票,飛快地簽上「同意報銷」四個字,然後將發票丟在桌面上。老羅見老馬不說話,只好拿上發票出去了。
老馬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說:「我在鄉里工作時,鄉長和管財經的副鄉長簽字的發票都能報銷。」
王副館長說:「你那是鄉政府,是權力機關,這兒是文化館,是事業單位。」又說:「縣裡各機關都是這樣。」
老馬沒話可說,就要了一份館內全年工作計劃去看。
下午,老馬又找李會計,將與八建公司簽的合同要去查看。王副館長聽李會計說後,也去了會議室。老馬剛看完,正一個人在那兒抽菸。
王副館長說:「到處找你才找著。昨天上午考試的事,得好好研究一下,不得出個結果,可沒法向考生們交代。」
老馬說:「你是怎麼考慮的?」
王副館長說:「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看你這一把手的了。」
老馬說:「那就拖一拖吧,拖到最後,就不了了之。」
王副館長仿佛才看到桌上的合同書,「喲,你在重新審查舞廳合同呀。正合適,查出問題還來得及處理。」
老馬支吾說:「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想看看未來的舞廳是個什麼模樣。」
王副館長問:「建價還合理吧?」
老馬說:「沒辦法比這更合理了。」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樓下和拆房子的工人聊天,李會計將他喊到一旁,告訴他老馬買辦公桌的那張發票有問題。辦公桌都是一百五六十塊錢一張,可老馬的這張發票上寫的是二百一十元。於是他就偷偷去查了一下,原來是老羅從中做了手腳,瞞著老馬,偷偷給自己買了一對藤椅。
王副館長想了想,讓李會計別聲張,先壓一壓再說,等到扣茶杯錢時,老羅若鬧就一起處理。但到發工資時,老羅拿著工資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老馬這幾天一直要李會計騰房子,他不便直接和李會計說,老是找王副館長,要他催一催。王副館長趁勢和李會計說了這事,李會計答應後天搬。王副館長卻說,樓下拆得這樣亂七八糟的,你不怕將彩電、冰箱和家具碰壞了嗎。李會計立即心領神會,說等房基做好以後,馬上就搬。
王副館長將這話傳給了老馬。
老馬當時沒作聲,過後他向冷部長作了匯報。冷部長就讓小閻給王副館長打電話,限李會計三天之內搬家,否則,每一天收十元錢的房租,或者老馬住招待所的錢由李會計出。王副館長認為這樣做不妥,讓小閻轉告冷部長,說如果老馬是普通幹部,這樣做倒沒多大後遺症,但情況不是這樣,他這個當二把手的,就不能不請領導慎重考慮。
說這些話時,李會計就在旁邊,他幾次伸手奪話筒,都被王副館長擋回去了。
李會計氣得臉發白。王副館長放下電話對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就讓讓步吧。」
李會計賭氣不答應。
王副館長說:「我做個主,館裡給你報銷全部搬家費用。」
李會計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勉強同意了。
到搬家時,李會計將屋裡的燈泡、鎖全部下走了,還用磚頭在客廳正中砸了兩個大洞。
老馬搬來文化館後,一連幾個晚上屋裡是黑的,不知線路上出了什麼問題,嶄新的燈泡沒有一個發亮,最後只好將全部線路換了,才算解決問題。
老馬的兩個孩子也來文化館住。老馬在鄉下總是吃現成飯,文化館沒有食堂,他只好自己燒火做飯。因為沒做慣,他的孩子總說他做的菜,還比不上學校學生食堂做的。
那天,老馬接王副館長的父親到他家幫忙補破鞋,二人聊起來後,老馬說他真不該到文化館裡來。
自從老馬來後,王副館長上班總是遲到。這天,他一進辦公室,老馬就告訴他,人事局將冷冰冰分配到文化館來了。王副館長問是上面硬性分的,還是館裡自願接收的。老馬猶豫了一下,才說是他點頭同意的。王副館長說,你是有權同意。
老馬也不客氣,就和他商量,給冰冰安排個什麼工作。王副館長就說這些天了,你心裡總有所考慮吧。老馬就說他想將冰冰安排搞文學創作。王副館長說他沒意見,只是老宋的工作得重新安排。老馬說,就是老宋的工作不好安排,他才犯難的。王副館長說,經營部不正好缺個副主任嗎。老馬想了想也沒有別的辦法,便同意了。
冷冰冰來報到後,老馬約老宋到辦公室里談了一次話。談到半中間,老宋拍起桌子和老馬吵了一架,還指雞罵狗地將冷部長罵了一通,冷冰冰當即慪得哭著跑出文化館大門。
第二天,一上班,老宋就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他說他不願做老馬的長工,讓他給老馬賺錢,還不如自己去掙點現成的。
報告是給王副館長的。老宋不願見老馬,他說他見了老馬,就會變成殺人犯。
王副館長將報告複印了一份,將原件交給了老馬,自己揣著複印件去了一趟宣傳部。
正好冷部長在秘書科坐著。他將複印件給了冷部長。冷部長掃了一眼後不高興地說:「怎麼老馬連這點小事也處理不好,這多年的副鄉長是怎麼當的。」
王副館長說:「文化館的人,個個都難盤。」
冷部長覺得自己失言了,就不說話。
王副館長像是無聊地找話說,他敲了敲辦公桌,問小閻知不知道辦公桌現在幾多錢一張。小閻說多不超過一百六,少不低於一百五。王副館長笑起來,說小閻衙門坐久了不知民情,老馬前些時親自去買了一張和這一模一樣的辦公桌,不多不少整花了二百一十元。
他說完後,並不去看冷部長,但他從小閻的眼裡看出,冷部長臉色沒有以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