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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56
作者: 劉醒龍
從各鄉鎮來的二十多名歌手,全部住在縣政府招待所。古九思他們來得最晚,剛進房間,關局長就外面叫各鄉鎮參賽人員集中到一起開緊急會議。
關局長進了古九思的屋,專門吩咐柳柳和小園:「一會兒汪常委要來,你們哪兒也別去就在房間裡等著。」見大家在古九思屋裡集齊了,關局長便宣布,日程又有點小變化,因為明晚要向縣裡的領導作匯報演出,今晚先內部彩排一次,正式調賽則推遲到後天晚上開始。關局長將有關事項親自說了一遍,隨行的人接著他的話進行強調時,關局長將古九思叫到另外一間屋子,問柳柳的情況如何,並說汪常委特別關心她,幾次私下指示要對柳柳給予必要的關照,評獎時不能埋沒這樣的人才。古九思正色告訴關局長,汪常委完全沒必要心虛,也不用假惺惺,以柳柳的才華,只要公正,大獎非她莫屬。關局長無可奈何地望著古九思。
汪常委來時關局長不知為何不在場。汪常委只同古九思握手,有幾個女孩將手主動伸過來,他也沒有碰一下。汪常委還要到地區行署去開會,來去之間不到五分鐘。關局長出現時,還以為汪常委根本沒有來過。
鬧哄哄的人群散去了,剩下三個人,小園問柳柳,對汪常委和李副書記的印象有什麼不同。柳柳一聽到李副書記的名字臉色就變了。古九思馬上阻止小園,不讓她這麼說話。小園溫順一笑後,也要求古九思不要老對她那麼粗暴。
古九思決定帶柳柳先去大禮堂熟悉一下環境。吃完飯,趁小園同眾多女孩一道搶著在餐廳里唱卡拉OK,古九思朝柳柳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悄悄地往大禮堂走去。
天色完全暗了。古九思衝著那個在巨大廊柱下光著膀子自斟自飲的老頭叫了聲老金。老金跳起來,讓古九思連飲了三杯後,這才說他就曉得古九思要送好民歌來。古九思將柳柳介紹給他,說是絕對超過當年汪子蘭的好角兒。進了禮堂,古九思讓老金將大門反鎖上,不許任何人進來。老金自己坐到九排正中的位置上,繼續喝酒。古九思將柳柳領到台上到處走了一遍。柳柳從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麼大的禮堂里唱歌。古九思鼓勵她,將來有機會,還可以到人民大會堂去唱歌。老金在下面接話,說古九思的想法過時了,現在的歌手都時興到中央電視台去唱歌。古九思站在台上,說了一陣,就讓柳柳自己邊唱邊體會。練上半個小時,見柳柳差不多學到位了,古九思就叫她按正式演出的要求來一遍。古九思到台下的最前排坐下,叫了聲開始。只見長長的裙擺一飄,柳柳雙腳踩著祥雲,身姿輕舒曼展,仿佛被目光托著從側幕走到台前。老金突然叫不行。他跑到後台,將禮堂內觀眾席上的燈全部關掉,台上也只留下聚光燈、面燈和天幕燈。老金聲稱自己見過不少初登這舞台的人,面對台下黑糊糊的人影,突然不適應,不是忘了詞就是不記得伸胳膊抬腿。現在這樣試,習慣了,正式演出時就沒問題。老金將大幕關上後又徐徐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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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從側幕後重新出來略一吸氣,便放開嗓子唱道:「後山上四條腿的東西叫做狼,前心窩一條根的恩情是親娘!」空曠的禮堂里歌聲迴旋得非常強烈。老金站在台角上一動也不動,柳柳一曲唱完,他竟忘了關大幕。
古九思叫了聲重來。老金像是剛醒過來大聲說:「不用重來!不用重來!這輩子總算不枉為禮堂看大門的。老古,還是你行!柳柳你歇著去吧,只要不是做夢亂唱,別說在縣裡拿第一,就是到中央電視台去,誰給你第二名誰不是人。」
老金要去開門,有人在外面叫。
小園她們跟著關局長走進來。
老金衝著她們說:「你們都是綠葉,紅花已先開了。」
小園看著老金露出些嗔怪來。老金對著小園笑得很開心。
古九思對別人走台沒興趣,拿上野茶同老金在外面的月光下細細品嘗。老金說他喝出了民歌的味道。古九思誇他講得很對,民歌就是長在懸崖上的野茶,只有美麗善良的女孩不怕艱險爬上去,用泉水洗過三遍的手指一芽一芽地採下嫩葉,順著香茅草鋪成的小路背回家,再用帶著松脂味的柴火緩緩地炒了,才有味道。老金嘴唇嘖嘖地響個不停。
第二天上午,老金來招待所找古九思要晚上演出的票,古九思將發下來的票全給了他。中午老金再次來招待所,古九思見他在樓梯上同小園說話,奇怪他們怎麼認識,老金支支吾吾地說自己還是來要票。古九思更奇怪了,問起來才曉得縣裡五大機關都在流傳柳柳如何美麗,並附帶著袁副書記下台的原因。古九思有些生氣,說老金不該跟著這樣的人起鬨。
下午開碰頭會時,關局長異常高興,他說文化局很少這麼火過,方方面面的人都來登門要票。
大家正跟著高興,小園冷不防問身旁的柳柳:「袁副書記雖然受了處分,看演出的票總不會不給他吧?」
柳柳嘴唇一哆嗦,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古九思見了便狠狠地將小園拉到一邊,對她說,若是再在柳柳面前提袁副書記,就將她攆回西河鎮。小園挺委屈地答應,自己若再在柳柳面前提起袁副書記,甘願受電打五雷轟。
天黑以後,大禮堂里里外外熱鬧起來。
按照安排,小園第一個上場,柳柳則在最後壓台。小園對這樣的安排表現得很矜持,鑼鼓一響,她便老練地登場了。她唱的是汪子蘭先前唱過的民歌。台下掌聲不錯。小園唱完第一首民歌后站在麥克風前說,西河鎮人民很感謝汪常委,特意要她專門為汪常委獻上一首歌。小園唱的第二首民歌叫《親人》,也是古九思寫的。小園唱時,老金說小園撓癢沒找准位置,汪常委沒有來。
小園回到台後,女孩們都上來同她拍一下巴掌。柳柳也上去拍,小園一把抓住她的手,問她身上為何這樣涼,是不是太緊張了,還說自己剛到南方時在歌廳里唱歌,望著下面的男人,就像望見一群狼。古九思攔著不讓小園往下說。
柳柳坐在一隻道具箱上,默默地看著那些女孩上場又下場。
小園轉了一圈後又回來對柳柳捎話說,汪常委讓她演出完了,在外面等著,他要單獨接她去一個地方玩玩。古九思正在同老金說話,他發現小園的竊竊私語後正要追問,小園主動承認,她只說汪常委沒有說袁副書記。
終於輪到柳柳上場了。古九思拿著笛子跟著她走到台中央,大幕拉開後,台下半明半暗的人群忽然寂靜無聲。古九思一抿嘴唇吹響一串過門。柳柳站在那裡沒有反應。古九思馬上一轉笛聲將過門重複一遍。柳柳還沒反應,古九思以為她忘了詞,小聲哼了半句。就在這時觀眾席上的照明燈突然全都亮起來,將台下形形色色人的神情映照得清清楚楚。冷不防柳柳尖叫起來,轉身便往台後跑。古九思一愣,等他追到後台時,小園和古九思已將柳柳抱住。
柳柳拼命地往古九思懷裡鑽,嘴裡不停地喊:「姓袁的在那兒,我看見了!我不要他看,我要回家!」
老金在一旁不安地嘟噥:「這不可能,袁副書記到廬山玩去了。」
這時關局長來了,他也說可以用自己的黨性擔保,袁副書記肯定不在台下。隔著幾層人,柳柳衝著他可憐地說:「袁副書記,求求你,我不是小園,你放了我吧!」
有人傳來台下縣裡頭頭的話,讓關局長到大幕外對觀眾解釋幾句。
大禮堂里很快就空了。古九思沒有離開,他同老金坐在舞台中間悶悶地喝著酒,老金反覆地勸慰他,什麼事太好了就會走向反面。古九思閉上眼睛憂鬱地吹起笛子。不知什麼時候,老金不見了,小園坐在他身邊說,她找了一台車,可以將柳柳送回家。
柳柳聽說有車送她回家馬上安靜下來,問清楚情形後,便一個人去搭車了。
剩下兩個人時,古九思說:「我曉得是你開的燈,你比狼還可惡。」
「我才不敢碰那些開關哩,是老金乾的。」小園說,「柳柳的生活本來就是一首舊民歌,她唱不了新民歌。」
小園站起來將大幕拉上後,說這舞台是一張大床,大幕是床上的帳簾。她最想在這兒將自己一切獻給古九思,她略一收肩,長裙便滑落腳邊,她沒穿內衣,整個人如同一隻大蠶。
小園說:「我要當歌星,我願意付出代價!」
古九思說:「你是一隻母狼!」
小園說:「民歌是野歌,不像狼是唱不好的。」
古九思說:「你毀了我的民歌!」
小園說:「我是在救你和你的民歌。」
古九思極端仇恨地緊緊逼視著小園。突然間他一伸手將小園撲倒。小園一點不怕,躺在地上發出一連串誇張的呻吟。古九思感到身上的血沸騰起來,一股強烈的欲望正在將自己剝得像只大蠶。
古九思周身正在升騰,老金從什麼地方跑出來,慌慌張張地說:「不行!這樣不行!」老金將小園拉到側幕里,不停地說,「不行,不能這樣害了老古!」
小園說:「他已經害了我。」
老金說:「沒有,我都看見了。」
小園說:「誰看見也沒用,我一喊人,連你都是同夥。」
老金說:「是你要我幫忙留住老古的,你怎麼可以這樣?」
小園說:「我只想唱柳柳唱的那首歌。你去同他說一下。」
老金說:「你是個妖女,我不再聽你的了!要什麼你自己同他說去。」
小園走向古九思時,老金將一塊幕布扔在她的頭上。
古九思仰面朝天躺在舞台中央的地毯上,死過一般。
小園趴在他身上說:「你不是說我是狼嗎,你就將《狼》的後幾句教給我。」
古九思不做聲。
小園說:「你這是怎麼啦,武功被廢了?」
古九思還是不做聲。
小園說:「我是不是只有嫁給你了?」
老金將一隻酒瓶遞給古九思。古九思猛地喝了幾口,愣了愣後,終於唱起來,先是小聲,慢慢地聲音越來越大。小園跟著哼唱,她剛剛唱熟,古九思便爬起來就走。
小園叫他他也不理。老金在門口攔著他說了一聲:「對不起,只怪小園是我的乾女兒!」
古九思一口氣跑到街上,租了一輛三輪車,往西河鎮開。經過西河鎮時他看見美術GG牌上的那個狼字在黑暗中發著紅光。何怡不知為什麼還在服裝店裡獨自忙碌。古九思看了她一眼,趕緊將目光移開。
三輪車出了西河鎮,穿過西河,在山路上駛了半個小時,停在一個喜氣洋洋的垸子裡。古九思一下車,小娜便大聲叫:「古伯伯你怎麼才來?」稻場上正在喝酒的百多號人,參差不齊地叫著讓古九思先來首民歌。小娜將古九思領到派出所的老江身旁坐下。老江胸前掛著證婚人的紅花。旁邊坐著田大華和娛樂廳的小馮。他們沒問縣裡民歌調賽的情況,便一致說,柳柳競爭不過小園。古九思感到一陣不舒服,他只想見見汪子蘭。小娜忙得差不多了,才陪著古九思走到垸邊的樹林裡。樹林裡有一座小木屋,小娜說她媽媽正在陪一個讓古九思意想不到的人在小木屋裡說話。小娜走後古九思才去敲門,他敲了三遍,小木屋裡什麼動靜也沒有。古九思沉默下來,過了一陣,他對著小木屋的門縫將小園的事從頭到尾敘說一遍。
小園的新婚丈夫在那邊同老江和田大華大聲地鬧著酒。
樹林本身沒有任何音響。
古九思說:「子蘭,我現在非常需要你,你得出來幫我唱《狼》。」
小木屋裡傳出女人的歌聲:「有朵花兒不會香——」
古九思驚詫汪子蘭唱的民歌怎麼比從前還要動聽,他說:「子蘭,你仍可以賽贏她們!」
一隻小狗從草叢裡鑽出來,在古九思的腳邊來回蹭著。古九思用腳尖不時將它勾起來又放下去。小狗一張嘴,猛地響起一聲蒼涼的狼笛。古九思發現,小狗不是狗,是只小狼。他甚至覺得它就是自己在文化站放走的那隻小狼。
小木屋門一響,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女人站在那兒縱情地唱了起來。
後山上四條腿的東西叫做狼,
前心窩一條根的恩情是親娘,
黑夜裡狼叫月亮滿頭白,
天麻開花娘是清水總無香。
古九思覺得樹林外有許多狼的眼睛。狼笛還在響,突如其來的歌聲讓那些眼睛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情。在曲譜中沒有的很長並且震顫得很強烈的拖腔里,古九思吃驚地發現,柳柳站在月光下。
古九思說:「你怎麼來了?」
柳柳反問:「我為什麼不能來?」
當古九思還沒有從這不同往常的語氣中回過神來,柳柳又恢復先前的語氣告訴他,自己在半路上碰到老江,是老江帶她來這兒見見汪子蘭的。
古九思說:「我有些聽不懂你的唱法。你還想去參加比賽嗎?」
柳柳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我現在哪兒都敢去、哪兒都敢唱。天一亮我就回縣裡去。」
古九思覺得自己的喉嚨幹得像一根老了但還沒有朽的木棍子。
遠處,田大華在高聲說,老古通了狼性,寫狼字唱狼歌。他又說,柳柳唱民歌同汪常委作報告一樣好聽。大約是那隻小狼又被人發現了,好多人都叫老江用手槍打,老江不肯,耐心地在那兒講那個打獵的老頭被狼算計的故事。大家都不相信,老江便大聲地招呼古九思,要借他的口再說一遍。古九思太興奮了,第一次用命根子一樣的民歌取笑。他順著老江的話說,那些虛情假意的民歌都能迷死人,說起真人真事來,當然更不得了。(本篇曾經被改名《民歌》)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五日定稿於漢口花橋
二零零六年二月二十三日訂正於武昌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