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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34
作者: 劉醒龍
開往漢正街的長途客車一進到武漢市區,那些睡死的人一下子全都醒來。同何怡一樣,車上的人多數是來進貨的。路過付家坡時,何怡叫古九思先下車,等天亮後找個賣樂器的商店買支笛子,算她為那破笛子的事賠的不是。古九思覺得很對,正要下車,四周的人都說天沒亮他一個人下車不安全,城裡兩條腿的狼比西河邊上四條腿的狼還凶。況且江北漢口有幾家大商場,什麼都可以買到。古九思最終還是隨車到了漢口。他陪何怡在朦朧晨光中細心地選貨,很快就到了八點半鐘。何怡催他去買笛子,還多給了一些錢,要他別急著隨車回家,買好笛子後可以去找那個也是專門研究民歌的馬先生聊聊,高興的話就在武漢住上兩個晚上,不必回去受那幫小人的氣。古九思嘴裡說何怡說得有理,心裡卻想趁機到中南民族學院去看看柳柳的弟弟。古九思還想省點錢,接濟柳柳的弟弟,所以他沒有搭車,順著馬路快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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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邊的一家家電商店門口,幾個男人正在卸貨。古九思覺得旁邊那個正用手機說話的男人有些眼熟,仔細一看,正是那個曾娶了汪子蘭的歌唱家。接著他又認出其中還有小娜的男朋友。古九思的突然出現,讓小娜的男朋友格外慌張。歌唱家倒很鎮靜地迎上來,並且用身體擋住了古九思的視線。寒暄中古九思還是看清了,正在處理的那些貨是一整套家用電器。歌唱家告訴古九思,他已經不唱歌了,同幾個朋友合夥開了這家商店,所以才有實力送些家電給小娜,作為結婚禮物。小娜的男朋友一晃就不見了。歌唱家還叫古九思千萬別搞什麼民歌,那東西害人又害己,他現在才算大徹大悟。古九思不願同他說下去,走了幾步,頭也不回地說那歌唱家,本來就不是這條道上的人。
漢口街上到處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家用電器,古九思情不自禁地想起前幾天鎮裡發生的那起盜竊案。
走過一對青銅雕塑的武士像,古九思發現要找的商場就在眼前,心裡非常高興。他問了問門口站著的保安,然後跟著人群徑直上了五樓,很快就找到賣樂器的地方。貨架上只擺著三支笛子。他取出一支吹了一聲音階,正要吹第二聲,售貨員小姐走過來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著他。除了那個正在彈鋼琴的老太太,周圍人的目光都很古怪。古九思顧不上這些,他又試了試笛音,然後就開始吹奏。吹著吹著,便覺得不對,他換了一支笛子還是不對。他將三支笛子輪著試了兩遍也沒有找到樂感。
「笛子是天籟之音!」古九思正在發呆,彈鋼琴的老太太突然說:「它的共鳴箱是山川原野,是純潔自然。我在這裡當鋼琴師有三年了,你是第二個試這笛子的人。商場這麼混雜,一管竹笛簡直如飛花入海。那邊有個洗手間,你去那裡面試試,效果會好一些。」
古九思拿上三支笛子進了衛生間,他依然找不到感覺,但比先前好些。洗手間的門被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推開,一首民歌撲面而來。
彈鋼琴的老太太十指在琴鍵上憂傷地舞動著,她閉著雙眼,輕聲唱著:「鳳鳴山隱薔薇金花銀翠,梧桐樹掛蝴蝶彩鳳縈迴,東廂琴彈蘇月紫玉一對,西廂月照檐前雁北南飛。」老太太忘情地彈唱,兩行眼淚從緊閉的眼睛中汩汩流出。
古九思驚訝地上去問:「你怎麼會唱這首民歌?」
售貨員小姐一旁用面巾紙揩去老太太臉上的淚水。老太太說:「我一聽笛聲就曉得你是誰!老馬死前常提到你!常給我唱你寫的民歌!在你之前只有老馬碰過這些笛子!」
「過年時馬先生還給我寫過信,怎麼這麼快就去了?」古九思說。
「是我害的。三月三那天,有一幫人上家裡來同老馬辯論民歌的問題,本來我一向是老馬的支持者,但那天我也說老馬太固執了,結果,他當場發了腦溢血,怎麼想辦法也救不過來!」老太太的淚水更多了,「老馬一直在說,你能寫出讓那些人閉上嘴、自己吞自己舌頭的民歌!」
老太太怎麼也說不下去了,淚珠和手指同時落在琴鍵上。
售貨員小姐連忙將古九思拉到一邊讓他快走,說老太太這樣傷心下去,淚水損壞鋼琴,她賠不起。
古九思在商場外的青銅雕像下站了好久,還是不放心。他回到五樓時,聽到鋼琴聲失去節奏,也沒了旋律。走過去才看清,一對年輕夫婦正逗著一個小女孩,讓其在琴鍵上亂彈。老太太退在一邊端詳著,面容很慈祥,目光卻是憂鬱的。
古九思曉得自己多慮了。他悄悄地再次離開,穿過馬路到對面的車站等待開往武昌的公共汽車時,碰到一個面色憂鬱的男孩胸前掛著學生證,手裡舉著一隻寫有「家教」二字的牌子,在人群後面毫無表情地站著。古九思費了不少周折才地找到中南民族學院,又問了許多學生,才得到准信:柳柳的弟弟上街找家教去了。此話讓他馬上想到那個神情憂鬱的男孩。他心裡很難過,不願在這座城市裡多待,留下一百元錢後,便搭車到了黃州,這時候他特別想看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