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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31
作者: 劉醒龍
何怡的嗓音突然在剛剛天亮的山裡響起來。
古九思披上衣服下了床跑到外面,果然是何怡站在小河那邊的機耕路上,旁邊還有小園。小園踩著石頭跑過來,一隻腳滑進小河裡被水浸濕了。小園小聲告訴古九思,何怡估計他是來找柳柳,昨晚就想來,是她勸住了她。小園說,何怡好大的火氣,也挺會罵人的。古九思不做聲,等著何怡來到面前。何怡瞪了他一陣,見垸里的人都站在門口看熱鬧,便換上笑臉,說自己要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美人坯子,將年過五十的古九思迷成這個樣子,又像年輕時到處尋找汪子蘭那樣瘋狂。進屋後,才發現一個人影也沒有。何怡見到蠶就忍不住上去捉弄,還將一隻大蠶遞給小園。小園嚇得臉色蒼白,躲在古九思身後結結巴巴地說,她從小就怕蠶。何怡不相信如此時髦的女孩竟然會怕蠶。
何怡在屋裡轉了轉,嘆氣地問古九思:「破窯出好瓦,對嗎?」
古九思反問她:「你這輩子的醋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吃完?」
方四秀拿著一隻氣筒走過來,說是無意中又找到了。雖然用不著自行車了,古九思還是將車胎的氣打足。方四秀趁機同何怡搭訕幾句,恭維她真是好福氣。小園走到古九思旁邊,抬起左腿放在門前的台階上。正彎著腰的古九思一回頭,正好看見短裙深處的粉紅色內褲。他慌忙移開目光。如此一分神,多壓了幾下氣筒,車胎叭地一聲爆了。嚇一跳的何怡馬上吩咐他留下兩元錢補車胎。她已從方四秀嘴裡曉得柳柳家的情況,還說自己如果遇上這樣的不幸,可沒把握將孩子養大。
垸里一旁觀望的人有些騷動。
柳柳的媽媽從牆角後面拐出來,顧不上同何怡打招呼,便將一張紙條交給古九思。她說早上醒來便發現女兒的房裡是空的,採桑葉的簍子也不見了,便出門去追,追了四五里路也沒見人影。柳柳在紙條上寫道:媽,我不跟古老師走,我要跟著你,在家裡養蠶。柳柳的媽媽再三許諾,她一定會讓柳柳到文化站去報到。
古九思趁大家都沒注意,在蠶架上放了五十元錢。
何怡租了一輛三輪車來接古九思,返回時,還捎了兩個到西河鎮買衣服的女孩。一路上何怡不停地向她們介紹自己店裡的服裝。小園也插嘴說何怡店裡的衣服樣式最好,她總在何怡店裡買衣服。女孩們羞羞地看著小園兩條白嫩的大腿。小園還大方地告訴何怡,待會兒她就去找田大華,讓他將那筆服裝款按照汪鎮長批示的,如數付給何怡。
何怡對此話將信將疑。
三輪車在鎮內停下後,小園衝著古九思嫣然一笑,一個人先走了。何怡這才一本正經地讓古九思小心點,這個小園是頭母狼,會主動咬人的。她說她到柳柳家去找他,並不是吊他的眼線,而是今天晚上她要去漢正街進貨,怕他今天還不回,才去給個信。
古九思說:「上次進貨離現在才幾天時間?」
何怡說:「不是要搞歌手比賽嗎,到時候那些女孩子肯定需要一些好看的裙子。」
古九思說:「我沒同意,搞什麼比賽。」
何怡說:「汪鎮長手段太多,你根本沒辦法對付他,他會用牙和爪子,你光有民歌頂不了用。」
古九思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打開文化站大門。他不在時,有人從門縫裡塞進兩份鎮裡的紅頭文件。古九思從地上拾起它們,第一份他只掃了一眼便扔到一邊,第二份則看了好久。文件上面說得很清楚,鎮裡真的要搞業餘歌手選拔賽,還冠以大華杯。
先前那隻小狼的氣味很濃地留在辦公室里。他將文件翻過來,鋪在桌上,提起毛筆重重疊疊地寫上許多個狼字。古九思記起多年前的情景,那時他正苦心臨摹顏真卿的字帖。有一天,汪子蘭站在他的身後,透過肩頭看他練字,一股股鼻息從脖子上流過。汪子蘭貼著他的耳朵說,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要跟著別人學寫虎字,寫狼字就不行嗎?古九思喜歡這個建議。隨後汪子蘭對他說,她可能要結婚,可能在武漢度蜜月,可能無法參加縣裡的匯演,可能麻煩他另找一個人唱《有朵花兒不會香》。事隔多年,古九思還記得汪子蘭一口氣說出的四個可能。古九思當時沒有回頭,如果一回頭,他的臉就會碰上汪子蘭。汪子蘭氣極地問他為何不說話。他確實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飽飽地蘸了一筆墨,在紙上寫出極沉重的一個狼字。汪子蘭咬著嘴唇對他說,你寫的哪像狼,是只沒長角的羊。古九思很想告訴她,何怡已經懷孕了,他終究什麼也沒說,而是使出自己的全部精氣神,重新寫了一個狼字後,額頭上竟有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滲出來。汪子蘭轉身離去時恨恨地預言,古九思將來要為今天的不語而後悔。第二天,汪子蘭就隨那個從省里下來搞音樂輔導的歌唱家去了武漢。當古九思真的有些後悔,再也無人能唱出自己心中的境界時,柳柳出現了。
古九思收起筆,將文件疊起來,扔進抽屜里。隨後出門找個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到縣文化局,給柳柳報上名。在文化站一帶遊蕩的女孩們,紛紛大膽地朝他扮著笑臉,甚至還起勁地議論著比賽那天穿什麼樣的衣服,化什麼樣的妝。
一陣難以忍受的飢餓感猛地冒出來。古九思往家裡走時,看到大華娛樂廳門前貼著一張老大的白紙,上面寫著,參加比賽的歌手請上二樓報名。見四周無人,古九思往那白紙上唾了一口。到家後,他自己做了一碗麵條,只吃了兩口,便心煩意亂地一撂筷子,在屋裡亂轉起來。忽然間,他在柴堆里發現那支摔壞了的笛子,頓時心生怒火,鎖上門氣沖沖往外走。一來一去之間,大華娛樂廳門前出現一幅很大的宣傳畫,上面畫的女孩很像小園,只是胸脯和大腿沒有那麼露,眼神的火辣勁與嫵媚也略微淡一些。畫上的女孩神氣地說著一句話:民歌誰都會唱!與之對應的那條過街橫幅上寫著:大華祝你唱出西河響遍神州。
還沒見到何怡,古九思握著笛子的手就先抖起來。
何怡正在幫那兩個一起坐三輪車來的女孩比試衣服。古九思將笛子一伸,老遠指著她,烏著臉說:「你——太不像話了!」他說這話的動機,基本上相當於別人在罵千刀萬剮之類的話。
何怡一見笛子,連忙上前按下古九思的手小聲說:「這女孩也打算參加歌手比賽,你這樣會破壞自己的形象。」
古九思也只有這句狠話。過街時,他看見均速駛過的越野車裡,汪鎮長正仰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睡覺,伸出車窗外的手背上儘是紅紅綠綠。
笛子上的裂縫像是長在古九思的心裡,他從抽屜里翻出一根銅絲,用鉗子夾著往笛子上箍了幾道。感覺箍好之後,他將笛子送到唇邊,試著吹了一句,一種奇異的音樂聲在他心頭猛烈地撞了一下。古九思又試了一下,音準沒問題,就是音色太陌生了。愣了好久,他才嘆出一口氣。
所謂文化早就被當地的各種人看得輕淡了。西河鎮文化站只養古九思一個人,這還是縣裡決定的。古九思是全縣十大文化名人中掛頭牌的,他的工資由縣裡出,歷屆鎮政府都不大管他。古九思決定今天哪兒都不去,就在文化站候著,看鎮裡誰來同他談歌手比賽的事。十點鐘過後,終於有人進來了。古九思沒有回頭,繼續全神貫注地聽著錄音機里播放的民歌。
那人走到對面,他才曉得是田大華。
田大華說:「我不是你的領導,不用主動聯繫群眾。是小園找我沒找著,我來找她,我以為她在你這兒,就順便過來看看。」
古九思說:「當然,你有錢,你就是老大。」
田大華伸手將古九思桌上的錄音機關了,他要古九思別真的以為自己是貴族,在俗人面前擺譜裝清高。其實汪鎮長比他更有文化。汪鎮長昨天半夜散會後,還趕著給民歌比賽畫了一幅宣傳畫,沒有哪個人不叫好。田大華還轉述了汪鎮長邊畫畫,邊同別人聊天時說的話:一棵樹長在那裡,有人用它,它就是棟樑,沒人用它,就同狗尾巴草一個樣。
古九思要田大華轉告汪鎮長,樹長的是直骨,狗尾巴草長的是媚骨。
這時,有人在外面喊古九思接電話。古九思跑到公用電話亭,文化局的人在電話里告訴古九思,他給柳柳報名後不久,田大華也打來電話,強調古九思個人決定的參賽人選不能算數,應當用公平公正公開的競爭,確定優勝人選。文化局的人又說,關局長相信自己的文化幹部,原則上還是以古九思上報的人員為準,不過,希望古九思協調好當地的各種關係。
放下電話,古九思往回走時,看見小園正在街邊同田大華說話。在他倆身後,汪鎮長畫的GG畫前,聚集著不少女孩。
古九思打定主意要將那幅計劃生育宣傳畫修改成民間歌手的形象,而且用柳柳作模特兒。古九思很快就將美術GG牌重新刷為白色,但他發現所存顏料連三原色都找不齊。他不甘心,仍在大小柜子里尋找。正在著急,小園走進來,懷裡抱著的啤酒箱裡滿滿的全是各色顏料。古九思當然明白小園沒有神機妙算的本領,一定是趁自己不注意時來過一趟。
小園還帶來好消息,何怡已到大華娛樂廳兌現了鎮政府欠下的那筆服裝款。
小園挺著一對高高的乳房,將手伸到古九思胸前。古九思正要後退,她已從自己的心窩處拈起一根頭髮。小園說:「古老師一點不像五十歲,頭髮還這麼黑,簡直像剛做過焗油。你看我這裡,都長白髮了。」小園將頭抵近古九思的胸口。古九思還沒看就聲說:「沒有沒有,就算有也是少年白。」小園不罷休,要他動手扒開頭髮往裡看。古九思只好用兩個指頭小心地撥開一撮頭髮,然後告訴小園確實沒有。
「你長得同我女兒一般高,她在黃州工作。」古九思說出這話後,心裡才又重新踏實起來。
小園會心地一笑。「我不想報名參賽,他們對你太不尊重。」小園忽然說,「田大華離開卡拉OK什麼都唱不好,還當了秘書長,真是笑話。田大華還向汪鎮長建議,你在這方面威信太高,必須先挫傷你的銳氣。」
「你還是報名吧,別同我扯在一起。」古九思隨口說。
小園馬上說:「你叫我報名,要是有什麼傳言,可別生我的氣。田大華那張臭嘴什麼話都能說出來。」她下意識地抹自己的嘴唇,「這兩天他老說,這場比賽是專門為我做的籠子,連古老師你都要成為託兒。」
「別以為我好擺布。」古九思說,「你放心。」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田大華,他的眼光里有兩隻讓人討厭的蒼蠅,還有那兩排大黃牙。」小園臨走時說。
小園離開文化站是因為文化局又有電話打來。還是先前那個人,他說袁副書記給關局長打了招呼,關局長經過慎重考慮,決定請古九思主動配合汪鎮長他們,將選拔賽辦出特色辦出影響來。因為小園事先透露了這邊的內情,古九思才不至於發脾氣。
放下電話他就到對面的服裝店裡待了一會。何怡很高興,田大華真的將鎮裡欠的錢付給了她。古九思冷不防告訴何怡,今晚親自陪她一起去漢正街進貨。何怡驚訝地看著門外的天空,是不是出現兩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