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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37
作者: 劉醒龍
心事重重的古九思回到西河鎮,還沒同何怡打聲招呼,就先開了文化站大門。沒有人往門縫裡塞文件,地上只有幾根被風吹進來的雜草。他草草抹了抹桌椅上的灰塵,剛坐下,何怡就拎著一瓶開水走進來,問他這幾天幹嗎住到女兒那裡,不是說好去馬先生家嗎!古九思說,不是他去得巧,女兒這回要出大事。何怡先嚇了一跳,她弄清是古九思所說出大事,是女兒的男朋友從宜昌到黃州,兩人拉開架子準備同居,剛好古九思趕到了,硬拉著他住到賓館裡。沒說清楚時何怡嚇得不輕,等到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何怡又輕鬆地笑起來,說古九思這一生只有女兒和民歌最寶貴,由不得外人來插手。何怡要古九思放心,只要女兒覺得幸福就行。她還說:「我們不也是結婚才五個月就生了她。」何怡臉上露出遐想幸福的模樣。
何怡打開古九思的提包,見沒有笛子,正要問,小娜走進來,後面還跟著柳柳和她媽媽。古九思一邊讓座一邊問她們怎麼約得這樣齊。小娜說是在路上碰到的,去年在鎮裡賣蠶繭時她和柳柳就認識了。何怡是昨天認識柳柳的,她告訴古九思,柳柳昨天下午就同媽媽一道來過,還上她店裡去問文化站為什麼鎖了門。
見小娜不說話了,柳柳的媽媽就開口說:「從今天起,這個女兒就交給你管教,你儘管放心,柳柳再不會像那天早晨那樣躲著你了。」
古九思沒張嘴,何怡搶先說:「回頭就住我家裡,就當又有了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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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的媽媽連忙謝過。柳柳沒有說謝謝,她說:「古老師,我要是讓你失望怎麼辦?」
「這沒事,但你不能讓媽媽失望,等將新歌學會了,你要先回去唱給你爸爸聽。」古九思說。
柳柳頓時不做聲了。
古九思見小娜一直悶悶不樂不說話,就轉向她說:「我在漢口碰見你的男朋友了,他正同你爸一起從車上卸貨,你爸說,他要送一整套家電給你作結婚禮。」
何怡誇張地驚叫一聲。小娜反而更不高興了。
何怡說:「是不是不喜歡你爸,怪他不該將你們甩在農村受苦?」
「我媽是被民歌害的。」小娜轉向古九思說,「這種年紀了,還老愛唱一根竹子節節高,割管笛子割管簫,有朝一日哥回了,哥吹笛子妹吹簫。」小娜最後學唱一句,自己忍不住笑起來。
柳柳的媽媽說:「這種年紀還能唱歌,心裡有幸福哩!」
小娜說:「還幸福簡直是個怨婦,一個人時還學古裝戲裡的架勢。」說著她做了一個蘭花指。
大家還沒笑完,小園一頭闖進來,衝著小娜說:「你是柳柳吧?怎麼見到我就不唱了,我是慕名而來。」
小娜面無表情地說:「柳柳是她。」
小園扭頭盯著柳柳,好一陣才說:「太可惜了,我若是個男孩,從現在起就追你。」
柳柳臉色緋紅,她說:「不可惜,你可以去追男孩子。」
何怡望著小園時有一種感激之情。古九思趁機多看了小娜一眼,他清楚小娜是來買嫁衣的。他覺得應該趁現在說一說馬先生同他夫人的事。這樣能穩住何怡的心情,不讓她有空去猜疑小娜。他從買笛子的過程說起,當說到馬先生的遺孀、那個彈鋼琴的老太太,如何邊彈琴邊唱民歌邊流眼淚時,他自己的嗓子先沙啞起來。屋裡的五個女人都有些傷情。古九思順手拿起那支捆綁過的笛子吹起來。笛子一響柳柳的媽媽忍不住唱了一句:「鳳鳴山隱薔薇金花銀翠,」她嗓音又蒼老了一些,正唱不下去時,柳柳一旁小聲接唱:「梧桐樹掛蝴蝶彩鳳縈迴。」柳柳唱一句後臉又紅起來,不再唱了。但經不住屋裡別的女人勸說,加上古九思的笛音老在她唱過的那一句上重複等待,她放開嗓子將後面幾句歌詞唱完。柳柳的歌聲既純又亮還情深如水,大家一齊鼓起掌來,剛剛還在傷情的女人們像是得到一些安慰。
柳柳趁大家不注意,輕輕扯了一下媽媽的袖子。
柳柳的媽媽站起來說:「河堤上有一樹好桑葉,柳柳要去采了讓我背回去餵蠶。」
何怡輕嘆了一聲。他們將柳柳和她媽媽送到門口,柳柳的媽媽對大家說:「我這女兒孝順過頭了,她堅持要每天下午從家裡出來,晚上住在這兒練民歌,第二天早上又回去,吃過午飯再來這裡。來來回回地跑,順路采些桑葉。我不答應這些條件她就不來。」柳柳的媽媽從門後背起來時一路采的半簍桑葉。桑葉不重,大家的心情卻沉重起來。
何怡說:「你們兩家都缺根頂樑柱,做女兒的苦過了還有盼頭,做娘的怎麼辦哩?」
「女人靠自己,日子還過得踏實一些。」小娜和柳柳還沒開口,小園搶著說,「我其實比你們都苦,我是舅媽帶大的,爸媽和舅舅都死了。」
何怡說:「女人在一起總愛說傷心的事,不說了,都做事去。」
女人們一走,文化站靜得像古廟。古九思一個人試了試那笛子,忽然發覺破笛子的風格有可能被自己接受。
黃昏時,柳柳還沒回。
古九思讓何怡先回去準備飯菜,他來守店,同時等著柳柳。何怡剛走,小娜就來了。小娜很快就挑出六套衣服,從六套里選三套卻費了不少時間。好不容易捨棄了兩套,餘下四套小娜都想要。古九思問清小娜只帶三百五十元錢後,讓她付三百二十元,將四套衣服全拿走。古九思問小娜,男朋友上門做女婿是不是自願的。小娜一邊點頭一邊說謝謝。
一輛拖拉機駛過來,小娜連忙抱上衣服跳進掛斗。
小娜走後,古九思就將何怡給他在武漢花的錢,同小娜付的三百二十元放在一起。
柳柳還沒來。古九思站在街邊,發現燈光照不到的樹下似乎有個人影。他走過去一看正是柳柳,她正低頭啃著一隻饅頭。古九思一開口,柳柳嚇了一跳。古九思讓柳柳幫忙將貨物搬到一隻板車上,拖著往家裡走。半路上又碰到小娜。小娜從迎面開來的拖拉機上跳下來,將古九思叫到一邊說,媽媽要她回來叮囑古九思,別將在漢口碰到她男朋友的事告訴別人。古九思馬上意識到汪子蘭到了鎮裡,追問幾次小娜才說實話,汪子蘭正在鎮外等她。古九思跟隨小娜追過去,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那裡。古九思叫了聲子蘭,那人影一閃身就不見了。
小娜說:「真想見我媽,你只有到時參加我的婚禮。」
古九思沒有將掃興帶回家。
正在廚房忙碌的何怡出來接著他們。古九思先說,賣了四套衣服,還將一把錢塞進何怡的口袋。接下來她又將柳柳躲在樹下啃冷饅頭的事對何怡說了。何怡心疼地捧著柳柳的臉,要她做自己的乾女兒,這個家也是她的家,不許她見外。吃飯時古九思喝了二兩酒。平時他只喝一兩酒,何怡沒有注意這個變化,以為他是在為柳柳的到來高興。
夜裡,古九思的笛子響了很晚,他讓柳柳跟著笛子唱從前汪子蘭唱的民歌。
柳柳在裡屋練歌時,田大華帶著小園來看過。古九思沒有出來接待。田大華對何怡說,柳柳這種水平,根本不是小園的對手。小園不讓田大華這麼說,她要何怡同古九思說說,讓她跟柳柳一道學習。何怡應下來,要小園明天聽回話。
何怡送走小園他們,又將門口那群嬉鬧的小孩轟走。剛將大門掩上,外面又有人叫門。何怡將門打開,幾個嬉皮笑臉的男人要進屋看看古九思二十年才選中的大美人。何怡唾了一口,讓他們回去看自己老婆的臭腳。再次關上門後,她將古九思交來的錢點了兩遍,越點越不對頭。何怡皺著眉頭在屋裡不停地進進出出,有時問天氣悶不悶,有時問唱得累不累,要不要喝口水,還問他們唱到什麼時候休息。
古九思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嚴肅地請何怡不要再騷擾了。
到了半夜,古九思不得不讓柳柳休息。柳柳剛進房裡洗澡,何怡就上來問古九思是不是還有錢沒交出來。古九思說全交了。古九思越是理直氣壯,何怡越是痛心疾首,這四套衣服進價就花了八百,五百元出手豈不是血本無歸。她追問誰是買主。古九思又像上次賣大衣一樣,說是一個安徽人。何怡冷笑著申明,因為這些衣服是年輕女孩穿的,所以她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何怡真的出門去了。古九思站在門口,聽得見何怡在遠處的叫門聲。柳柳洗完澡出來,問何怡是不是對她有意見。古九思叫她別多心,先去睡覺。柳柳房裡的燈剛剛熄滅,何怡就回來了。一見她那樣子,古九思就曉得用不著再瞞了,便說:「我是將衣服便宜賣給小娜了。小娜要結婚,不能沒有嫁妝,你就當是那天夜裡讓賊偷了不行嗎?或者就當送了三百元大禮也行。」何怡不做聲,胸脯在一起一伏地動著。古九思又說:「你別以為是我在送人情,你也有份,為什麼你店裡生意總比別人好,這裡面也有我的因素。」何怡胸脯起伏更劇烈了。古九思繼續說:「不管你怎麼想,也不管你想不想得通,汪子蘭家的事我不能不管,她是為民歌作過貢獻的。」突然間,何怡一伸脖子,吐出一口鮮血來。古九思慌了,上前欲扶住何怡,被橫空來的一巴掌掃開。情急之中,古九思連聲叫柳柳快來。柳柳一出現,何怡就自己站起來,要去醫院。這時候古九思才發現,柳柳只是上身披了件襯衣,燈光下的兩條腿,幾乎就是用美玉精心雕塑的。柳柳進屋穿衣服時,古九思在門外將板車準備好了。他們將何怡扶上板車躺好,小跑著去鎮醫院。
正在值班室里打瞌睡的醫生見到他們時很高興。他們用手電筒照了照何怡的嘴,認定不會有大毛病。何怡在另一間只讓女人進去的屋子裡作進一步檢查。剩下來的男醫生問清柳柳就是古九思選的歌手後,連聲讚嘆道,這麼美的女孩往台上一站,不唱歌也有人掏錢買票。古九思對這話很不滿,又不好對醫生生氣,只能說:「你這是外科醫生的眼光。」
柳柳走進來,說那邊的醫生要古九思唱首民歌獻給何怡。古九思沒有注意到柳柳的眼神,真的唱了起來:「蘭草花兒不會開,生在青山陡壁岩,十七八的哥哥把花采——」這時,門口進來一個女護士,她說:「古老師,你上當了,我們要聽柳柳唱歌。」柳柳狡黠地衝著古九思笑一笑,然後接著唱:「腳踏石板手扒岩,叫聲姐,我心愛,伸手兒來牽手兒來,帶我一路上花台。」柳柳唱完後又去了另一間屋子。男醫生說,好聽是好聽,可就是少了一點往心裡鑽的力量。
醫生診斷結果是,何怡嘴裡一隻血泡破了。還有一項診斷結果,醫生笑眯眯地要古九思自己去問何怡。
回家後,古九思摟著何怡說了許多軟話。慢慢地何怡身上又變得柔軟了,這時她才告訴古九思自己懷孕了。古九思差一點從床上跳起來,想不到何怡已經閉經了還能懷孕。他興奮一陣,才明白得將這小生命做掉。兩人商量一陣,自然又提起衣服的事,古九思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何怡要他別保證,只是得事先同她商量,她心裡也明白古九思這樣做也是為了民歌,而不是別的。
何怡在被窩裡捏緊古九思的手,她說:「柳柳穿得很少時,我都被迷住了。」
古九思說:「女孩太好了,真愛她的男人反而捨不得去碰,結果總是吃那些膽大妄為的傢伙的虧。我們得防著點,不讓柳柳走了汪子蘭的老路。」
「看看你,我怎麼能不吃醋哩!」何怡這樣說反而讓古九思更興奮,他在被窩裡放肆起來。何怡將他推開說,「你的民歌若是加點現在這樣的野勁,會更好聽。」
古九思氣吁吁地告訴她:「民歌不是學狼叫。」
後半夜,一隻狼闖進鎮裡,弄得全鎮的人都醒了。古九思和何怡也起來站在門口,同大家一道吆喝。再睡時,就睡過頭了。柳柳將屋裡掃得乾乾淨淨後掩上門回家去了,他們都不曉得。古九思是何怡弄醒的,何怡在枕邊要求古九思,讓小園同柳柳一起學民歌,她還認為小園的唱法有可能比柳柳更受歡迎。古九思告訴她,他是不會讓狼學了羊叫後到處迷惑人。
這天早上,古九思突然決定將那無名民歌取名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