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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21 作者: 劉醒龍

  約定的日子,柳柳一直沒有出現在文化站。走廊上女人的腳步聲響過兩次。第一次是小園。自從由汪鎮長欽點之後,小園每天上午和下午必來文化站來詢問何時開始練唱。小園還算著日子,說時間很緊,過一天就浪費一天。第二次是小馮,小馮來找小園,說是袁副書記今天又要來,田大華怕小園有別的應酬,先給她打個招呼。臨近中午,古九思忍不住到鎮外往通向柳柳家的山路看了一陣。返回時,正好看見何怡氣沖沖地從大華娛樂廳里走出來,他猜測一定是汪鎮長的批條沒起作用,田大華不肯付錢。這種雙簧戲不會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在路旁的樹下怔了一會,便決定索性去柳柳家一趟。

  古九思在河灘上走了好久。清水洗過的細沙被陽光曬得很脆,踩一腳要響兩聲。那一年,他在這河的上游也是這樣地走著。一直走到黃昏。突然間從河水裡冒出少女汪子蘭,一身粉紅的衣服像皮膚一樣貼在身體上,整個人成了水晶做的。少女汪子蘭羞紅著臉躲在水邊的大石頭後邊不出來。痴迷了的古九思,拿起石頭這邊的一包衣服走到汪子蘭的面前,告訴她自己是在為一首民歌的創作尋找靈感,他認為自己終於找到想找到的靈感了。少女汪子蘭聽信了他的話,少女的身體是最聖潔的,可以直接化入民歌。那時,夕陽正從石頭後面投入最後的霞光。他站在比自己還高大的石頭旁,少女汪子蘭用寧靜的目光注視著他,輕輕地用兩個指頭解開了第一個紐扣。少女汪子蘭沒有戴乳罩,脫去衣服,就像去掉一層老化的皮膚,露出一對剛剛成熟的乳房和琥珀般的一對乳頭。古九思震驚了!汪子蘭赤裸上身看著他。四周分明有一派瑞光。古九思喃喃地說,他曉得這首歌怎麼寫了。汪子蘭接過他手中的乾淨衣服,在他伸手便能觸摸到的地方,將自己穿戴好,然後徐徐走過河灘。她沒有回頭,背對著他說,我喜歡你的民歌。少女汪子蘭在河岸上唱起他寫的一首民歌。少女汪子蘭唱歌時,附近山上傳來一陣狼叫。古九思坐在河灘中的大石頭上,打開筆記本,寫出了後來流傳很廣的民歌《有朵花兒不會香》。率先唱出這首民歌的少女汪子蘭則成了文化站業餘劇團團長。

  

  河灘上那座大石頭被田大華放炮炸成了碎片。傳說田大華是靠女人發的財,發財之後除了做藥材生意,還要治理河道為自己積點陰德。古九思曾專門找過田大華。田大華要他說清楚那個迷人的故事。古九思不願說,他不想讓別人曉得這些,而使一段潔淨的美妙變成茶餘飯後的牙慧。田大華炸了那塊大石頭,還埋怨古九思信不過他。

  古九思曉得路,涉水過了西河,沿著一條支流往峽谷里走。一進峽口就覺得陽光輕柔很多。西河鎮裡凋謝了的桃花、梨花,在這兒正開得絢麗。

  一輛拖拉機從身後追上來,在他前面走著的一個老頭喊了一聲,拖拉機沒有停,老頭跑了幾步,貓一樣跳上了掛斗。

  古九思獨自走著,拐了一個彎,那輛拖拉機因為熄火而停在一個陡坡上。駕駛員正衝著老頭大聲呵斥。老頭笑一笑後,跟上了古九思。老頭認識古九思,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打獵的,不愛聽你寫的民歌。」古九思有些發懵。老頭接著說:「我同野豬豹子打了一輩子交道,性子野一些,你那些民歌我聽了會失去戰鬥力。」老頭告訴古九思,自從年輕人都去廣東打工後,多年不見的狼又出現了。他買了些炸彈,準備炸這些狼日的東西。他從包里掏出一團黑糊糊的傢伙說,只要包點羊油在上面,放進山里,狼一咬,就會將它的嘴巴炸碎。老頭其實信心不大,他又說,好多年沒和狼打交道了,不曉得老辦法還管不管用。老頭一張嘴學了一聲狼叫。那聲音比真狼叫還恐怖。老頭說,在狼面前是絕不能溫良恭儉讓,現在的狼比以前更凶,山上的樹少了,吃的東西少了,要活得好它們必須使勁想辦法。古九思告訴老頭,西河鎮外有隻母狼在找它的小狼。老頭曉得這消息,他說他不打產仔的母狼。這是他年輕時在山裡打獵,從來沒被狼群圍攻過的主要原因。誰打死了剛產仔的母狼,它的子子孫孫都會死記著誰。至於老頭下的炸彈會不會炸死母狼,他狡黠地說,在炸彈旁邊放一罐鯽魚湯就行,鯽魚湯是催奶的,母狼也曉得自己的主要責任。古九思當然撇著嘴表示不相信。老頭放聲大笑起來。

  那輛拖拉機又追上來,老頭不顧駕駛員的呵斥,依然跳了上去。他在掛斗里大聲說:「等我不能再上山打獵了,我會將這個竅門告訴你,讓你寫進民歌里。」

  隨後,古九思遇上兩個騎自行車的女孩。女孩們擦身而過後,頻頻扭頭看他,接著就下了自行車。女孩問他去哪兒,這一段路很平,她可以騎車載他一程。古九思見兩個女孩模樣都有幾分可愛就同意了。他要騎車載那女孩,女孩不肯,說自己這車龍頭不好把握。古九思望了望公路旁的深澗便不再堅持。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女孩不停地問他關於民歌調賽的事。女孩也想參加,她周圍的人都說她唱歌比電視裡的歌手強。古九思告訴她,唱民歌的原則便是不與電視裡的那些歌手同流合污。女孩不相信地騰出一隻手,從荷包里掏出一張紙往後遞給古九思。古九思打開那張紙,上面印著的第一行字是:關於在全鎮舉辦民間歌手選拔賽的通知。往下還有獲勝歌手將有機會同活躍在螢屏上的著名歌星同場獻藝等字樣。古九思正吃驚,一陣風將手中的紙吹起來。他們急忙停下來,但也只能看著那張紙,飄飄蕩蕩地落入深澗之中。女孩說不要緊,反正上面的內容她已記住了。古九思問她從哪兒弄到這個通知的。女孩說是表姐給她的。表姐姓馮,在文化站對面的大華娛樂廳里打工,通知是別人給表姐的同屋小園的,表姐拿去複印了一份給她。

  古九思明白這通知是有來頭的,他只好告訴女孩,可以按通知上說的去做。

  女孩高興地又載了他一程。

  離開女孩,古九思拐進一處更狹的峽口。簡易的機耕路上留著兩道新鮮的車轍。走了二十多分鐘,忽然看見鎮政府的那輛切諾基停在路旁。一棵大樟樹的樹陰將切諾基掩得嚴嚴實實。司機獨自一人躺在後排座上睡覺。古九思將司機叫醒,聊了幾句,他就問鎮裡搞民歌比賽的事,司機不肯直說,只是數落他是不是吃了太多的紅芋所以才這樣愛嗝酸氣,連領導的重視都置之不理。

  古九思說:「我選的歌手必須能聽懂我心裡的聲音。」

  司機一下子跳到地上。「別太把自己當回事,我勸你沒事夜裡到西河邊聽聽狼是怎麼唱歌的。」司機幾乎要指著他的鼻子了。

  「我是人。」古九思固執地說。

  「別以為現在做人高貴,還不如狼哩!」司機語氣很輕蔑。

  古九思走了幾步,回頭說:「你告訴汪鎮長,如果真要搞什麼選拔賽,他自己去搞好了。」

  半空中突然有人驚恐萬狀地叫喊快躲開。古九思抬頭後,只見陡峭的山坡上,被人驚動了的一塊石頭正一蹦一蹦地往下竄。司機也從車裡跳出來,兩人站在路邊盯著石頭飛來的方向。石頭像長了眼睛一樣直奔他倆而來,在最後時刻,他們分開閃向兩邊。接著比二十九寸彩電還大的一塊石頭,呼嘯著越過他們頭頂,砸在路邊岩廠上,發出石破天驚般的巨響,還有飛濺的火花。

  汪鎮長帶著一群人正從山上往下走。古九思以為汪鎮長會喊住自己。他繼續往前走,一直走過前面的山嘴,汪鎮長也沒喊一聲老古什麼的。他在山嘴後面停了一會,彼此看不見,說話的聲音卻聽得見。有人在向汪鎮長獻計,要大力宣揚西河鎮出美女這個主題,來往的人一多,各方面就活了。古九思聽見汪鎮長在哈哈大笑。汪鎮長這種笑法很豪爽,一點不像他的前任,但凡笑時總是陰陰的。心情不好的古九思,嗅到那塊石頭砸出火花,所產生的岩石氣味。山嘴那邊有人建議再回去看看,說不定柳柳已經采完桑葉回家了。汪鎮長沒有同意,說專門去就過分了,讓群眾覺得不像領導幹部。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古九思在順著一條山溪自然修建的垸里找到那家僅有的小雜貨店,買上一碗方便麵,用開水沖了,三下兩下扒進肚子裡。問清女店主名叫方四秀後,他便問起柳柳家的情況。方四秀說:「我曉得你是古老師,今天上午汪鎮長也來看過柳柳,她家裡沒人,汪鎮長在我這兒坐了半天。」方四秀盈盈的目光格外多情。她告訴古九思,柳柳的嗓音好,全是沾了水的光,這一條溝里,就數柳柳家的井水最清甜。所以柳柳的弟弟才能夠考上中南民族學院。古九思立即問她是否聽過柳柳唱歌。「一個垸里住了這麼多年,哪有什麼秘密。」方四秀說,「柳柳每天采了桑葉回來,總是唱著歌從我家門前經過。」

  古九思說:「那我先在你家躲著聽一聽。」

  方四秀笑彎了眉毛和眼睛,她將一張躺椅從臥室里搬到堂屋,古九思剛坐下,她又到廚房裡忙開了。時間不長,方四秀便隨著一股米酒香飄出來,臉上紅紅的略帶羞澀。古九思笑著謝過了,這才埋下頭將放在面前的雞蛋米酒一口氣吃得精光。再抬起頭時,方四秀已重新將自己頭髮綰了一個髻。古九思明白自己得夸這女人幾句。

  「怎麼一轉眼你就變得更好看了?」

  方四秀嘴唇一抖:「女人命是男人的,碰見的男人越好,女人也越好。」她回頭往外看望了一下,隨手將門關了半扇。又說了幾句,古九思曉得她丈夫到武漢賣茶葉去了,兒子在鎮裡寄宿讀高中,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方四秀說她從小做姑娘時就很迷戀古九思的民歌時,突然緊張得兩手哆嗦起來。

  「那我就給你唱首民歌吧!」古九思站起來說。

  民歌一響,山谷就有回應。一對跑起來像小狗小貓一樣的小男孩小女孩,手牽手出現在大門口。古九思沒有放開嗓子,他輕輕地哼著。方四秀臉上紅暈消退了,眼圈卻紅起來。古九思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柳柳背著滿滿一簍桑葉,正從山溪上的獨木橋往垸里走來。

  柳柳邊擦汗邊喘氣,一點也沒有唱歌的跡象。古九思走出去迎著柳柳。柳柳勉強笑了一下,又低頭往前走。她背上的那隻大背簍,讓古九思心裡重重地酸起來。柳柳徑直走到家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鎖。

  方四秀傷心地對古九思說:「女人真的不經老!你的歌還是那麼好聽,我們卻不行了!」

  柳柳家裡,充滿桑葉清香。蠶架上已經白了,一層一層的大蠶如同白雪,幾乎可以映照出柳柳的眸子。古九思進屋時,柳柳正將剛採回的桑葉撒在密密麻麻的大蠶上面。

  古九思捉了一隻大蠶放在手背上。「它要做繭了。」他說。

  「還有三天。」柳柳飛快地說。

  「今年春繭價錢還行嗎?」古九思問。

  「春繭要跌也跌不了多少,聽說夏繭市場不好。」柳柳憂慮起來。

  古九思在屋裡看了一遍,各種擺設很簡陋。「你媽呢?」

  「她到山那邊學習種黑木耳去了。」柳柳將那些大蠶餵了以後,又拿起剪刀將桑葉剪成絲,準備餵蟻蠶。

  牆上貼著一張蓋著中南民族學院印章的獎狀。古九思忍不住輕嘆一聲。柳柳立即說:「我弟弟書讀得很好,他還準備考研究生。」

  古九思說:「你爸不在了,光靠你和媽媽在家裡種種養養,能供他讀這麼多書嗎?」

  「當然可以。」柳柳堅定地說。

  「柳柳!」古九思沉默一陣後說,「跟我去唱民歌吧,你會出類拔萃的!」

  「我不行。」柳柳說,「我在村長家裡試過一次卡拉OK,他家所有女人都比我唱得好。」

  「唱民歌同唱卡拉OK不是一回事,唱卡拉OK只是做夢,唱民歌卻是真實的。」古九思說著抓起一把剪得像頭髮絲的桑葉撒在蟻蠶上面。

  柳柳沒讓他撒第二把。「生人手臭,蟻蠶會不吃葉的。」柳柳曉得自己話沒說好,她吐了一下舌頭,不好意思地看著古九思。「我已經聽說了,鎮裡決定讓小園到縣裡去參加比賽。小園是唱歌的料,我不是。真的,我不是。古老師你別為我勞神費力了。」柳柳懇切地說。

  「這一帶哪只鳥會唱歌我最清楚,你別推辭,如果有困難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古九思說,「你不答應,我就在你家住下去。」

  「那樣,我媽可高興死了,她連劉德華都不喜歡,就只喜歡你,她說你的民歌能將人的心提起這麼高。」柳柳邊說邊比劃了一下,「我爸在世時,還為這事吃你的醋哩!」

  「真有這事,你就更應該聽我的話了,也算是為了你媽嘛!」古九思心裡高興,覺得事情有了多半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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