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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18
作者: 劉醒龍
一夜之間,西河鎮發生了三件大事。首先是幾家店鋪被人偷了,派出所的老江放出話來,被盜的冰箱、彩電和VCD加起來正好湊足整套家用。其次是那個賣小狼的男人投宿的私人飯店所養的豬,被狼咬死兩頭。第三是古九思又在用笛子吹那首讓女人魂不守舍的曲子。
古九思幫助何怡打開服裝店的卷閘門,發現門口有一堆男人的糞便。他找了一把掃帚將它弄乾淨,身後有女人在悄悄地笑。何怡不輕不重地說了句:「哪個畜生屁股上不長眼睛!」古九思不讓她罵人。她還說:「我說的是實話,畜生屁股上是沒有長眼睛。」
古九思回頭看了看,發現大華娛樂廳的小園正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自己。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得在哪兒見過這眼神。在穿過街道走向文化站的過程中,古九思有意繞了幾步,最大可能地接近小園。隔著一條街,古九思經常聽見小園在娛樂廳里唱歌,也經常聽到男人們歇斯底里地喝彩聲,他並不是完全不喜歡,小園有時一個人在三樓宿舍的窗口,邊梳頭邊唱歌的樣子,還是有些藝術味的。小園已將小馮昨天替她挑的裙子穿在身上。裙子出奇地合身。看到古九思走近了,她似乎特意扭動一下身子,讓女人的魅力爆炸般四射開來。
後來,古九思一個人坐在文化站里,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想睡覺的念頭。他剛閉上眼睛,小園就進來了。他告訴小園自己有些感冒,又將感冒藥吃多了點,所以才特別困。小園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挺嫵媚地說他並沒有發燒。小園貼著肩膀對他說,自己是他的崇拜者,早就想找機會認識,但一直沒有機會,昨晚聽了他的笛聲,她心裡好感動。古九思的喉嚨有些發緊,想喝水。小園就去給他倒水。小園將水放在古九思的手邊,輕聲吩咐一句什麼。沒多久他又看見那雙眼睛,黑暗中特別地亮,瀰漫著一種說不清是淡綠還是淺藍的光芒。古九思曉得自己的眼睛正跟著這副眼睛,在許多房子和許多林子組成的迷宮裡遊蕩。他也曉得自己從來不懼怕這些沒有出路的生活,就像西河邊上的大山,只要密林有一腳寬的縫,他就有信心走下去。古九思依然在迷宮裡自信地走著,突然間,哭成淚人的柳柳出現在眼前。
古九思被自己驚醒後,身上又出了一層冷汗。
他拿起手邊的茶杯一口氣喝下半杯,才發覺水是溫的,而且是用那野茶泡的。屋裡有一股女人的體香,他很熟悉何怡的這種味道。他想走走,腳卻有些軟。
蟬在窗外的樹上,將身子撕裂後壯烈地嘶叫著。走廊上響起小動物跑過的聲音。一隻小狗般的東西跑進來,毫不猶豫地伏在他的兩腳之間。等到明白這個灰里巴嘰的小東西是只小狼時,他的心一下子懸起來。小狼的牙齒很嫩,咧著長嘴發出來的嗚嗚同小孩的啼哭一樣哀婉。院子裡響起兩個男人的聲音,他們一邊尋找小狼,一邊為付了錢,小狼卻跑了的半截子生意而爭吵。古九思聽見外面的那幅美術GG牌被挪動了,那上面有他親筆繪製的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的計劃生育宣傳畫。古九思再次看了一眼小狼,然後彎下腰伸手拎起它,放進一隻抽屜里。
小狼的尾巴被抽屜夾了一下,它痛楚地叫了一聲。
兩個男人闖進屋子時,院子裡湧進許多看熱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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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人用安徽方言問:「看見一隻小狼了嗎?」
「這裡是文化站。」古九思認真地說。
「文化站有什麼了不起,縣文化館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耍猴和玩蛇嗎?我們聽見小狼在你屋子裡叫。」另一個男人說。
「我在寫民歌,試音。」古九思說,「想再聽聽嗎?」
古九思冥神片刻,一揚嗓子高亢地吼了一句。聲音未落,靠牆邊小桌上放的一瓶啤酒砰地爆炸了,一堆白色泡沫雲一樣翻卷得老高。院子裡的人群紛紛湧進屋裡。何怡趕來分開眾人擠到前面問是怎麼回事。古九思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默默地將碎玻璃和泡沫掃進畚箕。
「如果天下的民歌都這麼唱,地球也得炸開。」那個男人繼續用安徽方言說。
另一個男人說:「唱民歌的怎麼學像狼叫?」他邊說邊用目光掃著何怡的脖子。
小園在院子的圍牆底下發現一個窟窿,她提醒大家小狼肯定是鑽進窟窿逃到后街去了。多數人退走後,小園迫不及待地問古九思,昨晚他用笛子吹的是什麼曲子。古九思沒作聲,何怡代他回答。這首民歌他寫了整二十年,到如今仍沒有合適的名字。別的女人說,她們有想好了的歌名可以義務獻給古九思。馬上有男人用渾話說,她們可以義務做點更有意思的事。男人女人一鬨而散後,屋裡只剩下何怡和小園陪著古九思。
何怡就小園身上的新裙子聊了幾句後,不經意地說起自己剛才來看古九思,她迷迷糊糊地竟然將自己當作了小園。小園哧哧地笑個不停,她還沒有碰見過不喜歡自己的男人,縣裡的袁副書記一隻腳已經邁出了娛樂廳的大門,一見到她便改了主意,留在西河鎮過夜。
「可惜你見到的都是風月場上的男人。」何怡說,「我家老古只喜歡清水一樣的女人,不信你儘管試試,我保證不干涉。」
何怡徐徐地笑起來。
小園突然張開雙臂摟住了古九思的腰。「有毛!那兒——那兒!」小園在古九思的腋下惶惶地尖叫。
辦公桌抽屜縫隙里,果然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搖擺著。不知所措的何怡也往古九思身後躲。古九思掰開小園的手,上前去拉開抽屜,將小狼拎了出來。小狼一點也不叫,只是齜牙咧嘴,並在空中不停地蹬著四隻小腿。
何怡驚訝地說:「你還真的藏起這野物了?」
古九思看了看小園說:「這小狼有點像你!」
小園說:「女孩有點野性才性感。」
古九思不理她,打開後門,將小狼放出去。小狼走了幾步,便一溜煙地跑起來。一會兒就翻過河堤,進到白花花的沙灘中。
小狼和小園都走了,何怡才問古九思:「你剛才說什麼了?」
古九思說:「小園的眼睛裡有些狼的東西。」
聽到這話,何怡便放心地回去賣服裝了。
身上的疲軟已不那麼明顯,古九思開始動手清掃院子和屋子,自從電視錄像不再被人喜歡後,文化站還沒有一次來過這麼多人。不長的時間裡,地上到處都是濃痰和菸蒂,宣傳畫上的女人也被抹上一撮鬍鬚,懷中嬰兒褲襠里多出一隻酒壺一樣朝天翹著的肉雞雞。古九思在心裡罵了三遍狼操的傢伙。清理這些,用去了半個小時,當他將宣傳畫上多出的那些用顏料覆蓋完畢,門口又進來一群人。
走在頭裡的田大華大聲說:「古站長畫的美女一定是自己的夢中情人。」
跟在田大華後面的是鎮政府的司機,最後的那個男人是汪鎮長。古九思衝著汪鎮長點了一下頭,手中的顏料瓶一歪,一團朱黃潑在地上。
司機隨口說:「真像吃奶的小孩在拉屎。」
汪鎮長馬上駁斥說:「這是藝術,搞不懂你就擦車去。」
司機嘿嘿一笑,知趣地退到汪鎮長身後。
田大華一進屋就咋呼:「怎麼有股怪味,有狼來過這兒。」他一吸鼻子,不停地眨著眼睛。
古九思沒有說出有關小狼的故事。他不想同他們說這些,狼的話題一旦出現,骯髒醜陋兇殘的東西都會隨之而來。牆上有幅他為自己寫的字:清水無香。他用自己的目光將其他三人的目光往條幅上引。
先是汪鎮長將抱在胸前的雙臂放下來。跟著田大華放著油光的胖臉癟了不少。司機坦率,他說:「這四個字太有文化了。」大家剛坐下,田大華就說:「我昨天來還沒有體會,今天感覺就不一樣。大概是汪鎮長禮賢下士,文化站就超凡脫俗起來。」司機則補充說:「這是汪鎮長到任後,第一次到下屬單位。」
古九思說:「你們是記性好,忘性大。前天廣播裡還說,汪鎮長親自到財政所研究如何集中資金,擴大鎮裡的肉狗養殖規模。」
汪鎮長岔開話題說:「老古有五十幾了?你這種風度縣城裡也不多見,有士紳貴族風範。你家裡過去是什麼成分?地主吧?我研究過,凡是過去被劃為地主的,他們的子女現在都比貧下中農的後代有出息。所以現在人愛說一天可以產生一個暴發戶,三代才能培養出一個貴族。」汪鎮長的話讓田大華聽得耳朵一顫一顫的。汪鎮長接著說:「西河鎮一定要往培養出幾個貴族的方向努力,我不會學他們只搞萬元戶。光有錢有什麼用,要做就做既有錢又有教養的貴族。這是新的精神資源增長點。老古,你可以成為貴族,你有這個潛力。你還可以用這個題材寫一首民歌。政府不好公開講的,民間可以公開唱。」
古九思說:「對不起,我不會有這樣的靈感。我這腦子只對高山流水、聚愛離情有反應。」
大家都盯著那幅清水無香的條幅不說話。
沉默了一陣,汪鎮長要古九思匯報民歌調賽的準備工作。
古九思說:「民歌我早就寫好了,只要再選一個合適的女歌手就行,然後我就指導她練唱。」
汪鎮長一扭頭說:「田老闆,你不是說要推薦一個歌手給老古嗎?將她請來,讓老古看看,行的話就敲定下來。」
沒等古九思說出什麼來,田大華就急忙出了門。
趁著空隙,汪鎮長問古九思是不是真的只有發現最美的女孩,他才會用笛子吹那支沒有歌名的曲子。古九思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覺得汪鎮長有點虛偽,古九思說話更顯意味深長。
「不能讓我動心的女孩,我是不會讓她唱我的歌。」
這句話讓汪鎮長聽後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女孩叫什麼?」
「柳柳。」古九思說。
「怎樣的美?」汪鎮長說。
古九思望著汪鎮長蹺著的二郎腿說:「美就是美,它沒法像考察幹部那樣,制訂一些指標。」
汪鎮長摸摸自己的鼻子沒有作聲。
有女人進院子了,高跟皮鞋響得像是在敲鞭鼓。古九思沒料到田大華領來的人是小園。小園一進屋汪鎮長就讓她快叫古老師。
小園像個中學生一樣畢恭畢敬地叫了聲:「古老師!」
汪鎮長笑著說:「樣子倒挺乖巧!老古,認了這個學生就不用現找生手來培養了。」
古九思說:「她同民歌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她得跟鄧麗君學。」
汪鎮長說:「藝術總是殊途同歸。這話不外行吧?」
古九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汪鎮長又說:「小園的唱歌才能是袁副書記發現的,袁副書記又是民歌調賽的組委會主任,你就是讓小園上台唱黃雞公,尾巴拖,三歲孩子會唱歌,袁副書記也會讓她獲得一等獎。老古別猶豫,三心二意會錯失良機。民間音樂藝術的機遇本來就少之又少,若不抓住,別說你,連我都要悔綠腸子。就這麼定了,讓小園來唱。田老闆,你就做老古的經濟後盾。作為補償,你可以在小園的宣傳材料上寫明是由大華娛樂廳選送的歌手。」
「小園的歌我常聽,我有信心投資,不怕沒有回報率。」田大華朝小園擠了一下眼,「來一曲吧,讓古老師也感動感動!」
小園嫵媚一笑,沒待古九思有所表示,她就亮著嗓子高聲唱起來。小園唱的是英語歌。田大華邊聽邊說這首歌的中文名字叫《人鬼情未了》。小園唱得正起勁,門口出現幾個聞聲趕來的男人,見是小園,便毫不客氣地說,還以為古九思找了個什麼樣的大美女,原來是三陪小姐。他們一點也不怕汪鎮長瞪得老大的眼睛,繼續說,文化站終於學會了改開搞繁榮昌盛了。大概身後還有別人,他們回頭說,和三級片差不多,沒什麼好看。門外的人都笑起來。散開後,還不忘留下一堆色迷迷的目光。
古九思用手指掏了一陣耳朵,他讓小園先回去。小園一轉身,裙子旋成一把傘,顯出半截豐潤的大腿。古九思讓司機和田大華也出去了,這才對汪鎮長說:「不行,這個小園不行,她會將我的民歌唱成動物發情的信號。」
汪鎮長不高興,沉著臉說:「人唱歌就是為了煽情。」
汪鎮長不再說話,起身便往門外走。古九思想起何怡的吩咐,跟在後面說:「有個遺留問題請鎮裡解決一下。」汪鎮長好像沒聽見,頭也不回地鑽進切諾基越野車裡。
越野車一走,何怡就跑過來,問清了經過,她一蹬腳,將服裝店丟給古九思,自己到鎮政府去討說法。半個小時後,她居然拿著汪鎮長批給田大華的條子回來了。她不停地告訴古九思,汪鎮長同先前的領導絕對不一樣。汪鎮長讓她拿上發票去找田大華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