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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15 作者: 劉醒龍

  做好的飯菜都涼了。

  何怡趴在飯桌上,望見古九思進門,連忙將一瓶藥酒端起來,往古九思的酒杯里倒。古九思連飲了三杯,沒來得及吃上幾口菜,周身就燥熱起來。飯後古九思讓何怡泡了兩杯野茶,兩個人一邊品一邊說著自己的體會。古九思告訴何怡,野茶樹長在半山崖上,要采它很危險。何怡忽然插嘴說:「野茶讓人好興奮!」古九思看過去,何怡的眼睛柔光點點非常動人。他一擱茶杯,上去將何怡放橫了。「都是五十幾的人了,怎麼還是說來就來?」何怡那僅存的嬌氣也還動人。

  這天夜裡,特別激動的古九思讓何怡準備好紙筆墨硯,打算為自己留下幾幅字畫。他一口氣寫完三大張宣紙,何怡在一旁不斷叫好,說是好久不見丈夫如此才情四溢了。古九思將它們鋪開,後退幾步,站在滿是墨香的屋子當中,端詳一陣後,有些失望地嘆氣走上前去,將兩幅寫著狼字的條幅拿起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為了不讓何怡伸手去撿,他還抬起腳將紙團踩癟了。何怡詫異地望著他,嘴裡說古九思不欣賞的,她可以拿去送人。古九思沒有聽進去,他老是出神。上了床後,終於還是將為田大華寫條幅的事說了出來。何怡一直沒作聲,古九思摸了摸她的身子,還當她是睡著了。

  「既然自認為是最好的,就不該給田大華。」何怡冷不防一開口,古九思的手在她胸脯上哆嗦了一下。「有女孩在面前站著,不好舔自己吐的痰。男人都是這樣,見到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是誰。事情過了又後悔。」除了聲音在動,何怡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在動。

  

  「我要是曉得自己是誰,當初就不會娶你。」古九思說。

  「她真的長得很出眾?」何怡的腿動了一下,醋醋地說。

  古九思笑起來:「首先我得重申,在西河鎮最漂亮的是民歌,其次才可能考慮到女人。我對你說,柳柳確實很漂亮,這是我信任你,愛你。如果我說的正好相反,你就不用再尊重我了,因為我在騙你。」古九思的一席話說得酣暢淋漓。

  「這麼說,你認準了柳柳?」何怡終於翻過身來面對古九思。

  古九思想了想後說:「就是這樣!」

  何怡幽幽地說:「你別又因為民歌,再次弄出一場悲劇。」

  「你跟了我幾十年,怎麼還不懂!」說著,古九思像水牛洗澡一樣翻了個身,將一隻光背對著何怡。

  說何怡不懂,其實是古九思自己不懂,他一直想在柳柳與汪子蘭之間找出某種聯繫,想得越久,那些本來在疑問中存在的一些頭緒,反而變得更加虛無縹緲了。慢慢地,他只能注意到記憶中不斷迴響的那首歌。一開始是汪子蘭在文化站里唱。汪子蘭很年輕,一對辮子在民歌聲中如山澗旁的藤條一樣蕩來蕩去。汪子蘭的民歌像花開時節的風,不但能聽到還能撫摸到。對男人,它是女人多情的溫柔嘴唇,能燙燙地貼近鼻尖。對女人,它是男人雄渾的壯實臂膀,會有力地摟住腰肢。後來,汪子蘭不見了,天地間只流著一道清水。清水也會歌唱。一隻灰狼從樹叢中徐徐跑到水邊,伸出爪子一碰水線,清水就抽出條條絲線,波紋涌及處,忘情的旋律將山都撼動了。灰狼撲進水裡,長嘯著同清水一道仰天高歌。古九思突然驚醒,他霍地睜開眼睛,屋裡一片漆黑,何怡正在枕邊喃喃夢囈。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到處都是汗漉漉的。古九思爬起來,擰亮檯燈,從抽屜里翻出一隻筆記本,大約在十幾頁處,他曾記錄從前做過的一場夢。他嘟噥一句:「相隔這麼久,怎麼連夢都做得一模一樣?」

  古九思拿過笛子,用舌頭輕輕舔了兩下笛膜。也沒有試音,隨著肺腑里的氣息流出,笛聲就響了。古九思將清水唱歌的夢境完全投進笛聲里,當灰狼出現時,他突然一驚,無緣無故地將笛子掉到地上。他正要去撿,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身後的何怡,搶先伸手將笛子拾起來。

  何怡將笛子還給古九思。「你怎麼啦,吹得正動聽哩,心裡出事了嗎?」何怡只穿著最貼身的小衣,她身材極好,這種年紀了,仍像少婦一樣楚楚動人。

  古九思好久說不出話,直到涼風讓他打了一個噴嚏後,才說:「怎麼有人會像狼那樣唱民歌?」

  「狼唱民歌,那還不將人都嚇死!」何怡說。

  古九思覺察到手中笛子有些不對勁,低頭看清楚後,他怎麼也不明白,離地只有這麼矮,笛子為何會摔裂?窗外傳來一陣極蒼老的嘆息聲。何怡膽怯地從身後緊緊摟住自己的丈夫。

  古九思叫了聲:「誰呀?」

  他推開窗戶探頭望了一陣,只有大華娛樂廳的霓虹燈在閃耀。他剛要關上窗戶,鎮子裡的狗一齊狂吠起來。何怡告訴他,可能是母狼來找它的兒女,上午她見到有人在鎮裡賣小狼。

  蒼老的嘆息又響起來,這一次他們聽清是風吹過街巷發出的聲音。

  狼一直在叫,有時遠,有時近。

  早上醒來,古九思在被窩裡連打了幾個噴嚏。等他下到地上,又感到頭有些重。何怡見他感冒了,連忙找出幾顆藥丸讓他吃了下去。

  這時,田大華在門外大聲說:「古站長,昨晚鎮上的人都聽見你橫吹笛子,大家都說你找到美人了,心裡在發燒!」

  何怡連忙迎到門口。「他呀,笛子一響,卻將狼招來了。」她邊說邊客氣地將田大華往屋裡讓。見田大華真的進了屋,何怡又趕緊將放在盆子裡的髒衣服掇進睡房。田大華探頭探腦地往四周看了一番,認定到底是文化人的家,連掃帚都很文雅。不過他還是提了條建議,通往豬圈的後門也應該寫上一首詩。古九思淡淡一笑,田大華有關文化的雅興便消失了。田大華告訴古九思,汪鎮長請他九點鐘準時到鎮政府見見面。古九思不理解,怎麼這樣的事讓田大華來通知。他以為汪鎮長也想要一幅狼字,但田大華堅決地否認了這種意思。田大華要古九思去時帶上笛子,汪鎮長可能要欣賞一下他創作的民歌。

  古九思不想告訴田大華,笛子昨晚摔裂了。

  他說:「我是民間音樂家,不是跑江湖賣藝的。」

  他又說:「現在獨生子女比生他養他的祖宗厲害,但在我這兒誰也別想翻天。」

  見田大華一愣一愣的,古九思就讓他回去原湯原汁地說給汪鎮長聽。田大華追問他是去還是不去。他忍不住譏諷田大華,只認識金庫里的貨幣和抽屜里的牛角大印,他說汪鎮長會明白的。

  田大華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不客氣地告訴古九思,文化站和鎮政府的關係是花瓶和房子的關係,怎麼可以讓花瓶來左右房子哩。田大華接著又笑回來,說自己不是政府官員,所以才崇拜他,才找他要字。

  一直在聆聽的何怡從廚房裡跑出來,告訴田大華,古九思正在發燒。說著便又要古九思吃感冒藥。古九思不肯吃,田大華就跟著勸,說感冒一開始時就要用超量的藥將它壓下去。

  四顆藥片下肚,古九思兩眉之間蹙起四隻疙瘩。田大華說:「別人吃藥往肚子裡吞,古站長吃藥往眉頭上塞。」接著他一轉話題,要古九思別太犟,文化站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大華娛樂廳的部分收入是鎮裡的小金庫,別人不曉得,只要古九思靈活一點,他都有權給文化站一點小錢。何怡一聽這話頓時眼睛一亮。

  田大華要回去陪縣裡來的袁副書記吃早飯。何怡攆到屋外,匆匆地將鎮裡欠她的服裝款一事說了一遍。田大華說:「乾脆等到澳門和台灣都收回來了,再一齊結帳吧。」這句玩笑將何怡的臉都急紅了。回到廚房,她錯將鹽當成糖放進豆腐腦里。古九思吃了一口,便將碗筷放下。何怡以為他生氣了,就發火說,該生氣的應該是她。古九思不同她說,他端起小碗送到何怡嘴邊。何怡喝了一口,還沒咽下便大叫起來:「你想害死我很容易,但你還不曉得人家柳柳願不願意嫁哩!」古九思又讓何怡嘗自己碗裡的。何怡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後,撲哧一聲笑起來。

  出門前何怡又繃緊了臉,再次提醒古九思,那筆服裝款如果這個月仍不付清,她就到法庭起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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