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清水無香(一) 1

2024-10-04 18:57:12 作者: 劉醒龍

  春天讓那麼多鮮花開著。可它管不了夏天,夏天說來就來,還邀上秋天。看著鮮花被弄得七零八落,春天在一旁束手無策。從進文化站的那一刻,柳柳就想對古九思說這句話。古九思堅持要她唱支民歌聽聽。柳柳堅持說自己真的唱不好。這時,鎮上最有錢的田大華在門外誇張地大聲嚷了一句:「我從沒見過這樣說話的,比金子響還好聽。」田大華進屋後,坐在椅子上的柳柳更顯得局促不安。古九思站起來寒暄幾句後,讓田大華坐在柳柳身邊。田大華走向椅子時,順勢扳了一下柳柳的肩頭,並說還是古九思的面子大,一請她就到,當初自己想要她到大華娛樂廳當領班,請了三次,她連一面都不肯見。柳柳臉一紅,小聲說她怕有錢有勢的人。柳柳起身走到一旁拿起開水瓶,正要往杯子裡倒水。田大華連忙從皮包里掏出一盒茶葉遞給她,說是專門請人采的野茶,雖然樣子不大好看,品質卻是別的茶葉所沒法比的。柳柳打開茶葉盒聞了聞說,她家附近山上也有野茶樹,可大家只是將它砍了當柴燒。柳柳抓起一撮茶葉放進茶杯里的動作很優雅,特別是幾個手指很自然地翹成了蘭花指。田大華說:「野茶起碼沒有農藥的污染,現在有地位有文化的人,都講究這個。」古九思表態要嘗一嘗後,田大華立即曖昧地笑了笑:「現在什麼東西都是野的好。」

  田大華開的大華娛樂廳在全縣各地都有分廳。他將古九思甩來的一支煙點著了才說:「我也想參加民歌比賽,到電視台當個簽約歌手。說來你別不相信,昨天在縣城玩卡拉OK,我一開口就將縣裡的頭頭們都鎮了。」

  一股水氣正從柳柳的肩頭冒出來,屋裡隱約有了一些茶葉的清香。

  古九思說:「我曉得,你唱歌才像金子響。」

  「真的,我說的是真話。」田大華強調起來。

  「你別亂形容,唐詩宋詞裡誰說過金子的好話?」古九思挺了挺腰,接著說,「你現在是娛樂業業主了,輕易不來我這文化站,今天來是有別的原因吧!」

  田大華連忙說:「古站長這麼英明,我就不拐彎抹角了。省里要搞企業家書法比賽,我是個粗人,不懂得書法,但我曉得你的狼字寫得好,請你幫忙維護一下我的企業形象。」田大華從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擱在鋪著毛氈的桌面上。

  古九思將文件扒到一邊,只問如何落款。田大華要他只寫公司的名稱。

  柳柳沏好了茶,端過來分別遞給古九思和田大華。古九思嘗了一口後沒有作聲,第二口嘗過了他才深深說了句:「有味道。」古九思要攤宣紙,柳柳連忙將毛氈整理乾淨。

  田大華藏著心裡的得意說:「柳柳天生就是文化站的人。」

  

  柳柳不做聲。古九思拿起毛筆在硯池裡試了試後,突然叫道:「別喝!」柳柳和田大華各自端了一杯茶,聽到叫聲,田大華倒沒事,柳柳手一抖,茶水溢出來灑在地上。古九思說:「你不能喝熱茶和開水,那會毀了你的嗓子!」

  田大華討好地說:「保護嗓子是不是應該多喝胖大海?」

  古九思沒有回答,他凝眉想了一陣,這才用力蘸了一筆墨,隨著筆墨翻騰,一個狼字出現在紙上。墨跡未乾,田大華在一旁先喝了幾聲彩,古九思正要將自己的圖章蓋上去,田大華連忙取出一隻紅包雙手捧著遞過去。古九思沒有蓋成圖章,他用眼角睃了一下後,什麼也沒說,繼續定神在那幅狼字上。看了一陣,他親自將宣紙揭起來,走到掛滿文件夾的那面牆前,用文件夾將宣紙夾好,再後退幾步,足足端詳了五分鐘。這期間田大華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

  後來,古九思長嘆一聲。柳柳忙問:「古老師怎麼啦?」

  古九思說:「沒什麼。」他朝田大華一揮手,「你拿上它快走,不然,我可能反悔不給你了。」說著露出極心疼的樣子。

  田大華上去三下兩下地將那幅字疊好,搶劫一般放進皮包里。田大華疊的時候,古九思一下又一下地咧著嘴,像是正被他人蹂躪。實在撐不住時,他將那隻紅包拿起來扔給田大華。紅包在空中瀟灑地劃了一道弧線,飄落在田大華的臉上,隨之又掉在地上。

  古九思說:「你可以走了。」

  田大華經過柳柳面前時說:「古站長做夢都有文化,你跟他學唱歌,肯定會出名的。」

  田大華的身影將從門口透進來的光亮擋住,他回頭又說了一遍謝謝。田大華消失時,屋裡的光亮似乎也消失了。

  「天黑得越來越快了!」古九思說。

  「我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柳柳不好意思地說,「但我真的唱不好民歌。」

  古九思說:「我不會看錯人的。說實話,我還留著一首好民歌,很多年了——像是特意等著你來。」古九思猶豫一下才將後面的半句話說出來。

  「我不會騙你的,耽誤了文化站的大事可不好。」柳柳的態度非常誠懇。

  古九思有些不高興:「連田大華都能聽出你的聲音與眾不同,我可是一輩子研究這個。」

  柳柳嫣然一笑:「田大華在瞎說,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前還說過我笑起來像鞏俐哩!」

  古九思愣了愣。「你拒絕田大華是對的,那種地方比狼窩還危險。」

  柳柳說:「我曉得,我們垸里有兩個女孩就是在那種地方被不要臉的男人害了。」

  古九思說:「明白就好,這樣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三天之後再來找我。」

  柳柳連忙往門口走,還順手扯了一下電燈開關線。電燈沒有亮。古九思沒有理睬這些,他將野茶分了一半拿在手裡,跟在柳柳身後一直走到大門外。外面明顯暗起來,鎮上的電燈幾乎都亮了。對面的大華娛樂廳,被霓虹燈照出幾分燦爛。有過路人問古九思怎還不開燈,是不是供電所又停了他們的電。古九思說,沒有活動,用不著浪費電。那人說文化站的活動內容都叫大華娛樂廳搶走了,從前男人都爭著來文化站玩,其實是為了看漂亮女人,漂亮女人不來文化站,文化站自然就沒東西吸引人了。古九思正色回答說好女人天生就是藝術品。那人嘿嘿一笑:「就像你老婆一樣。」說完便一溜煙走不見了。古九思順著他的背影望過去,見柳柳還在街邊的一家服裝店外徘徊。隔著一條窄窄的街,可以看清一陣風吹起柳柳的黑髮,款款飄動幾下,柔柔地鋪在肩上。柳柳無意地晃一下頭,黑髮便掄得像一柄小傘。

  一輛自行車順街疾駛過來,眼見著駛過柳柳了,忽聽見輪胎在地上摩擦得響起來,同時騎車的男人叫了聲:「柳柳!」「帶我回去!」柳柳一邊叫,一邊毫不猶豫地跳到自行車的后座上。男人緊扶著自行車說:「到前面來吧,你坐在後面我騎不穩。」柳柳故意一扭身子,自行車在街上亂竄了幾下。柳柳說:「你別瞎想,我的車子被牛踩壞了,不然誰坐你這破車!」說著話,自行車和人消失在街口那邊。

  古九思在越來越黑的街邊站了好久。對面的霓虹燈越來越誘人。從巷子裡鑽出幾個小孩,在燈光下蹦來蹦去。他轉身將擱在門口的一塊告示牌拿回屋裡。告示牌是他親手寫的,縣裡要舉辦民歌比賽,目的是挑選出色的民歌手參加地區和省里的比賽。為這事古九思上上下下找了好久,柳柳的被發現讓他興奮不已。他將告示牌放回屋裡,想到這事,還忍不住一個人在黑暗中輕輕笑了一下。鎖上門,他便往對面的服裝店走去。

  一股熨衣服的蒸汽氣味撲面而來。古九思衝著埋頭整理服裝的女人叫了聲:「何怡!」

  何怡抬起頭來問:「招到明星了,這麼高興?」

  古九思說:「找到一個叫柳柳的女孩,比當年的汪子蘭還出色!不過她還沒答應。」

  「你若是能給她月薪八百,準保像娛樂廳的小園一樣見面就叫你乾爹。」何怡一轉話題,「我問你,鎮裡欠的錢拿來了嗎?」

  古九思不動聲色地說:「別明知故問,我整天沒鎖大門,哪有時間去找他們?」

  何怡將熨斗按到一件女式西褲上,白色蒸汽吱地噴出來。「跟你說了一百遍,新調來的汪鎮長愛舞文弄墨,你要抓住這個機遇,不然的話,等到台灣也回歸了,你還收不回這筆錢。」

  古九思說:「別掃我的興,你回家做幾個菜吧,我想喝酒。」

  何怡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才低聲嘟噥一句:「越不愛聽,我越要說。」古九思裝作沒聽見,看著何怡將東西一件一件地收拾好。他對店裡的事一點也幫不上忙。前年臘月,天色也是這樣要黑未黑,他替何怡守店,將一件兩百元錢進的大衣,一百六十元賣了出去。何怡追問過幾次,那件大衣便宜賣給誰了。古九思咬定了說是一個安徽人,哪怕何怡說她不會上別人家去扯皮,他也不改口。何怡不相信,她總在猜疑這件大衣的買賣背後還有別的故事。古九思則說,幸虧是男式大衣,若是女式大衣,何怡恐怕要將全鎮挖地三尺了。古九思每次都感到何怡會說,嫁了這樣的男人算是前輩沒修好,但何怡從來沒有如此表示過,最厲害時也只是哀怨地盯他一眼。

  何怡一邊收拾,一邊徒勞地重申幾種服裝的最低價。說話時,大華娛樂廳的小馮匆匆跑過來,要選一條最好的裙子。何怡取了兩條連衣裙讓小馮挑。她不經意地問是不是田大華破例發獎金了。小馮打量著那條素色碎花的連衣裙說,她是替小園選的,小園正在陪縣裡的袁副書記喝酒,在酒桌上,袁副書記認了小園作乾妹妹。小馮選定了那件素色碎花連衣裙。何怡也說很合適,像小馮、小園這樣純情的女孩,就該穿素潔一些的衣服。小馮付錢時,何怡又說,為何城裡的男人愛唱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因為他們看多了那些假眉假眼的洋派女孩,想返璞歸真。小馮哧地一笑,她付了二百六十六元錢,卻要何怡開張三百二十元的發票。古九思說小馮比最老練的腐敗分子還要精明。小馮說,袁副書記才是真老練,他只看一眼,田大華就馬上掏錢給小園,讓她買裙子。

  小馮拿上連衣裙走開了。滿街都是卡拉OK的聲音。

  古九思轟隆隆地拉下卷閘門。他說:「也只有你敢說她們是純情女孩。」

  何怡說:「嘴巴一張皮,說話上下移,好話說得再多也不用負法律責任。依我看,你不如就選她們去參加民歌比賽,你聽聽,她們的卡拉OK唱得多好!」

  古九思說:「我不管你賣服裝,你也別管我的民歌。」

  二人邊說邊離開服裝店。快到家門口時,一輛拖拉機迎面駛來,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似乎有個女孩在叫古老師。拖拉機沒有亮燈,黑咕隆咚地停在他們面前,果然有女孩從掛斗中跳下來,古九思認出是汪子蘭的女兒小娜。

  小娜先同何怡打招呼。何怡上前拉著她的手問:「怎麼這晚到鎮裡來?」

  小娜遲疑一下才說:「本想早點來,但一直等不到順路的車。」

  何怡又說:「你來是想跟古老師學民歌吧?」

  小娜澀澀一笑:「也不知什麼原因,就像不是我媽親生的,一點也沒有她的遺傳。」

  何怡說:「你媽受過挫折,懷孕時就不想讓你再步她的後塵。」

  古九思這時才插嘴說:「不管什麼事,先上家裡去吃飯再說。」

  小娜說:「回頭再說吧!」說著就跳上拖拉機走開了。

  何怡衝著她的背影說:「汪子蘭養了這麼漂亮的女兒,哪天到我店裡,我給她挑一套好衣服!」

  古九思站在黑暗中不知對誰說:「這鬼拖拉機,怎麼連燈都不裝一個?」

  何怡狠狠地扯了他一把:「你還是放心不下汪子蘭。」

  古九思說:「人得有點同情心,你沒看見小娜的皮鞋上都補了兩個疤。」

  「喲嗬!」何怡驚叫起來,「你真有本事,這麼黑的天,還能看清別人腳上的情況。是不是又想起當年她媽在台上唱歌跳舞的情形了?」

  「你這是怎麼啦,我能把記憶抹去嗎?」古九思不高興了。

  回到家裡,何怡先到廚房裡忙起來。古九思將半包野茶放下,隨手打開電視機,看見屏幕上正在滾動播出關於民歌比賽的文字通告,接下來還有記者對縣文化局關局長的採訪。他曉得關局長會提及自己。就耐心地等待著,還特意將音量調到最大。何怡從廚房裡探出頭來,正好看見關局長在電視裡說,古九思的民歌研究與創作,在省內有著特殊地位,這一點也是本縣的文化特色。關局長的話讓何怡臉上露出嫵媚。節目的最後,是縣劇團的一名演員在一處舞台上唱著一首由古九思創作的民歌。一句還沒聽完,古九思就皺著眉頭換了頻道,他嫌對方沒有唱出民歌的神韻。

  古九思鑽進房裡,從抽屜里拿出幾張有些發黃的樂譜,一個人愣愣地看了一陣,神情一會兒喜悅一會兒沉鬱。他取下掛在牆上的笛子,舉起來正要吹奏,又忽地放下來。

  古九思轉過身,徑直走到屋外。

  西河鎮早早地安靜下來了,迴蕩在夜空中的是大華娛樂廳里的卡拉OK聲,一個男人在聲嘶力竭地吼著心太軟。從山上吹來的風,沿著公路漫不經心地穿過鎮子,幾戶人家的舊式木門被吹得吱吱作響。一個挑水的老人身前身後晃動著兩塊月亮一樣的東西。古九思讓到路邊。老人將扁擔換了一個肩。月亮般的東西一顫動,水也灑在地上了。古九思說他挑得太滿。老人不在意,說西河裡水流不斷,灑點沒事。又說,還是河裡流淌著的水有味道。古九思說,大老遠的,要挑水也該讓小的們來干。老人說,他們只會跟著幹部弄虛作假,用那有老鼠藥味道的自來水哄人。古九思正要走,老人又說,你是不是也在寫民歌賣錢?田大華同我家老二說,他今天買了你一件作品。古九思想了想正要回答,老人走遠了。

  迎著風迎著水,古九思一直走到西河邊的幾棵大柳樹下。他還沒站穩,樹後就走出小娜。他意外地說:「你怎麼在這兒?」

  小娜說:「上次我給男朋友買大衣時,你不是叫我在這兒等著嗎?」

  古九思嘆了一聲:「你有事,是嗎?」

  小娜說:「我要結婚了,想買幾件嫁衣。」

  古九思說:「經濟上還不寬裕?」

  小娜說:「男朋友挺會掙錢,但媽媽不讓我花他的。」

  古九思說:「過兩天你再來吧,我等著你。你爸爸又沒寄生活費?」

  小娜搖搖頭,咬著牙說:「我媽不讓他寄。」

  一隻狼突然在河那邊的山谷里嚎叫起來。腳下的河水更加幽暗,水光點點地閃個不停,遠遠地可以感到四周的不安。

  小娜說:「我媽還在想念你。」

  狼又叫起來,它已經到了河邊。一個女孩陪著一個男人走過來,隔著一段距離就能聽見女孩說,我什麼都不想,就想當歌星。見這邊有人,他們開始拐彎。古九思聽出來,女孩是大華娛樂廳的小園。

  小娜最後說:「我媽老愛說,落大雪那年若讓狼吃了就沒有後來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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