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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10 作者: 劉醒龍

  這天,孫仲望正在家吃晚飯,鄰居忽然跑過來叫:「老孫,快來看,電視裡播你寫的戲呢!」

  孫仲望和媳婦放下碗,趕到鄰居家時,電視新聞已換了內容。鄰居說,《偷兒記》在省里獲了獎,還排在第一位,孫仲望不敢全信,怕鄰居聽錯了。

  回屋後,沒過一會兒,趙宣傳委和文化站長就來了,祝賀孫仲望創作的《偷兒記》在省里獲了五項大獎。孫仲望則連連表示感謝領導的厚愛和關懷。

  

  孫仲望一激動,夜裡可就苦了媳婦。不過媳婦也高興,說再苦再累也心甘。

  臘月初八早上,鎮廣播站的大喇叭里說,縣文化局領導班子調整一年以後,全局工作面貌一新,新近創作的黃梅戲《偷兒記》引起社會轟動效應,昨天,縣劇團赴省演出凱旋而歸,受到縣委、縣政府主要負責同志的親切接見。接下來是記者的採訪,孫仲望聽到徐局長、夏團長和毛主任都講了幾句。孫仲望聽了半天,沒聽到有誰提到他的名字,連農民作家這個詞也沒有出現。上午十點左右,文化站長跑來叫孫仲望趕快到鎮委會去,徐局長給他送獎狀獎金來了。

  孫仲望趕到鎮委會會議室,見徐局長、毛主任、夏團長、小杜和華文賢都在。大家都站起來和他握手。小杜交給他一張獎狀和四百元獎金。小杜說,劇本獎金是一千元,徐局長讓給你四百,他們兩個一人三百。趁人不注意,小杜又悄悄地說,楊主任在許多場合都講了,你是《偷兒記》的主要作者。頒完獎,鎮長和鎮委書記都簡短地講了幾句,接下來由徐局長詳細介紹《偷兒記》劇組赴省演出的經過。徐局長說,《偷兒記》獲獎是沒有一點爭議的,不像有的戲,靠走後門拉關係,別人都不服氣。所有專家評委一致認為,《偷兒記》是我省戲劇創作的一個里程碑,它在各方面都實現了重大突破。徐局長最後說,為了擴大這個戲的影響,為下一步晉京演出作輿論上的準備,省電視台決定在大年初一上午十點,播送《偷兒記》演出的實況錄像,請大家注意收看。

  中飯是鎮委會準備的。一上桌,小杜就找理由敬孫仲望的酒,她說,沒有老孫的當初,就沒有我縣戲劇界的今日,如果各位領導同意我這個看法,我就用兩杯敬老孫一杯,然後各位都敬老孫一杯。說著小杜連喝兩杯,幾位領導都叫好。於是大家紛紛輪流朝老孫敬酒,連毛主任和華文賢也勉強地喝一杯。徐局長排在最後,他端起酒杯,朝孫仲望、華文賢和毛主任三個人說,我敬你們共同喝一杯,祝你們下次合作成功,為我縣戲劇事業的發展更上一層樓作出新貢獻。

  敬完這一輪酒,大家坐定後,夏團長說小杜的兩杯酒,其實有一杯是代楊主任喝的。徐局長也說,這次拿了這麼多的獎,多虧楊主任的九鼎之言。說這話時,他們看小杜的眼色很特別。

  徐局長又朝鎮長他們敬酒,並說,老華我們借用了多時,現在完璧歸趙。

  歸後的事,孫仲望一概不知,醉倒在桌椅間不省人事,徐局長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就更不清楚了。

  他清醒以後,就去找華文賢。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他說說話。誰知華文賢竟不見他,將房門閂死死的,除了一日三餐以外,連他媳婦也不讓進房裡去。

  孫仲望連跑了三次,到第四次時,華文賢仍不見他。他火了,站在門外大聲說:「常言道事不再三,我這是第四次了。你再不開門,我就對你不客氣了。」華文賢連忙開門讓他進去。孫仲望見桌上擺著一疊稿紙,上面寫著:大型古裝黃梅戲《情比仇深》,編劇華文賢。

  孫仲望說:「你寫劇本怎麼這樣怕見人?」

  華文賢嘆口氣說:「時間太緊了,毛主任要我年底以前再寫個劇本交給他,而且限定要古裝戲。毛主任說光現代戲還看不出我的藝術功底有多厚,專業作家又比農民作家的條件要高許多,他必須看我的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孫仲望說:「毛主任這個人,你得防他一著,別讓他騙去賣了還幫著他數錢。」

  華文賢說:「我以前總認為你太老實,怎麼現在也狡猾了。」

  孫仲望說:「我是為你著想。」又說了幾句,見華文賢想動筆寫,就起身告辭。華文賢也沒留他。

  孫仲望用四百元獎金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臘月里,反正也不做事了,成天坐在屋裡看電視。電視裡面教英語和日語,他也一樣看得有味。

  華文賢一直沒露面,臘月二十八,鎮裡提前搞聯歡晚會,趙宣傳委親自去請,他才露了一次面。孫仲望見他瘦得只剩下兩隻眼睛在臉上打轉,就勸他把一切看空點。華文賢說他要發揚女排的拼搏精神,死命掙一回。華文賢沒空演節目,孫仲望上台唱了《偷兒記》中的那段「無兒點燈燈不亮」,博得全場喝彩,好多人說這段戲文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

  正月初一上午,鎮上沒電視機的人都到有電視機的人家去拜年。孫仲望家裡也來了十幾個人,一見到屏幕上閃出《偷兒記》幾個字時,大家就開始鼓掌,第一場落幕時,孫仲望問戲寫得怎麼樣,大家都說好。第二場落幕時,大家依然說好。第三場以後,大家的情緒就變了。孫仲望的媳婦覺得不對勁,趁他上廁所的機會,要他琢磨一下。孫仲望說,不要緊,悲劇效果就是這樣。

  第五場開始時,孫仲望說:「等會兒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要將身上的衣服脫光,你們認真看一下,看是不是真脫光了!」

  電視裡,女主角一出現,幾個小孩就嚷「真脫光了!真脫光了!」

  孫仲望的媳婦說:「你也真大膽,寫這不要臉的戲,還有不要臉的女人來演,是不是花錢雇的婊子?」

  孫仲望說:「真是鄉下女人少見多怪,這演員身上還穿著一層衣服呢。」

  屋裡的大人都驚奇地叫一聲:「那這做衣服的布不是比紙還薄?」

  往下,大家都不作聲了。

  只有孫仲望的媳婦不時問:「怎麼又死了一個,還能活嗎?」

  孫仲望說:「死了怎麼能活呢!」

  媳婦說:「那老戲上許多人不都是死了又活過來嗎?」

  孫仲望說:「那些戲其實都是在騙觀眾荷包里的錢,我這戲是給人以藝術享受。」

  正說著,有人起身走了。

  孫仲望說:「戲還沒完呢,怎麼就走?」

  跟著來拜年的人都走了,幾個小孩不肯走,被大人強行拉出門去。

  孫仲望將大家送出大門,迴轉身繼續看。忽然聽見大門口嘩啦一聲響,跟著一股惡臭衝進屋來。

  孫仲望回頭一看,有人將一桶大糞潑在他家門檻上。

  沒待他發火,門外又響起一聲聲的叫罵,說:「孫仲望,你這個沒長屁眼的,大年初一讓我們看這樣的電視,今年若是不行時,不走運,非要找你算帳不可。」

  孫仲望走出門看時,當街站了黑壓壓一片人,再細看,還有媳婦娘家的人。

  孫仲望說:「你們行不行時,走不走運,怎麼怪得到我頭上了,莫以為我姓孫的是小姓,好欺負?」

  有人說:「是你先欺負所有人的,你讓戲中的人都死光了,大年初一里,讓我們去看,你的天理良心叫狗吃了麼?」

  孫仲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怎麼將鄉風民俗忘了呢。這時,有人拿來一副白對聯,要貼到孫仲望家的大門上,孫仲望的媳婦拿了一把菜刀衝出來,要找那人拼命。

  幸好文化站長走過來,他從中攔住二人,並說:「這個戲是有很嚴重的問題,但不該老孫負責,怪只怪別人趁老孫回家找牛時,動手改了劇本,篡改了老孫的原意。」又對老孫說:「你也不要太生氣,大家找你鬧,而不去找華文賢鬧,正說明了你在大家心裡的分量。你要更加勤奮,寫出一個讓大家喜愛的戲來才是。」回頭再對大家說:「老孫現在是鎮領導的紅人,是我們鎮的驕傲,你們這樣做,不是往自己臉上抹黑嗎?」兩邊一勸,將大家勸走了。

  文化站長幫忙將大門上的大糞清掃乾淨,孫仲望的媳婦又弄些陳艾,將里里外外熏了一遍。做完這些事,媳婦留文化站長在家吃中飯。文化站長不肯,說他還要到站里去籌劃業餘劇團演出的事。

  孫仲望已經好久沒說一句話了。文化站長試探地朝他說,他今天一看電視裡的《偷兒記》就覺得不對勁,這種戲只有城裡的老爺才會看,這是毛主席早就批評過的。他要孫仲望還《偷兒記》的本來面目,那才是群眾所喜聞樂見的。文化站長說了半天,孫仲望只還了一句,他說他現在討厭寫戲。文化站長走時,要他再詳細想一想,不能讓自己農民作家的稱號白白葬送了。

  下午,夫妻倆在家裡看著電視,媳婦又說:「你寫的《偷兒記》,開始那一稿,我這個群眾不是很喜歡嗎,為什麼後來要改呢?」

  孫仲望說:「後來,教他們一說,我就頭腦發熱,弄得思想里的通貨膨脹了。」

  媳婦說:「那你為什麼不將開始寫的真正的《偷兒記》,給文化站的劇團演一演呢?也讓大家看看你的真本事嘛!」

  孫仲望說:「我覺得他們的水平太低。」

  媳婦說:「你若這樣想,說不定過幾天就嫌我不夠格做你老婆了。」

  孫仲望說:「你的想像力再豐富一點,也可以當農民作家了。罷!我這就去和文化站長商量行不行?」

  媳婦說:「我還有個建議。你開始寫的那一稿里,不是說王家老爹的兒媳婦,生了個兒子,被不知情的公公偷走了,她就把別人的女兒認作自己的親生骨肉嗎?我看啦,乾脆改成,這一兒一女都是她生的。」

  孫仲望想了想說:「這個建議好,很順民心。有這個建議,我就更有把握了。」

  孫仲望去找文化站長,正巧趙宣傳委和業餘劇團的幾個演員都在那裡議事。聽孫仲望一說,大家都高興起來,當即決定,從初二起,一邊配曲,一邊修改,一邊排練,爭取初六鎮裡各機關單位收假上班時,開始演出。

  孫仲望打算等華文賢來給他拜年時,再同他說這事,可是等到初三還不見華文賢來。按輩分,孫仲望是不能先去給華文賢拜年的,可《偷兒記》在鎮裡演出是件大事,並且作者如何署名也要商量,他不能像毛主任和華文賢那樣躲躲閃閃的,生怕好處被別人占去了。孫仲望決定主動去和華文賢說說。他走到華文賢門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來叫著華文賢的名字。叫了三聲,華文賢的媳婦出來說,華文賢到縣裡給徐局長和毛主任拜年去了。

  反正禮節到了,華文賢也不好怪自己了。孫仲望不去想它,一門心思按媳婦的主意去修改劇本。

  初六晚上,《偷兒記》在鎮禮堂正式演出。排練時間太短,演員的道白和唱腔不熟悉,出了好幾次差錯,孫仲望在後台急出了一身汗。總算結結巴巴地演完了,王家老爹一家和懷抱著一兒一女雙胞胎的兒媳,在台上唱著最後一曲:

  親親女兒的臉,

  摸摸兒子的身,

  叫一聲娘的肝,

  喊一聲爺的心,

  一兒一女一枝花,

  全家老少喜呀喜呀喜扭了筋!

  大幕還沒關,台下的掌聲像打雷一樣響了起來。

  鎮長笑眯眯地上台來接見演員,他拍著孫仲望的肩膀說:「到底是農民作家,能想群眾之所想,往後,你要多寫這樣受農民歡迎的好作品,再不要搞那種只有上面的人才感興趣的東西了。」孫仲望聽了直點頭。鎮長將孫仲望和文化站長扯到一旁,小聲說:「初八我兒子結婚,原打算放一場電影,現在我改主意了,就請你們劇團到村里去演《偷兒記》。」

  見台下的人還沒散去。鎮長轉身對台下大聲說:「我們的人寫,我們的人演,弄了這麼一個好戲,我很高興。大家家裡有喜事什麼的,為什麼不請他們去演一演呢,這可比放電影和錄像熱鬧多了。我帶頭,初八我請他們,其餘時間,你們去競爭,去商量!」

  鎮長的話提醒了大家,不少人立刻擁上台來,結婚,做壽,華廈落成,生意開張事各樣理由,將孫仲望和文化站長吵昏了頭,吵到天亮,總算將各家的日子定了下來,一算已排到正月底了。文化站長當場光定金就收了九百多元。

  初八下午,鎮長家將一頭退了毛、開了膛的大肥豬送到文化站,說本來送邀台要等戲開鑼後再送,但怕幹部這樣做影響不好,就破了規矩提前送到站里來,希望大家原諒。文化站長當即叫人將豬肉按人分了。

  孫仲望拿上他的一份往家裡走時,半路上碰見垂頭喪氣的華文賢。

  華文賢見了孫仲望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地嘆口氣。

  孫仲望本來想說;是不是拍馬屁拍到馬屁眼上了,弄得一手屎。但見華文賢氣色不對,又不忍心說。

  二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孫仲望才說:「你去拜年,怎麼花了這幾天?」

  華文賢說:「我將《情比仇深》交給毛主任,等他看完後,又改了一下,這才去見徐局長。」

  孫仲望說:「說了你當專業作家的事嗎,怎麼樣了?」

  華文賢又嘆了一聲:「徐局長不同意。他說農民作家首先是農民,其次才是作家,農民作家不能離開培養他的泥土。」

  孫仲望說:「我看你是被毛主任玩弄了。」

  華文賢說:「不會,他答應讓縣劇團演我的《情比仇深》,作為補償。還說等我的名氣再大一些,徐局長想卡也卡不住了。」

  華文賢說著,臉上又泛出紅色來。

  孫仲望說:「徐局長和毛主任知道鎮上在演《偷兒記》的事嗎?」

  華文賢說:「知道。他們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又說:「你現在不能叫毛主任了,要叫毛局長。」

  孫仲望說:「他提拔了?」

  華文賢說:「不光他,小杜也當副局長了。他倆因對我縣黃梅戲事業作出較大貢獻,同時提升了副局長的。」

  孫仲望聽了半天無話可說。二人分手後,華文賢又追上來,遞了一包糖給孫仲望,說是小杜今晚結婚,這是她托他帶來的喜糖。孫仲望問新郎是誰。華文賢說就是楊主任,臘月里,省里會演一結束,楊主任就和他先前的老婆離了婚。孫仲望噴了幾聲,仍很感激小杜沒有忘記自己,就向華文賢說,其實杜局長比毛局長好。華文賢說,這是你的觀點,我的觀點與你的相反。

  華文賢忽然說,我一直忘了問:「那次你家的牛沒弄出什麼毛病吧?」

  孫仲望說:「若有毛病我會饒你?」二人都笑了。

  晚上,鎮裡的廣播喇叭里說,縣勞模大會開幕了,縣文化局徐局長因工作成績突出,被樹為全縣十面紅旗之一,並晉升一級工資。

  孫仲望隨劇團到鎮長家演《偷兒記》,很晚才回。他一邊洗腳一邊對媳婦說,毛主任當了局長,就更不會調華文賢去當專業作家了。媳婦問理由。他解釋說,華文賢太了解毛主任的底細了,他會在身邊留下這樣一顆定時炸彈?媳婦點點頭。頓了頓,孫仲望問,兒子大明明天是不是真的到縣城去。媳婦說,他們兩口子吃了早飯一起搭車去。孫仲望說,那明天早上你送二十塊錢過去,讓大明回來時,給你帶一條武昌魚。媳婦說,你怎麼還記得這件事。孫仲望說,本不記得,在鎮長家吃晚飯時,見中學的語文老師給鎮長兒子的新房寫了一副對聯,是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兩句,才讓我想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那對聯的橫批是水調歌頭。

  一九九一年五月於香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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