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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7:06 作者: 劉醒龍

  孫仲望與毛主任、夏團長說明情況。夏團長還想挽留他,但毛主任一口答應放他回家找牛,還答應將情況向徐局長匯報。華文賢也慫恿他越早回去越好,牛是農民的寶貝,寶貝丟了哪有不找回之理。

  臨走時,毛主任將孫仲望的誤工補助,用自己的工資先墊付了。孫仲望想回家找牛要花錢,而且馬上要過元旦了,又得花錢,便收下了。

  孫仲望到家時,天快黑了,媳婦正在堂屋裡急得團團轉。見了他,媳婦眼裡淚水婆娑地說,夜裡將牛欄鎖得好好的,天亮後起來倒糞桶,見牛欄門開了,而且地上有一排新鮮牛蹄印子,兒子又到武漢做工去了,沒辦法才求趙宣傳委給他打電話。

  孫仲望喝了一口水就出門去找,找了一個通宵,也沒見到牛的蹤跡。回家吃了早飯,又帶上媳婦準備的乾糧到遠處去找。找了一個星期,一根牛毛也沒發現。一頭牛上千塊錢,孫仲望以為這回蝕大財蝕定了。回到家,媳婦遞上一封信,信里叫他別為牛的事著急,半個月後,準保原封不動地還他。末尾未署名。孫仲望想,說不定人家是將這條黃牯偷去給母牛配種,或者是無牛戶將牛偷借去犁田犁地,這樣的事,時常發生。有了這線希望,孫仲望索性不找了,在家死等。

  想通後,孫仲望心裡寬鬆了。洗個澡,換了衣服,就到鎮文化站去逛逛。

  文化站長見他後問:「牛找著了?」

  孫仲望說:「還沒有。不過有點線索了。」

  文化站長說:「其實有沒有牛,對你都無所謂了。你和華文賢馬上要到縣裡去當合同製作家,還要牛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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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仲望說:「站長,你別挖苦我。」

  文化站長說:「你別瞞我,華文賢的媳婦從縣裡回來後,就跟我說,她丈夫要到縣裡工作了。我想《偷兒記》的主要功勞是你的,華文賢能去,那你更能去了。」

  孫仲望一愣,說:「我真的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文化站長說:「真是這樣,你可就要當心點,別讓他人將桃子摘去了。我聽說,毛主任有點排擠你,是不是?」

  孫仲望點點頭,文化站長說:「事故可能就出在這兒。牛真的丟了還可以想法再弄一條回。可這找工作的事,你得鍥而不捨地找到底,不能錯過任何機會。」

  孫仲望謝過文化站長的提醒,回家和媳婦說這事。媳婦說她也聽見傳聞了,只是這幾天忙著找牛,顧不上說這事。孫仲望批評媳婦連主和次都分不清。他匆忙打點好行李,去趕回縣城的末班車。

  車到縣城時,到處是亮晃晃的電燈。到招待所一打聽,華文賢仍住在原房間,他的鋪毛主任並沒有退。服務員認得孫仲望,就放他進了屋。

  華文賢不在,桌上放著一張印得很漂亮的節目單。「大型現代黃梅戲《偷兒記》」幾個字是燙金的,燦爛得很。孫仲望打開節目單,見編劇位置上印著三個名字,毛主任的名字在最前面,後面還帶括號,括號裡面有執筆兩個字。華文賢的名字放在第二,孫仲望的名字排在最後。節目單後面還有毛主任寫的一篇創作體會。孫仲望看了一遍,發現毛主任很會編,將他的都編到自己身上去了。

  孫仲望肚子餓,就在房間裡找吃的。一拉抽屜,見到一份抄得好好的申請書。是華文賢寫的,他果真想來縣裡當合同製作家。申請書上面毛主任已簽了「同意華文賢同志的申請,請轉呈徐局長」等一行文字。孫仲望拿起桌上的筆,正準備在毛主任的簽字前面加個「不」字,想了一陣,終於沒有寫。

  孫仲望決定先去找小杜了解一下情況。敲開小杜家的門,小杜正領著女兒欲出門。小杜見了他,有些吃驚。

  孫仲望坐下後便說:「我認識的幹部中,就你待我最好,我就不用拐彎抹角了。我想問問這合同製作家的事。」

  小杜說:「這事就那天聽徐局長隨便說過一句,以後就再也沒有動靜。」

  孫仲望說:「是不是他們有事不公開說,我看見華文賢都寫申請書了。」

  小杜說:「這也難說。不過我想華文賢很可能是受了騙,毛主任只是用這點來引誘他。」

  孫仲望說:「你若真不知道,我這就去問問徐局長。」

  小杜連忙攔住他:「你千萬不能見徐局長。」

  孫仲望很奇怪。小杜就解釋說:「你用感冒來假冒心肌炎,開補藥吃的事,不知怎麼地讓華文賢知道了,華文賢就報告了徐局長。徐局長大為惱火,一怒之下,還要處分我。沒辦法,我只好往你頭上推,說看病的醫生是你的親戚,是你和醫生串通一氣做的手腳,我並不知道。老孫,你可不能怪我。我這孤兒寡母的,真的挨了處分,怎麼生活呢?」

  小杜說著就流出眼淚來。孫仲望說:「我不怪你,我只怪華文賢這狗東西。」

  小杜哽咽著說:「《偷兒記》過幾天赴省里演出,因為名額有限,你和華文賢只能去一個。華文賢就將這事抖了出來,還說了你媳婦在街上尋死,你在招待所踩破了抽水馬桶的事。徐局長聽了直拍冷氣,怕你到省里去出大洋相,就讓華文賢去。赴省人員,今天晚上在劇團里開會。老孫,這後面兩件事是真的嗎?」

  孫仲望愣了一陣,說:「我真沒想到自己身邊埋著一顆定時炸彈。」

  小杜說:「徐局長這時正在火頭上,你找他有理也說不清。不如等從省里演出回來後,再找機會慢慢解釋。」

  孫仲望聽了不作聲。小杜說:「你若同意就點點頭。」

  孫仲望真的點了點頭。

  小杜到衛生間擦了一把臉,轉回時身上有很濃的香氣。

  小杜問:「你家的牛找到沒有?」

  孫仲望搖搖頭後,忽然說:「你這樣維護我,也沒什麼好報答的,趁著外面的月亮很好,我幫你將柴鋸了吧!」

  小杜說:「那你不睡覺?」

  孫仲望說:「我不想到招待所去見姓華的。」

  小杜說:「那就在我家沙發上睡也行。」

  孫仲望說:「那更不行,弄不好他們會用更邪的話傷你。」

  小杜覺得有理,就沒有堅持,找了一把鋸和一張舊凳子給孫仲望,招呼幾句,說她要去開會,就帶著孩子走了。

  拉了一夜鋸,孫仲望將柴全部鋸短並碼得整整齊齊的。這時小杜起來了。孫仲望對她說,自己先去招待所拿行李,過一會兒就回。小杜問他早餐吃幾個饃。他記起昨天沒吃晚飯,就說,七八個可能差不多。

  他去敲門時,華文賢還沒醒,迷迷糊糊地打開門說:「見行李知道你來了,怎麼這半夜才回?」

  孫仲望說:「你真是一貫造謠生事混淆黑白。」

  華文賢說:「你怎麼話裡帶刺?」

  孫仲望說:「這總比你人不做做鬼強多了。莫以為你背後搗鬼無人知曉,我全知道了。今天我倆一對一,當面把話說明了,我還可以寬大你。不然,可就別怪我鐵面無情!」

  華文賢愣愣地看著孫仲望,臉色一點點地變白,忽然說:「表哥,我實在不是想偷你家的牛,我只是想分散你的精力,使你不能在縣裡待下去。我把牛藏在後山那個廢戰備洞裡,我媳婦每天都去給它餵水餵草。我真的不是偷,我打算關半個月就將它放出來。」

  孫仲望吃了驚:「你知道偷牛是要坐牢的。這主意你不敢想,是不是毛主任替你想出來的?」

  華文賢說:「毛主任說他見了你就心煩意亂,要我想個主意將這個問題解決一下。那回我騙你,說是在毛主任家喝醉了,其實我是偷著回家了,是我媳婦出的主意。」

  孫仲望說:「你把一切都坦白出來。」

  華文賢說:「毛主任說,戲工室只打算聘一名合同製作家,有你就沒有我,所以我就和你競爭。」

  孫仲望說;「你想沒想過謀殺我?」

  華文賢叫起來:「我再壞也壞不到這種地步。再說,我的兩個兒子還在上中學呢!」

  孫仲望說:「你態度還算誠懇。看在你那兩個還在讀中學的孩子面上,這回我就不去法院告你了。不過,你那媳婦可要好好管教一下。」

  華文賢說:「別人我都管得了,就是管不了她!」

  孫仲望說:「那就讓我來管一回。」

  華文賢說:「再好不過,只有你才能殺得下去她那傲氣。」

  孫仲望忽然不說話,怔怔地過了半天才開口:「我退出,不同你競爭了。五十三歲的人了,當幹部的這個年紀都在籌備退休。我和人反著來,不成了笑話?」

  華文賢說:「你若成全了我,將來每年過年時,我送你一隻肥豬頭。」

  孫仲望惦記著被華文賢藏起來的牛,拿上行李和那些舊帳本,正要走,毛主任進來了。

  毛主任見了他一愣,禁不住脫口問:「你怎麼來了?」

  孫仲望隨口蒙他一句:「徐局長通知我來的,他說你倆都不是這個劇本的合法作者,要我跟劇團一起上省里去演出。」

  都臘月了,毛主任額上頓時滲出一層汗珠。

  華文賢朝毛主任使了個眼色。毛主任心裡馬上明白了,他說:「老孫,這次沒安排你到省里去,你可不能怪錯了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啦!本來已決定我們三人都去。名額都分好後,小杜提出她也要去。楊主任還專門從省里打電話來,要徐局長務必安排小杜隨劇團到省里去。別人都通知了,無法變更,只有你沒有通知,徐局長就將你的名額給了小杜。」

  孫仲望半信半疑:「你沒說我媳婦的事?沒說怕我上省里去生事添麻煩,給縣裡丟醜?」

  毛主任說:「我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那件事徐局長若知道了,還不罵我一個狗血淋頭。」

  孫仲望琢磨半天,不知到底誰說的是真話,他嘆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當幹部的人說話,總是讓人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孫仲望在小杜家吃了早飯,小杜送他一張回西河鎮的車票。上車後,他埋頭睡了一覺,等醒時,車已到了西河鎮。一下車,他就去後山戰備洞中將黃牯牽出來。牛一點也沒掉膘,似乎還長壯了些。孫仲望牽著牛往華文賢家裡走。遠遠地看見華文賢的媳婦在家門口曬太陽打毛線,他頓時冒出一個主意。

  華文賢的媳婦見他牽著牛走過來,眼睛裡就有了呆傻的模樣。

  華文賢的媳婦說:「老孫,牛找到了?」

  孫仲望說:「多虧了文化站長,是他提供了線索。他說他看到有人老往那廢了的戰備洞裡鑽,就跟了去,這才發現我家的牛,他說他過兩天騰出空來,就去告這個人,讓這個人坐半年牢,看她還傲不傲氣。」

  華文賢的媳婦無心打毛線了:「他沒說是誰?」

  孫仲望說:「他不肯告訴我。另外,他讓我捎個信給你,今晚十一點,他要你上他宿舍里去一趟。」

  華文賢的媳婦說:「他還說別的什麼沒有?」孫仲望一邊搖頭一邊牽著牛走了。

  媳婦見牛回來了,很高興。進屋後,孫仲望對媳婦說了這一切。媳婦氣得半死,說孫仲望心太軟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說了些狠話後,氣也消了。媳婦開始覺得讓華文賢媳婦去找文化站長的事不妥。華文賢媳婦嫁給華文賢之前已失過節,這事對她不甚重要。關鍵是文化站長,若是因此將他拖下水,受了處分,那就太對不起人了。孫仲望本想如此幫文化站長一把,讓他得些快活,作為報答,沒想到倒有了幾分危險。孫仲望便想出一個補救措施,讓媳婦去和文化站長的媳婦說,文化站長生病了,要她到站里來料理。

  文化站長的家離鎮上有十多里路,一來一去,返回時天已黑了。

  夜裡,華文賢的媳婦去敲文化站長的門。文化站長的媳婦開開門後,幾句話不對勁,文化站長媳婦就甩了華文賢媳婦兩耳光。華文賢媳婦心虛,不敢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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