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挑擔茶葉上北京(二)
2024-10-04 18:56:14
作者: 劉醒龍
天氣很冷,一般的人無事都不外出,石得寶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幾個村的村長,他們也都很著急,便跟著石得寶一個接一個村串,最後竟串成六個人的一支小隊伍。他們同石得寶一樣,一直將采冬茶的事捂在心裡,一個字也沒往外透露,他們實在不曉得如何向群眾解釋采冬茶的道理。天黑時,六個人推著自行車在鄉間的機耕路上一邊走一邊商量。寒風像小刀一樣在他們渾身上下一陣又一陣地亂刺亂砍。分手時,他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只說是先熬著等到雪下來了,再看著辦。
石得寶一到家就聽說丁鎮長坐著車子來過村里,點名只見他一人,聽說他不在,丁鎮長很不高興,幸虧石望山同他聊天時無意中提到種茶,丁鎮長才緩和下來。丁鎮長問石望山種茶技術能不能有所突破,讓茶樹一年四季都能採茶,下大雪也不怕。丁鎮長還讓石望山領著到自己家茶地里轉了一圈。丁鎮長走時什麼話也沒留下,說走屁股一抬就走了。石望山告訴石得寶,丁鎮長親口對他說過,天柱山茶場去年冬天就曾採過茶。石得寶曉得丁鎮長這是不便說明,在通過別人做暗示,要他抓緊準備。石望山又說丁鎮長同自己談過十三哥在北京的情況,十三哥離休了,但身體不好,既怕風又怕陽光,所以很少出門走走。儘管十三哥人老了,但他還是石家人的驕傲。往後不知哪一代里才有人能做到那麼大的官。石得寶在父親的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中,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第二天天一亮石得寶就爬起來,妻子聽到廚房裡有響動,披了衣服過去看時,他已將一碗冷飯用開水泡了兩遍後吃光了。他先將鄰村的村長們邀到一塊兒,然後告訴他們丁鎮長可能在暗示可以到天柱山茶場買冬茶。村長們一聽說有地方可以買到冬茶,都說花點兒錢買個清靜也值得。
依然是六個人,他們租了一輛三馬兒直奔天柱山茶場而去。茶場的彭場長正好在,聽到他們說明來意後,彭場長頓時面露難色。彭場長說,他們去年是采了幾斤冬茶,那也是沒辦法,是鎮裡段書記下了命令,不執行就換人。結果今年茶葉產量就明顯下降了,而且最好賣的穀雨茶產量降得更厲害,搞得場裡幾乎沒有利潤。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講價錢,就主動說,只要他們願意賣,價錢好商量。彭場長苦笑著算了一通帳,采冬茶不像春夏茶只要有茶樹都行。冬茶得挑上好地的好樹,然後放開了采幾畝地才能得一斤活芽葉,幾斤鮮芽葉才能炒一斤成品茶,加上茶樹被凍死凍傷,第二年減產減利,一斤冬茶少說也要兩千七百塊錢才不虧本。石得寶他們嚇得張開大嘴半天合不攏,直到吃飯時他們才紛紛說,開始以為每斤過不了三百塊錢,三百塊錢他們還敢賣敢買,兩千七百就簡直成了天方夜譚。
彭場長留他們吃飯並喝了兩瓶孔府宴酒。往回走時,他們心情才不至於太低沉。他們吃飯沒有叫上開三馬兒的人,那人心裡有氣,一路將三馬兒開得風快,攔了幾回也沒攔住。大家正提心弔膽,忽然一陣天搖地動,等到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同三馬兒一道躺在一塊爛泥田裡。三馬兒是鄰村的,鄰村村長很生氣,賭著氣說回去後要好好將開三馬兒的這人修理一番。
幸好路上的三馬兒不少,他們很快換乘了一輛。坐在車上,他們又慶幸自己是翻進爛泥田,不然這會兒說不定連小命也丟了。大家像是死過一回,說起冬茶的事語氣坦然多了,一個個都說完不成任務他丁鎮長總不至於將他們都吃了。
正在豪情滿懷時,三馬兒突然一個急剎車,村長們以為它又要翻了,一個個臉色變得蒼白。片刻後,車卻停穩了,宣傳幹事老方出現在車廂後面,說是丁鎮長有請各位村長。他們下了車,果然望見丁鎮長的桑塔納像一隻老虎一樣趴在公路當中。丁鎮長從車裡伸出頭來,叫石得寶到他車上去,其餘的人依然坐著三馬隨他到鎮裡去。
石得寶上了丁鎮長的車,車內很暖和,他將沾滿泥巴的大衣脫下來,正要放在座位旁邊,司機叫起來說別髒了我的車。他一時不知所措。幸好丁鎮長發了話讓他就放在座位上,丁鎮長說車子總是要被人弄髒的。石得寶原以為丁鎮長要剋自己一頓,責怪他不該同村長們串通一氣對付上級領導。誰知丁鎮長一路上竟隻字不提冬茶和與茶有關的事,只是和顏悅色地同他說著閒話,如亞秋讀書成績如何,他妻子的病完全好了沒有,石望山同石家十三哥的關係密不密切等等,甚至還問他家一年養幾頭豬幾隻雞。丁鎮長越是不批評他,他心裡越是忐忑不安。桑塔納進了鎮委會後,丁鎮長還是不放他回到村長們中間去,而是將他一個人帶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並親自燒上一盆炭火讓他烤衣服。石得寶惶惑一陣才鎮靜下來,他想事已至此,乾脆當面將話挑明了說。
石得寶咳嗽幾聲,然後又喝了幾口水才開口。
「丁鎮長,這冬茶的任務我們完不成。」石得寶只說出幾個字,額頭上就滲出一層汗珠。
「我也是這樣向上級反映情況的,可任務還是不能推辭。」丁鎮長找了兩塊餐巾紙讓他擦擦汗。
「你找我們話還好說,你找群眾話就不好說了。」石得寶說。
「既然好說,那就別叫困難了。你放心,誰幫我抬莊我丁某是不會忘記的。」丁鎮長說。
「其實你可以叫天柱山茶場做這事,那是鎮辦企業,有話好說一些。」石得寶說。
「我跟你說實話,那是段書記的後花園,我們都進不去,進去了說話也沒人理。」丁鎮長說。
「這是公事,和段書記商量一下不就行了。」石得寶又說。
「段書記有段書記的關係,他已讓茶場辦了。」丁鎮長說。
石得寶從丁鎮長的話中隱約聽出,這冬茶的任務是從兩條不同的線上傳達下來的。這時,吃飯的時間到了,丁鎮長領導著他到大會議室叫上另外五個村長到食堂吃飯。石得寶見自己身上泥巴已烤乾了,那些人一個個還像泥猴子,不由得不好意思起來。他上前去同他們搭話,他們都待理不理的。上了飯桌,五人自動圍在另三方,石得寶想同他們坐在一起,丁鎮長卻拉著他坐在身邊。丁鎮長也讓人上了酒。兩杯酒下肚,有人就說他們今天能喝上丁鎮長的酒是沾了石得寶的光。石得寶聽出這話里的味道,便往旁邊岔,說如果不是自己約他們出來,他們的確喝不上丁鎮長的御喝。丁鎮長任他們打嘴皮官司,只是笑,不搭腔。待到最後,他才舉杯給大家敬酒驅寒,並希望大家像對段書記一樣對待他布置的工作任務。丁鎮長硬話軟說,使大家很尷尬,酒一喝完就紛紛告辭。石得寶也要走,丁鎮長當著大家的面叫他稍等一會兒,他讓司機開車送他。丁鎮長雖然開玩笑說,石家大垸村是鎮上最小的村,這像大戶人家一樣,老么總得多關照一些。村長們一點也沒有被這話逗笑,一個個表情嚴肅地走出食堂。
丁鎮長的桑塔納真的將他送回家裡,半路上還捎上了他存放在路邊小賣部里的自行車。石得寶第二天才發現自己的自行車被人放了氣,鈴鐺蓋也被人下走了。他感覺這事肯定是別的村長們幹的。因為他們的自行車是存放在一起的。他後來抽空到那小賣部去問,賣貨的女人承認是村長們幹的,並且還讓她給他捎話,說他是個拍馬溜須舔屁眼的小人。石得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從何說起。
有一天,他在磚瓦廠辦公室用電爐烤火,忍不住同金玲說起這事,金玲毫不猶豫地說這是丁鎮長施離間計,目的是不讓村長們團結起來對他的一些做法進行抵制。石得寶嘴上不相信領導會對下級玩手腕,心裡已認了這個事實。天氣越來越冷,只要一預報寒潮,石得寶就去找那些村長們商量如何統一行動,采或不採冬茶,然而那些村長都避而不見。偶爾堵住一個人,也沒有好話說給他聽。冷嘲熱諷,話裡帶刺,明里說他是丁鎮長的紅人親信,暗地卻罵他是丁鎮長的乾兒子。還警告說別看他現在得寵於丁鎮長,等段書記從黨校學習回來,準保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石得寶被這些話激怒了。丁鎮長比自己還小几歲,他們居然這樣罵他。他恨恨地說,不管他們怎麼做怎麼說,他偏偏要幫丁鎮長這一回,看誰將來敢一口咬下他的雞巴!他打定主意,只要一落雪就去找金玲,讓她先採點冬茶對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沒將那點茶樹當回事。
回村時,他先彎到金玲家。聽到家裡有人聲,敲門卻不見答應,他推了推,門從裡面插上了。他以為金玲在家做見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覺不對,她才結婚正是恩愛得如膠似漆的時候。他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大白天在屋裡干好事,於是就站在門口大聲說,金玲快開門,我找你有事。過了一會兒,門果然開了,兩口子衣冠不整,臉上都掛著不好意思。石得寶心裡痒痒的,他沒有坐,直截了當地說,村里準備在她那茶地里做試驗,要她在不向外擴散消息的同時做好準備工作,他強調說這幾天一定要給茶樹施一次肥,過兩天他要來檢查的。金玲一時沒反應過來,似乎還沉浸在枕邊的恩愛之中,她恍惚地問做什麼試驗。石得寶不高興了,他不回答,只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憶一下。
石得寶離開金玲家的屋基場,踏上田間小路時,金玲忽然在身後大叫,說是她想起來,她這就準備采冬茶。石得寶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讓她叫。路旁田裡,一個正在給小麥澆水糞的老人抬起頭來,問金會計在叫什麼,這個時候怎麼就準備採茶。石得寶掩飾說老人聽錯了,金玲是叫自己坐會兒喝杯茶再走。他獨自走了一會兒,心裡覺得再精明聰慧的女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變得稀里糊塗。
過了三天,石得寶真的一早就來金玲家的茶地檢查,每棵茶樹底下都像模像樣地撒了一些豬糞。金玲伸出手給他看,嫩紅的馬掌上有兩隻水泡。金玲還做出一副要脫衣服的樣子,說她的兩隻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寶曉得她有些做作,但還是心生憐憫,說他到時候會想辦法替她做補償的,金玲似乎是無意地說她這塊茶地每年可產五百塊錢的茶。石得寶心中有數,有意訛她,說那天搞大檢查時,你不是說只能產兩百塊錢的茶嘛!金玲怔了一下,隨即露出委屈的模樣說自己沒說這話,若說了也是說錯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說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塊錢,就是用賣茶葉的錢買的。石得寶沒有往下說,他怕金玲也像彭場長那樣精打細算,那樣這幾棵瘦茶樹就更值錢了。
石得寶走時要金玲留神天氣預報,隨時做好準備。
半路上,他碰見了得天副村長。得天副村長氣吁吁地說,鎮委會老方帶著縣裡的一幫人到村里來了,正在村委會門前等,他這是找金玲拿鑰匙開門。石得寶看看手錶,見才九點半鐘,就提醒得天副村長別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爭取在十點半鐘以前將他們打發走,免得村里又要招待他們吃飯。
石得寶走得很快,五分鐘後就趕到了村委會。老方遠遠地迎上來,先將來人的來意說了。聽說是縣文化館的人,石得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老方說他們是來搞文化活動調查的,同時也兼著採訪,準備縣裡的春節文藝晚會的節目。石得寶忍不住責怪老方,說他不該將這種與他們不相干的人往村里引。老方拿出一個筆記本,指著上面的名單說,他是逐村排隊往下排的,一個村一次輪流轉,而他們還是排在最後。石得寶說越是最後越吃虧,年底輪上那些下來打年貨的人,開銷可就大了。石得寶要老方明年若還排隊就將他們村排在中間,攤上七、八、九三個月的高溫,誰下到農村,一見蒼蠅多蟲子多,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像蜻蜓點水一樣,屁股一沾凳就回頭,這樣的客人接待起來才舒服。老方答應下來,同時又要石得寶給他一個面子,別讓他下不了台。他告訴石得寶,縣文化館雖然是個很無聊的單位,但在那裡拿工資的人一大半是縣裡頭頭的子女,上班時唱歌跳舞,畫畫照相,水平高點的就寫詩寫小說,活得不曉得有多瀟灑,隔上一陣便要到下面來走一走,換換口味。有些單位對他們不重視,結果都吃了大虧。石得寶說他心中有數。他上前去同帶隊的蔣館長握了握手,回頭欲同那同來的六個人握手時,幾個女孩都藉故躲開了。
金玲還沒來,石得寶站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請蔣館長作指示。蔣館長矜持地說等進了屋再慢慢細談。石得寶不停地看手錶,心裡急得直冒火。十點過了得天副村長和金玲才匆匆趕來。金玲解釋說從茶地里回來她就去小賣部買洗髮液,得天副村長去找她時,兩人已走岔了。石得寶小聲責怪他們,說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飯錢由他們倆負擔。
村委村有一陣子無人來辦公,桌椅上都是灰塵,他們手忙腳亂地打掃又去了二十分鐘。除了蔣館長以外,那六個人瞅著椅子,好久才勉強坐下去。蔣館長先說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義,接著又是此行的動機和目的。石得寶一看手錶,竟到了十一點鐘。他對文化工作沒有一點認識,心裡又裝著中午吃飯的問題,蔣館長一說完,他就將匯報的事推給金玲,說金玲在村里分工負責文化宣傳。金玲小聲分辯說村里從來就沒有分工由誰來管文化。石得寶勸她說,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沒分工,這事也輪不到別人。金玲反應能力不錯,她套著蔣館長的話,慢慢地說開了。講到村里如何同封建迷信作鬥爭時,得天副村長插話說,村裡有個瞎子算命像神仙,當年曾預言他第一個老婆不能算數,非得娶第二個老婆才能安居樂業,後來他果然在三年內結了兩次婚。得天一開口就將縣文化館的人都吸引住了。金玲講,得天副村長補充例子,會場氣氛很生動。
石得寶同老方打了聲招呼,說是去安排中午的飯。他去了四十分鐘才回,進屋時手裡提著幾隻雞和一大塊豬屁股。當著大家的面,他穿過會議室將這些東西提進村委會那久未起火的廚房。
不一會兒,外面又進來了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在說話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長見了她不禁一愣。得天副村長小聲問她來幹什麼。包頭巾的女人說,是石得寶叫她來為客人們做飯的。石得寶在廚房門口招手讓包頭巾的女人過去,他吩咐了幾句後,依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頭巾的女人在會議室與廚房間來回忙著,一時出去弄青菜,一時又提著酒和乾菜回來。然後,廚房裡又是噼噼啪啪的柴火響。隨後又有水汽貼著廚房門框飄進會議室。得天副村長又在舉例子時,包頭巾的女人忽然在廚房裡叫起來,她要石得寶去幫忙將雞殺了。石得寶面有難色,說他平時連別人殺雞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長去,蔣館長不肯,要得天副村長留下多講一些實際的東西。蔣館長同行的一個男人去幫忙,一個女孩也跟了進去。
一陣雞的撲騰聲傳得很響。石得寶還在聆聽,那個女孩咚咚地跑出來,剛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匯報當即停止了,大家都圍上去問女孩怎麼了。女孩不肯說,這時,那個男人垂著沾滿雞血和雞毛的手走出來,好幾個人圍上去,那人低聲說了句什麼,文化館的那些人,臉都變色的。
騷動過後,匯報繼續進行。石得寶拎著開水瓶給大家添水,文化館的人一個個都斷然拒絕了。
匯報完後,石得寶殷勤地說,大家都是難得請來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這裡吃個便飯,雖是家常菜,但廚師的手藝非常不錯,連省里來的人都稱讚不已。蔣館長正在表示感謝,他手下的那些人一個個起身往外走,說是家裡有事得趕快回去,蔣館長說人家飯菜都準備好了,我們就不用謙讓了。那個嘔吐的女孩說,就讓館長作他們的代表,留下多吃點,見大家都走了,蔣館長也不好單獨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
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這時,從廚房裡走出一個滿頭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她已光榮地完成任務了。老方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哭笑不得地說,石得寶,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石得寶苦笑著回答,說這是上次開村長會時,大家研究出來的辦法。金玲和得天副村長在一旁哧哧地笑,說他們猛一見到這瘌痢的女人包著頭巾進來,就猜到石得寶在搞什麼詭計。老方也要走,石得寶不讓,他說雞也殺了一隻,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讓金玲將借來的豬肉和酒、乾菜等都還了回去。自己拎上自己家的死雞與活雞,拉上老方回家裡去好好敘敘。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隨後鎖上村委會大門。
「你這總統府大門也不知下次是什麼時候開。」老方說。
「村長,村長,撐著也不長。村裡的事難辦呀,乾脆永遠關門,村里群眾的日子可能還要好過一些。」石得寶說。
「我是體會到你們的難處。」老方說。
「但有的人不這樣看。」石得寶說。
回家後,妻子一會兒就將雞燒好端到桌面上來。石得寶將一隻雞大腿夾到老方碗裡。
「情況我都曉得,可我是黨委中最小的官,只有看的份,沒有說的份。就說冬茶的事吧!」老方說。
石得寶怕石望山聽見,要老方將聲音放小點。
「丁鎮長見段書記搞冬茶送禮非常有成效,就趁機也讓大家搞冬茶,說是上面要,其實還不是自己先到上面去取好賣乖,不然上面的人怎麼會想到茶可以冬天采。說是上面腐化,可誰叫你下面的人投其所好哩!說穿了,大家都是拿著公家的錢不當錢,拿著公家的東西不當東西,拿著公家的人不當人,只有拿著公家的官職才當回事。」
老方的說話得石得寶直點頭。
「那你說,這冬茶我們還搞不搞?」石得寶問。
「搞,怎麼不搞,搞了總對你有好處。」老方說。
「要是這樣,我就不搞。」石得寶說。
「這就是你的不對,當官的訣竅只有一個,丟掉人格,撿起狗格!」老方說。
「這樣說,我就更不能搞了。」石得寶說。
「我再勸你一句,與其讓別人搞,不如自己來搞。你搞時還記著體恤群眾,可若是換了別人,他會不顧一切地把情況搞得更糟。」老方說。
石得寶看著老方一連喝了三杯酒,他也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酒灌進喉嚨。老方又將石得寶數說了一通,別看文化館這幫人不值錢,但說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場。今天看起來略施小計獲得成功,實際上耽誤了大事,他們一傳出去時,就算實說只是一個瘌痢女人燒火做飯,二傳三傳就走樣了。到時候上面的人不吃你們的,不拿你們的,你們工作就被動了。石得寶說他巴不得現在就有人不要他們采冬茶。老方一擱杯子,說石得寶是不是巴不得他現在就離席。石得寶趕忙賠不是,將杯子塞到老方手裡,再用自己的杯子同他連碰了幾下。
老方酒量不算大,六兩酒就喝了個九分醉。石得寶聽見他罵段書記和丁鎮長都不是好東西時,便開始往他杯里斟涼水。老方說他好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喝過酒了。
這時,石望山從門口進來,一見到老方就問他有沒有十三哥的最近的消息。石望山只要一見到上面來的人,總要打聽十三哥的消息。老方自然不曉得,但他醉醺醺地說一到冬天就死一批老同志,冬天冷了人的血脈流通不暢,十三哥這種上年紀的人,一說出問題就要出大問題。石望山對他這話很不滿,他說老方這樣子才會出大問題哩。石得寶也怕老方出問題,撤了席後,不讓他騎車回鎮上,而是在垸里找了一輛拖拉機,連人帶車送回鎮裡。
采冬茶成了石得寶的一塊心病,他一聽到茶就頭痛。石望山不曉得這秘密,他將豬欄里的豬糞取出來,攤在稻場邊讓太陽曬。天氣出奇的好,早上連霧也沒有,太陽扎紮實實地一連曬了五天,只是每天下山之前在一層薄霧中稍稍遮掩一陣。石得寶看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用鋤頭在攤開的豬糞中翻動,留下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小溝。正午時,豬糞隨著鋤頭的犁動,徐徐地冒出一股股熱氣。石望山已將山坳中的茶地挖成一片土坑。他等著這豬糞的徹底乾燥,然後將它挑上山,埋入坑中。這是提高土壤溫度的最好的辦法,別人只在育種育苗時才用,但石望山年年都這麼伺候自己的茶樹。幾隻蒼蠅在豬糞上笨拙地飛翔著,石望山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比前幾天更暖和,寥寥的幾朵白雲在不緊不慢地飄移,一隻蒼鷹在太陽底下盤旋,那種高度不會是在尋找食物,悠閒中幾分高傲的姿態只能是像人們的一種瀟灑。山風從蒼鷹的翅下撲地而來,順著田野上一片通紅的楓葉的指引,山風在田埂上、小河裡起起伏伏地吹拂。當跳舞一般的那片楓葉迎著石望山而來時,石望山把手中的鋤頭舉得老高老高。在他將鋤舉起後不久,紅楓葉嘩啦一聲從半空中跌落地上,打了一個滾,輕輕地停在石望山的腳邊。石望山根本就沒看四周,毫不猶豫地解開褲子。掙了半天也沒掙出一點尿,石望山就喚石得寶快過去幫忙,石得寶猶豫了一下,只因四周除了妻子以外再也沒有其他女人,他才匆匆地將一泡尿撒在那片楓葉上。石望山放心地用鋤頭颳起楓葉,將它扔在大路中央任由眾人用腳踩。
山風一下子看不見了,滿地都是陽光,田也好,地也好,枯禾枯草也掩飾不住它的肥沃,冬日的溫暖正是這肥沃釀造的。石望山又開始翻動豬糞,而且頻率明顯加快了許多,雪亮的鋤板像白帆一樣從黑糊糊的豬糞上快速駛過,激起兩排黑油油的浪一般的痕跡。
「明天你幫我將這些豬糞挑到茶地去。」石望山突然說。
「看樣子該要落雪了!」石望山突然又說。
石得寶聽了第二句話後才明白父親為什麼突然又要自己插手茶地上的事了。
太陽還同前一天一樣讓人心醉。茶地躲在山坳里,北風吹不進來,陽光卻一點也露不掉,都快進入嚴冬,茶葉還是那種青翠欲滴的樣子。石望山驕傲地說,他這地現在還可以採摘幾斤毛尖。茶葉是綠的,地上的坑無論四周還是底部都是黑色的。石得寶每一擔豬糞都是在石望山準確得像秤和尺子的目光中倒入地坑中。石望山撫摸著一棵棵茶樹,吩咐哪個坑裡多放一些,哪個坑裡少放一些,那語氣儼然是對待孩子,誰肚量大多吃點,誰肚量小少吃點。
「我小時候你這樣照顧過我嗎?」石得寶問。
「那時有你媽,用不著我。」石望山說。
「媽媽說過,你只愛莊稼不愛人。」石得寶說。
「那是她小心眼,能讓人吃飽穿暖不就是愛嗎!」石望山說。
父子倆坐在一棵茶樹的兩邊,同時將嘴裡的煙抽得吧吧響。石得寶在想著心思,石望山也有自己的心思。
「老方那天的話提醒了我,我們自己家有人在北京當大幹部,自己卻忘了招呼。說不定十三哥喝的茶還是找別人要的,那多沒味道。明年春上,我說什麼也要親手做上一兩斤好茶,送給他嘗一嘗。若滿意,以後我年年負責供應他的茶。我想十三哥會滿意的,家鄉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誰的也比它不過。」石望山一個人嘮叨了半天。
石得寶越聽越難受,煙沒抽完他就挑上扁擔箢篼往山下走。
半夜裡一陣燥熱將石得寶弄醒,他用力推開妻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半個身子。妻子以為他又要她,迷迷糊糊地說都四十幾的人,怎麼比年輕時還有幹勁。他沒有搭腔,將一隻腳伸出被窩,翻身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石得寶忽然感覺到冷。他起床走到後門撒尿時,聽到近處的山嶺上發出陣陣呼嘯聲,緊接著外面的樹木瓦脊一齊動起來,一股強大的寒風撲進門裡,逼得石得寶倉皇后退幾步。
寒風一陣比一陣吹得緊,偶爾有一段喘息時間,還沒等石得寶迷糊上,那種尖厲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五更時,屋頂上響起了頭幾下沙沙聲,轉眼之間沙沙聲就響成了一片。從門縫和窗縫裡鑽進來的風裡帶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屋檐下響起滴答聲時,石得寶終於睡著了。
冷雨下得滿天滿地灰濛濛的,天亮得晚了許多。雨不大也不小,架勢也不緊不慢,一副悠著點的痞氣味道。石得寶從早晨觀察到傍晚,最後相信石望山的關於落雪的預言是不會錯的。這樣的天氣,不下點雪就不會變晴。
吃過晚飯,石得寶拿上手電筒和雨傘鑽進漆黑雨幕中。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他徑直走到金玲的家門前,敲了半天,屋裡才有人說他們已經睡了。石得寶站了一會兒,本不想開口,終究還是忍不住對著門縫說,看樣子雪就要下來了,得早點將籮筐、簸箕和炒鍋等一應用品準備好。石得寶走出老遠,聽見金玲家的大門響了,燈光透出金玲的身影,她站在門口叫了三聲石村長。石得寶沒有擰滅手電筒,任那光柱在雨中晃來晃去,同時他也懶得回答。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好沒意思的感覺。回到家裡,妻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他一句。
「人家沒留你多坐會兒?」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石得寶反問道。
「就這意思」。妻子說。
石得寶將手電筒猛地往地上一摔,碎玻璃嘩嘩啦啦地跑了滿屋。
「你明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石得寶大聲說。
妻子當即跑進房裡哭起來。石望山手裡拿著那本《封神演義》從自己屋裡出來,看了一眼又回屋去了。他在屋裡大聲說話,要他們夫妻相互敬重恩愛。又說石得寶最近工作上一定又遇到了難題,當妻子的這時候切切要曉得體諒。石望山一說,石得寶心中的氣先消了。他彎腰撿起手電筒,費了很大勁才將後面的蓋子擰開,然後找了一段小圓木和一把錘子,叮叮噹噹地將摔扁的部位重新敲圓。
天亮之前,妻子將石得寶推醒,說她聽到鬼叫了。石得寶側耳細聽一陣,屋外果然有一種古怪的尖叫。他起床推開窗開,擰亮手電筒照了好久,終於發現是風吹過那堆廢酒瓶發出的聲音。他關上窗戶,說女人天生膽小。妻子還沒等他完全鑽進被窩就偎到他的懷裡。妻子說若是女人都膽大那還要男人幹什麼,女人找男人就是為了有個依靠。石得寶要她以後別疑神疑鬼。妻子說,她其實最怕的是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石得寶在她胸前擰了一把,說自己若有別的女人,還會隔一兩天就要要她一回。妻子撒嬌似的在他懷裡扭了一下身子。
冷雨下到第四天上午,天空中開始飄起紛紛的雪花,到了中午,雨絲全變成了雪,在空中狂飛亂舞。久雨之後的雪花,個頭很笨重。落到什麼東西上,像被摔碎的玻璃屑。
石得寶匆匆趕到金玲家,見她正同幾個男人在打麻將,他立即不高興地說她怎麼越來越不像個村幹部了,打麻將的時間比工作和勞動的時間還多。金玲笑嘻嘻地說他們打完這圈就撤。石得寶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去將那墊布一抖,桌上的麻將牌全亂了。金玲驚叫著說最低也該讓她將這一盤打完,她的豪華硬七對已經聽和了。石得寶一見金玲那痛心的樣子,自己也心軟了,就讓他們再打一圈,結果這一圈耗掉了一個多小時,金玲連登四五莊不下來,將那個豪華硬七對的損失彌補回來了。
金玲拿上籮筐對丈夫說自己去茶地干點活,丈夫沒有追問。石得寶倒追問起來,問她是不是將采冬茶的事告訴了丈夫。金玲說,先不說清楚,過後想說清楚也難。石得寶不好再說什麼。
茶樹上積滿了雪,石得寶用手將雪搖落,兩人找半天也沒找到一隻芽葉。金玲說這有點不對頭,是不是上級領導坐在四季如春的房子裡,忘了冬天草木不長。石得寶撓著頭皮想了半天,他也沒見過冬茶是什麼模樣,便想像著讓金玲揀那最嫩的葉片采。他打著傘替金玲擋著雪,金玲的兩隻手一會兒就凍紅了,兩個指頭也開始發僵。石得寶開玩笑,要她將手放進他的懷裡焐一焐。金玲竟真的這麼做了。正在這時,有人在旁邊叫了一聲,說太好了,我有好多年沒見到採茶妹與情哥哥在一起的情境。金玲吃驚地縮回手。石得寶回頭一看,竟是鎮裡的老方。
老方奉了鎮長之命,特地下來檢查采冬茶的情況,並通知明天帶茶葉到鎮裡去開會。石得寶問他冬茶怎麼采。老方也不曉得,他看看茶樹,又看看金玲的籮筐,猶猶豫豫地說大概就是這樣吧。
老方也陪著金玲站在雪地里,並不時將金玲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裡。三個人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太冷。村裡有幾個人從附近路過,好奇地問他們在茶地里幹什麼,石得寶說是在搞一項試驗。有人說,茶葉不能搞試驗,這幾年搞葉面施化肥,結果產量雖然上去了,味道卻差許多,弄得茶葉都不好銷出去。石得寶說他們一出點小問題就不相信科學。那人說現在沒什麼可相信的,連自己對自己都懷疑。老方插嘴問那人,八月十五是中秋,臘月三十過大年他相不相信。那人說這也不一定對,日曆也會印錯。
過了不久,村里人得知消息,陸陸續續趕來看稀奇。石得寶見人越來越多,擔心他們出去瞎傳瞎說,就吆喝著要他們回去,大家退了幾步,又站著不動。石得寶生起氣來,說誰不走,他們就到誰家的茶地去搞試驗。大家嘟噥著說這種試驗恐怕又是勞民傷財,慢慢地都退去了。
忙到天黑,也只採了小半籮筐稍嫩點的茶葉,石得寶估計炒制後連半斤茶都不夠。炒了之後,用秤一稱,果然只有四兩多一點。石得寶看著這不夠分量的一丁點兒茶葉,不停地發愣。老方不管這些,他拈了一撮茶葉入進懷裡用開水泡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老方眯著眼睛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又呷了第二口,然後一睜眼說,狗日的,這冬茶的味道的確妙不可言。他不管石得寶怎麼個態度,從荷包里掏出一隻早就預備好的塑膠袋,拈了一大把裝進去,打好結後放進貼身荷包里。老方說這也算大雪天陪凍的報酬。石得寶不好說他,只有說這點茶葉明天怎麼向丁鎮長交代。金玲用秤再稱了一次,茶葉只剩下二兩半左右。
老方笑著說他有辦法。老方將秤盤裡的茶葉分成一兩的兩堆,半兩的一堆。半兩這堆他又分成兩份,一份給石得寶,一份給金玲,讓他們自己留著嘗個新鮮。他叫金玲拿出兩聽沒有賣出去的茶葉,輕輕地將封皮揭開,再打開蓋子,取出一兩茶葉後,又將冬茶放進去蓋在上面。接著又重新封好封皮。石得寶問這樣弄虛作假怎麼行。老方要他放心,反正這茶葉是要送人的,也不是丁鎮長自己喝。對於他們來說,只要丁鎮長不曉得有假就行。石得寶覺得這樣做不妥,但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遷就老方的意思。
這時,金玲叫起哎喲來。她那手被雪一凍,又馬上伸進熱鍋里炒茶,出現了凍傷後才有的那種奇癢。炒茶的手染得發青,看不清皮肉模樣。金玲的丈夫心疼地抱著那雙小手,不停地撫摸,嘴裡忍不住責怪丁鎮長太不顧別人的死活了。石得寶看著金玲的手,只有說對不起,讓她跟著受苦受累。
天太晚了,老方懶得摸黑路,就在石得寶家裡睡。
第二天,他倆一齊到了鎮上。丁鎮長一見到石得寶手裡拎著兩聽茶葉,立即高興起來,說還是石得寶抓工作紮實,說五就五,說十就十,不打折扣。石得寶不好意思同他多說,放下茶葉連忙去大會議室。村長們差不多都來了,他們圍著火盆像個鐵桶一樣,見石得寶進來大家都抬頭望了一眼,卻沒有一個人給他挪挪位置。石得寶轉了一整圈,仍無人理睬,心裡不由得冷笑一聲。他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開水瓶拿到手裡,抽出瓶塞,舉過那些人的頭頂,問誰要添水。大家還是不理睬,石得寶將開水瓶一傾,衝著火盆邊一隻茶缸倒下去。那水卻是瀉在炭火上,一股白煙纏著火灰沖天而起。火盆邊的人趕緊四散而逃。石得寶放下開水瓶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欲幫那些沾滿灰塵的人拍打幹淨。那些人都果斷地擋住了他的手。石得寶笑一笑,也不是認真地要這麼做。丁鎮長進來後,問這是怎麼回事,石得寶說自己給他們添開水添錯了地方。
丁鎮長宣布今天開會的主要內容是落實發放到各村的救濟款。大家一聽到這個話題,都暗暗興奮起來。丁鎮長將有關政策說了一遍,然後就讓各村村長匯報自己村的情況。大家都是胸有成竹,帳本都在心裡,雖然每人只給五分鐘發言時間,但各人將自己村的情況說得十分清楚。等到十五個村長都說完後,丁鎮長就宣布休息一陣子。有幾個人準備上廁所,丁鎮長將他們叫回來,先問了一下各村落雪的情況,有沒有人畜遭災,大家都說這點小雪沒問題。丁鎮長突然說,可你們自己卻出了問題。他從提包里拿出石得寶送來的兩聽茶葉,說你們都叫苦說采冬茶太困難,石家大垸村哪一點不比你們更困難,可石村長就有這股子不服輸的精神,昨天落雪,今天茶葉就交上來了。丁鎮長將兩聽茶葉敲得桌面丁當響,他要各村將自己做工作的情況說一遍,十幾個人中沒有一個人先開口。丁鎮長生氣地說,你們剛才要救濟的時候怎麼一個個那麼會說,幾斤茶葉怎麼就那麼難。你們少打幾圈麻將,少到群眾家裡喝幾餐酒,問題就早解決了。丁鎮長點名叫了幾位村長也沒有用,他們像約好了一樣,就是不開口,他要石得寶介紹一下經驗,石得寶也不肯說。丁鎮長生氣地往門外走,走到半截又回來對石得寶說,看來今天只能落實石家大垸村的救濟款了。他要石得寶馬上拿出一個救濟方案交給他。丁鎮長走到窗口,看了看外面,連說了三聲:你們看,雪停了,這好的機會被白白錯過。
丁鎮長遲遲不宣布繼續開會,大家心裡明白,冬茶的問題不落實,丁鎮長也不會落實救濟款如何發放的問題的。果然,僵持到十一點四十,丁鎮長宣布今天的會到此為止,什麼時候再開聽候通知。
丁鎮長正要走,石得寶忽然站起來要他等一等。
「上下級之間都要相互體諒,但丁鎮長你作為上級更要多對下級體諒些,這場雪是停了,可這並不等於說從此再不落雪了,說不定一個星期以後又要落雪的。這麼多村長沒有一個人說過不字。丁鎮長你不是教導我們說做工作要有耐心嗎?」石得寶說。
「說句老實話,咱們鎮沒有哪一個村有厚油水。每回換屆時,鎮裡總少不了動員人出來當這個群眾頭兒。一年到頭,少不了受群眾的氣,鎮領導要是不理解說不定哪天大家都會辭職不乾的。除了占集體的便宜,多抽幾包煙,多喝幾杯酒,我們能見到什麼好處。我們總在挨批,國家幹部總在漲工資。我們當村長當到死,也沒人給定個股級局級,可你們國家幹部只要能熬,一生總能提幾級。」石得寶繼續說。
「就說這落雪採茶,這事無論怎麼掩飾,也是個遭人咒罵的事,若是捅大了說不定還能鬧到中央去。中央說不準坑農害農。落雪採茶,三歲小孩子也明白是什麼性質。但各位村長也明白我們的國情。事實上也沒有讓鎮領導有更多的難堪,所以,鎮領導也不要讓大家太難堪。現在群眾一年下來能見到上面好處的就這點救濟款,若是過年前不能兌現,村幹部可就沒有年過了。脾氣好的人只是到家裡鬧一鬧,脾氣不好的說不定就用那雞爪扒的字寫成狀子,這一狀也不知會告到哪裡。」石得寶又說。
這一番話將丁鎮長說得一愣一愣的。村長們也在「是啊」、「是啊」地不斷附和。丁鎮長接受了石得寶的意見,將會議繼續開下去,並初步確定了救濟款發放的對象名單和金額。丁鎮長再三強調這是初步定下的,村長們心裡明白,丁鎮長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便都表態,下次落雪就是攆也要將群眾攆到山上去將冬茶採回來。丁鎮長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茶葉最多只能采兩芽,因為少,所以必須精。
散會後,丁鎮長將石得寶單獨留下來,說他今天說了自己那麼重的話,自己都接受下來了,這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所以希望他還能還自己一個面子。說著他將一聽茶葉打開,將茶葉全都倒在一張報紙上。石得寶看著兩種不同的茶葉,臉色刷地一下變得通紅。丁鎮長痛心地說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石得寶居然想出這種辦法來糊弄自己。過去,在自己的印象中,石得寶雖然工作方法少了點,但人是誠實可靠的。沒想到石得寶一下子變得這樣。石得寶實在羞不過,又不能將老方說出來,他一狠心,當場表態說他一定要給丁鎮長弄兩斤上好的冬茶來。丁鎮長從提包里拿出一隻精緻的小鐵盒,讓石得寶看裡面裝的茶葉。丁鎮長告訴他,這是段書記在天柱山茶場定做的冬茶,全部都是一芽的。丁鎮長說自己做過調查,全鎮上能超天柱山的只有石得寶的父親石望山的那塊茶場。實際上,只要石望山同意,僅那塊茶地就可以很輕鬆地采出兩斤冬茶來。石得寶答應了丁鎮長,就采自己家那塊茶地的茶。丁鎮長說自己在北京有個重要的關係,到時候就全靠他這極品冬茶來打發。臨出門時,丁鎮長表態,到時候他多給一筆救濟款,由石得寶自己掌握分配。
鎮上的雪沒能存住,滿街都是糊狀的雪水,石得寶在屋檐下蹦蹦跳跳地走著,冷不防有人捉住自己的一條胳膊。那些村長又在餐館裡聚著,單單等他來。一落座,就有人說他們這一陣中了丁鎮長的離間計。石得寶正不知說什麼好,又有人提起他用瘌痢女人對付文化館那幫人的故事。說得大家哈哈直笑,邊笑邊說石得寶真會活學活用,別人開個玩笑他就能實際做出來。說笑一陣,大家又和好如初。吃飯時,大家自然又提到冬茶。石得寶將自己騙丁鎮長又被丁鎮長識破了的經過說了一番。村長們嘆息了一番,都承認自己鬥不過丁鎮長,丁鎮長身後一定有大人物在撐著,他們再團結也沒有用,丁鎮長大不了換個地方再做他的官,而換來的人說不定更難對付。大家又數起丁鎮長的好處,然後嘆惜他在段書記的陰影下工作,不用點手段也的確沒有出頭之日。最後大家一致認為,反正農村是窮定了,多那點茶葉,少那點茶葉都沒有利害關係,反倒是丁鎮長萬一利用冬茶打通了什麼關節,為鎮裡要個什麼項目來,說不定真能給全鎮帶來什麼變化。大家約好了,再落雪時各村一齊動手,並由黨員幹部帶頭。
石得寶一回到家裡,就被石望山狠狠剋了一頓,說他竟敢逆天行事,創茶葉史上的世界紀錄,落雪天也能採茶。讓他這個當父親的都感到臉上無光,恨不得將自己家的茶樹都砍了,免得一見到它們就覺得恥辱。石得寶沒有爭辯,只是告訴他采冬茶的事是天柱山茶場帶的頭。石望山氣憤憤地說那是因為天柱山茶場屬於集體,垮了毀了無人心疼,只要自己荷包里撈足了就行。石得寶不同石望山爭吵,他推說要傳達鎮裡的會議精神,出門繞了一圈後,來到自己家的那塊茶地里。
四周的山上還是白茫茫一片,茶地里的雪卻快化光了。只有葉片或樹杈上還有少數如玉雕鑿出來的雪球。兩隻野兔不知躲在哪篼茶樹下面,聽見腳步聲,它們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然後回頭望了一陣。它們認出石得寶是個陌生人,才繼續遠去。石得寶聽石望山說過茶地里有一對野兔同他挺熟,見了他也不迴避。融化著、破碎著的雪球,不時在茶樹中嘩啦地響著。石得寶看見茶樹上真的有許多細嫩的芽尖,而自己在以前竟一直沒有注意到。他不由得暗暗佩服丁鎮長對一件小事的鑽研勁頭,居然能夠熟識到一塊具體的地。石得寶在茶地里抽了四支煙,就是想不出如何對父親說起將要在這兒採摘茶葉。
下山後,他順路到一些等待救濟的人家走了走,告訴他們錢款很快就要下來。有人為了表示感激,偷偷地告訴他,說得天副村長在到處造他的謠,說他挖空心思想辦法巴結上級,讓金玲這時候採茶拿去送人,還許願明年讓金玲當副村長。石得寶對這話很惱火,轉身就去了金玲家,將得天副村長的話告訴了她。金玲說得天副村長是在為當村長做準備。石得寶問金玲手上的凍傷怎麼樣了。金玲說她丈夫特地去鎮上買了一架頻譜儀,照了幾次就將癢止住了。石得寶聽說買這個東西花了好幾百塊錢,就說金玲不是隨便一個男人可以養得起的女人。金玲不願聽這個話,她說自己若完完全全是那種人。為什麼還會去受凍采冬茶哩!石得寶將去鎮上的經過都對金玲說了,金玲說他家的事她也沒法幫他。石得寶問金玲想不想當副村長。金玲想都沒想就說,如果石得寶還當村長,她噹噹副村長也可以。她說她喜歡同石得寶在一起,石得寶身上什麼男人的味道都有。
臨走時,金玲提醒他,萬一有什麼難處不妨去找找老方,這個人總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的新點子。
雪停了之後,天卻不見晴朗。一連幾天,老刮著北風,陰雲一會兒薄一會兒厚。石得寶老是抬起頭來看,他總感覺到這雪還沒有下完。
雪停了之後,電視裡播了一條訃告。石望山聽了半截,跑出來一驚一乍地問是誰死了,是不是十三哥。石得寶心裡說這十三哥可能還不夠格在電視裡播訃告哩,嘴裡卻在安慰父親說死去的老幹部不是姓石。
夜裡,屋外出奇地安靜。沒有一絲風聲,也沒有小獸竄動的響聲。窗戶上很亮,如同一彎月亮掛在中天。石得寶迷迷糊糊地以為天晴了。就完全放下心來,睡了落雪以來的第一個安穩覺。早上,石望山的開門聲驚醒了他。石得寶豎著耳朵聽,父親通常每早開門時,總要習慣地隨口說一句,天晴了或又是晴天、落雨了或又是雨天、天陰了或又是陰天等等,既有變化又沒變化的話。石望山什麼也沒說,這讓石得寶感到很奇怪。他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見外面還沒有動靜,他忍不住一骨碌地翻身爬起,衝出房門。在面對大門的一剎那間,他驚呆了。
父親蹲在大門口,一言不發。大雪從他的腳尖前鋪起,一直漫向無邊無際的山野。天地間沒有別的顏色,潔白如瑩的雪花在一夜間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整個世界,並且那幾乎密不透風的洋洋灑灑的雪花還在繼續下著,灑落在石望山頭上和石得寶手上的六角形羽毛般大小的雪花久久沒有化開。
「幾十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雪了」。石望山說。
「雪大好過年。」石得寶說。
「十三哥最後一次離家時,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雪。我還記得他的腳印轉眼就被雪花填平了。」石望山說。
石得寶突然不願接話了。落雪了,說不定丁鎮長又要派人督促。他站在石望山的身後,盯著父親佝僂的脊背和頭上如霜似雪的鬚髮。他突然明白,自己永遠無法開口對父親說出那曾經對丁鎮長說過的話。石得寶一轉身回到房裡。脫掉衣服鑽入被窩,打算睡過這一天。
中午過後,石望山站在房門檻外對著房裡叫著他的小名,說他該起床了,這麼大的雪肯定有人遭災,他當著村長就應該及時去看看。石得寶一下子悟過來,連忙起床,穿上父親為他準備的防雪滑的木屐,拄著一根棍子鑽入雪中。
半路上他碰見丁鎮長和鎮裡的兩個幹部。他正要為采冬茶的事作解釋,丁鎮長卻問他村裡有無人畜受災。石得寶說他正要去了解情況。丁鎮長生氣地說這是失職,如果出了人命他是要負責的。另一個幹部說丁鎮長天一亮就開始逐村視察,到這兒是第四個村了,還說丁鎮長今天一定要跑完八個村子,剩下的七個村明天跑完。石得寶一時感動起來,便領著丁鎮長朝一些可能出事的地方走去。村里果然塌了房子民傷了人和畜。得天副村長的父母單獨住,他們的兩間小屋被雪壓垮了一半。可得天副村長不知到哪兒打麻將去了,他父母又同兒媳婦鬧翻了臉,兩個老人只有躲在隨時可能塌掉的那剩下的一間小屋裡,抱頭痛哭。丁鎮長很惱火,當即領著老人進了得天副村長的家,兇狠地對得天副村長的妻子說,只要老人出一點事,他就送她去蹲監獄,同時又宣布得天副村長停職察看。丁鎮長將隨身帶來的救濟款散發給各受災戶,同時又要石得寶趕緊動員全村人動手抗災,先將各家房頂上的雪掃掉。
丁鎮長走後,石得寶就忙碌起來。
天黑後,金玲跑來告訴他,丁鎮長在去鄰村的途中,滑下山崖摔斷了一條腿。石得寶急著起來,問丁鎮長現在在哪兒。金玲說往後的事傳話的人也不太清楚,只聽說丁鎮長不肯回去,非要將今天的八個村看完。
第二天上午,鄰村的村長跑過來問石得寶冬茶怎麼采,並告訴他丁鎮長的確摔斷了一條腿,用木棍固定之後,他讓幾個人扶著,硬是撐到半夜將八個村都看完。今天一早又出發看剩下的七個村去了。鄰村村長說他很受感動,所以特地抽空跑來學點經驗。回去就動員一些人上山采冬茶。石得寶告訴他同采春茶一樣的辦法。鄰村村長走後,石得寶一橫心準備同父親說,但一見到父親那滿是滄桑的面孔,一點勇氣又一次消失得乾乾淨淨。
雪一停,太陽就出來了。
石得寶到鎮上去看望丁鎮長。丁鎮長架著一對拐杖,忙得比以前更厲害。石得寶說了幾句慰問的話,便告辭了。然後一間間辦公室尋找老方。最後才發現老方躲在鎮廣播站里寫全鎮人民抗雪災的匯報材料。石得寶要他幫忙做做父親石望山的工作,讓其同意采那塊地里的茶葉。老方說他現在得趕這個材料,縣裡馬上就要。石望山的工作怎麼做他倉促之中想不好,但他明天上午或下午總會抽空去的。
太陽一出,雪就開始融化,家家戶戶的瓦溝下垂著一串串冰吊兒。
石得寶坐家門口張望著老方來的方向。石望山從外面回來,見了石得寶就匆忙發問。
「這麼大的雪,你到茶地去幹什麼?」石望山說。
「自己家的東西,隨便看看。」石得寶說。
「我一看腳印就曉得是你,你還將幾枝茶樹杈的頂給掐了。雪一化,地上就會上凍,那幾個枝子會凍死的。」石望山說。
「那是隨手掐的,當時忘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石得寶對自己說出這句話來,感到驚詫不已。他不曉得自己如何才能收回這話。
「我的地不是金會計的地,我的茶樹也不是金會計的茶樹,任誰也不許亂來。」石望山說。
「我曉得那是你的命根子。」石得寶說。
他將門口的椅子讓給石望山,自己進屋倒水喝。開水瓶是空的。石得寶端上杯子出了後門到鄰居家討了一杯水。他同鄰居閒聊了幾句亞秋的學習情況,從原路返回時,一進後門,正好聽見老方大叫著說石老伯你十三哥在北京出事了。石得寶聽了心裡一驚。老方又說你十三哥得了癌症,昨天晚上專門打電話到鎮上報信,讓這邊準備一下,隨時進京去辦理喪事。石得寶走攏去時,石望山正急得手足無措,嘴裡不停地說,這怎麼可能呢,北京那麼高級,怎麼就醫不好他的病。老方又說,那打電話的人說北京有個從前給光緒皇帝看病的老中醫開了一個偏方,但要用病人家鄉的茶葉做藥引子。石望山說這還不好辦;他們要多少他可以給多少,就是挖幾棵茶樹送去也可以。老方說只是這茶葉必須很特別,數量雖然只需兩斤八兩就足夠,可它必須是冬天落雪時現采現炒。石望山一愣,將兩眼在老方臉上掃來掃去,然後問老方是不是哄他,拿他開玩笑。老方著急地說他開始也不相信,後來請教了鎮上的一個中醫,人家說藥理是對的,癌症多為內火旺,冬天為寒,落雪為最寒,這時采的茶葉必定是大涼大寒,正好可以消火。老方還補充說自己大小是個國家幹部,拿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開玩笑有什麼好處哩?石得寶聽到這裡就曉得是怎麼回事,他遞了一支煙給老方,老方要他趕緊召開緊急村委會,在村里動員一下,趁雪沒化趕緊采了茶葉炒好送到北京去。
石得寶真的離開了他們。然後站在一處高坡上往下看動靜。隔了一會兒,他看見父親石望山在雪地里匆匆地走著,肩上挎著一隻籮筐。又過了一會兒,自己的妻子也同樣挎著一隻籮筐,踩著父親的腳印往山坳上的那塊茶地走去。然後是老方。老方是向他走來,遠遠地就得意地說自己這是妙計安天下。他要石得寶將多餘的八兩冬茶交給他,他說自己當了六年的宣傳幹事,也想用這冬茶來改變一下命運。石得寶心裡有些厭惡,嘴上不好直說,就責怪他不該用老幹部的健康來編惡作劇。老方不以為然地說,都這把年紀了,任誰也免不了一死。石得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對老方說他只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老方一路用腳踢著地上的雪,邊走邊唱著歌:
桑木扁擔輕又輕,
一片茶葉一片情,
船家問我哪裡去,
北京城裡看親人。
石得寶記得這首歌,老方不記得下面的詞,大聲哼著曲子。石得寶記得另一段歌詞是:
桑木扁擔輕又輕,
頭上喜鵲叫不停,
我問喜鵲叫什麼,
它說我是幸福人。
老方在雪野中終於消失了,石得寶並沒有用眼睛看,他是在心裡感覺到的。浮現在眼前的唯有山坳中的兩個人影。白茫茫的雪坡上像是有不少縫隙,父親和妻子在其中一點一點地遊動著。雪地是一塊暫時停止涌動的波濤,兩個人是兩隻總在渴望前行的船帆。石得寶仿佛看見寒冷正從他們的指尖往心裡侵蝕,他自己亦在同一時刻里感到周身寒徹。
金玲不知從哪兒突然鑽出來,不安地指著山坳問石得寶,怎麼采冬茶的事就他家獨擔了?金玲好看的眼一直在眯著,雪地里陽光太刺眼,只有戴上墨鏡眼睛才能完全睜開。金玲說這時候採茶,一片芽子一把雪。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六日完稿於漢陽南湖
二零零五年九月十四日訂正於武昌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