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挑擔茶葉上北京(一)
2024-10-04 18:56:10
作者: 劉醒龍
今年的第一場北風從昨天天黑之後開始颳了整整一個晚上,早上起來時滿地一派蕭條蕭瑟。門洞和台階上,枯葉與雜草鋪了厚厚一層,一些勺子似的枯葉里盛著淺淺的塵塵沙粒。稻場上乾淨得如同女人那搽過雪花膏的臉,黃褐色的地皮泛著油光和油光中厚薄不勻的粉白。田野上滾動著帶著牙齒的乾燥氣旋。往日綠色的風韻猶如半老徐娘,眼見著抗不住那幾片飄飛的枯葉的誘惑與勾引。飄飛的枯葉是只鬼魂。一會兒上下跳躍,一會兒左右迴旋,它嗚嗚一叫衰敗的消息就響徹了。
石得寶嘴裡叼著牙刷往門口走,他看見石望山扶著一把竹枝掃帚站在稻場中間。石望山是他的父親。他父親每天總是起得很早,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打掃家門前的這塊稻場。通常被夜幕蒙蓋了一回日落日出後,稻場上總會堆有十幾堆冒著熱氣的豬糞狗屎。雞公雞婆除了也做做小巧玲瓏的齷齪之事外,一早起來總在這空蕩之處使勁地篩著癢,抖落籠中憋壞了的羽毛,把地上弄成茸茸的一片。還有禾草枝葉,這些無翅無腳的東西,永遠都會在黑暗中不聲不響地來到稻場上。垸里能看見石望山掃地的人不是很多,他們通常只是看看被石望山掃得乾乾淨淨的稻場,然後提著褲子鑽進稻場邊各家的廁所。父親在風中佇立,北風用頭和尾戲著他的衣襟。石得寶刷完牙,一仰脖子咕噥噥漱了一陣,他猛一吹,一口水噴出很遠。
「這地不用掃了!」他說。
「天變冷了,早上別讓風吹著,回屋吧!」他又說。
石得寶說了兩句,石望山沒有理他。地上有兩行蹄印。一行是牛走過的,一行是豬走過的。石得寶感覺父親也發現蹄印了。他望著父親放下掃帚去到屋檐上取了一把鋤頭,然後一個個蹄印地修整那些小坑小凹。石得寶轉身進屋,但那大的蹄印像是踩在眼睛裡,小的蹄印則是踩在心裡。他有點嘆息父親現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妻子在房裡喚了一聲,石得寶連忙過去,見她是要解手,就扶著她下了床,走到馬桶邊坐下。屋子裡水響一陣,他又過去扶著妻子回到床邊。妻子往床沿一趴,要他拿條熱毛巾幫忙揩揩下身,說是被馬桶里濺起來的水弄髒了。石得寶拿來毛巾替她揩乾淨時,她嘴裡不停地埋怨丈夫不該又起晚了,又倒不成馬桶。
妻子從前四天開始就在發燒,而且不想吃任何東西,醫生來看過兩次總說是小毛病不要緊,但發燒總不見退。人虛得骨頭像棉花做的,連馬桶也無力端出去倒。
石望山自己這一生沒有給女人倒過馬桶,他也不允許石得寶做這傷男人陽氣的下賤之事。石得寶在妻子病倒之後,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父親的監督之下,父親怕他夜裡偷偷給妻子倒馬桶,將前門後門都上了鎖,不給他以任何機會。石得寶沒敢將這一點告訴妻子,只說自己趁早上父親還沒起床時去倒馬桶。但是父親每次都比他起得早。
妻子在床上躺好後,石得寶用手摸了摸她的臉。妻子將他的手從臉上取下來擱到自己胸脯上,要他捏一捏。石得寶捏了兩下,不忍心再捏,雖然心裡有些掛惦,他還是能克制住。妻子對不起他,讓他天天受累,自己又沒辦法慰勞他。他正想說老夫老妻的怎麼還說這種話,石望山在外面叫起來。
父親指著光禿禿光溜的小路遠端。
「那是不是會計金玲?」父親說。
「好像是她。」他回答說。
「我看就是她,你瞧那一雙手擺得像電視裡的人。」父親言語有些不欣賞的意思。
「這一大早,她跑來幹什麼!」石得寶問自己。
花花綠綠的小點點,從樹梢慢慢滑到樹根。山坡上的小路是掛在稻場邊那棵樹葉幾乎掉盡的老木梓樹上的。老木梓樹下落葉鋪成一片金黃,樹上雪白的木梓樹籽襯映著粗黑的樹幹。金玲從這樣的背景里出現,讓石得寶多多少少吃了一驚。
「這麼大的垸子,怎麼就你家的兩個人起來了?」金玲脆脆地說。
「難怪大家都要選你當村長,幾代人都這麼勤快。」金玲又說。
「還不如你哩,你一大早就趕了這麼遠的路。」石得寶說。
「哪裡,我昨晚在得天副村長家裡打了一通宵麻將,我贏了他們,不好意思提出散場,只好奉陪到底。」金玲說。
石得寶本來要提醒她,女人打麻將不能太熬夜了,一記起妻子正躺在床上養病,就沒將這話說出口。他只問了問都是哪四個人,聽說除了她同副村長石得天,另兩個人也都是村幹部,他心裡就不高興起來,忍了幾下沒忍住,就責怪他們不應該老是幾個村幹部在一起搓,最少也應該叫上一兩個普通群眾,免得大家說村幹部腐敗。金玲不以為然地分辯道,如果同群眾一起搓,群眾贏了當然無話可說,若輸了說不定會背上欺壓群眾,魚肉百姓的罪名。金玲的話讓石得寶笑起來。他將金玲讓進屋。金玲沒說正經事,卻先進房看望石得寶的妻子。兩個女人拉著手說話,石得寶站在一旁,心裡在不停地盤算可不可以叫金玲幫忙將馬桶倒了。他正在琢磨,妻子自己先開口了。
「病了幾天,馬桶也沒人倒。」妻子望著金玲。
「男人都是這樣,別作他們的指望。」金玲說。
「想叫人幫個忙又沒氣力喊。」妻子還在這上面繞。
金玲卻岔開話題,勸她還是早點到鎮上去找醫生會診一下。石得寶忽然生起氣來,他冷冷地告訴金玲,這事不用她操心,他已經準備好,早飯後就送妻子上鎮醫院去。金玲不在意地說他們本該早點去,時間拖長了病人吃虧。金玲接著告訴他,鎮裡通知他今天上午去開會,任何理由都不許請假,不許找人代理。鎮上的會多,領導們總在布置任務。因為鎮裡住著地委的奔小康工作隊,石得寶以為又是討論落實檢查總結前一段奔小康活動的情況,就叫金玲統計幾個數字,好在會上匯報。石得寶要金玲趕快回去,將那些數據準備好,早飯後在公路邊等他。金玲卻當即將一組數字報給了他:村辦企業產值增長百分之十九點一,人平均收入增長百分之十九點四,等等。看著金玲那口報鯉魚十八斤的模樣,石得寶在屋裡找開了筆記本。找了一陣總算找著,他拿著筆記本一對照,立即指出金玲的數字不對,特別是村辦企業,明明白白地只增長了百分之六。金玲告訴他,昨天鎮裡派人下來要數字,說是要,其實是攤派,全鎮要求的增長數字是百分之三十。石家大垸村一向是拖後腿靠別人來填空洞所以鎮裡只給他們前面的那些數字。石得寶想了想,讓金玲將她上報的那些數字都寫在他的筆記本上。金玲一邊記一邊告訴他,鎮裡的數字也是縣裡壓下來的,而地區在壓縣裡,省里在壓地區。中央壓沒壓省里,他們都不曉得。
「中央不會搞假的!」石望山一旁突然說。
「那是那是」。石得寶邊說邊朝金玲眨眼。
金玲沒有接話,她又提醒一次石得寶,別忘了去開會,也別遲到。石得寶曉得鎮裡召開村長會議,誰遲到就要罰誰。金玲走後,他就忙開了,一會兒做飯,一會兒又去招呼妻子洗臉換衣服,同時又吩咐父親到門外去張望,托人捎個信。叫昨天約好的拖拉機提前點來。
拖拉機來時,已快八點鐘了。鎮上的會總是九點鐘開始。石得寶拿了一隻躺椅擱在拖拉機上,又將棉絮拖了一床墊上,這才扶著妻子上去坐好。一路上妻子直想吐,拖拉機停了幾次,每次她雖然嘔得比拖拉機的聲音還響,但什麼也沒吐出來。
「我這嘔吐怎麼也會來假的哩!」妻子不好意思地小聲嘟噥,石得寶這才曉得她一直在聽著他們的一切談話。
到了東河鎮醫院,免不了一番忙碌,掛號,就診,石得寶都是來回跑著步,後來醫生開了一張條子,要石得寶領上妻子去抽血化驗。他一打聽,光這一項就得花一個多小時,心裡就有些急。他同妻子商量幾句後,就叫開拖拉機的小嚴幫忙照看一下,他到會場上轉一轉就溜出來。
他在鎮委會院門口迎頭碰上了丁鎮長。丁鎮長見了他很不高興,說他遲到了十五分鐘,丁鎮長用手指磕得手錶梆梆響。石得寶到會議室一看,全鎮十五個村的村長已到了整整十位。大家都是熟識的,一見石得寶進屋,就有人同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同村裡的女會計一起到鎮上逛街了。有人裝作不明白,故意問是怎麼回事。於是又有人將石得寶前兩年為了物色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會計,特地在全村搞了一次石家大垸小組評選活動,歷時半年,還聘請了幾位城裡的評委,但評委主任是他老婆,最後終於選出一位讓他老婆十分滿意的女會計來。最後一句話讓大家哄堂大笑起來。那人在笑中補充一句,說石得寶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他自己的意思本來準備叫是得抱,老婆非讓他叫石得寶。石得寶慢吞吞地反駁,說那些人的思想一點也沒有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不懂得利用人力資源,女人丑不怕就怕不會利用。他用手指指著笑得最響的那些人,說自己如果將來有事找他們辦時,就派一個醜女人去,一天到晚跟在身前身後,讓他們噁心得吃不下飯,最後絕對只有乖乖地將事情辦了。石得寶這一說,大家突然都有了發現,紛紛說這一招用在討債上肯定靈,讓一個滿頭瘌痢,不說話嘴裡也流涎三尺的女人,往那些平日美女如雲的老闆辦公室一坐,不出半個小時,就會有人將現金支票送過來。說著話,大家還要拿石得寶取笑,說這是不是他老婆用來對付他的高招。石得寶要大家別說他老婆,他說她現在躺在醫院裡還不知禍根在哪兒,別讓她在那邊打噴嚏,加重了病情。
正在這時,丁鎮長走進會議室,問大家為什麼笑。大家都不說話,石得寶主動說他們笑他找了一個醜女人當村裡的會計,是成心想減少來村里去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的食慾。丁鎮長板著臉叫他們別這麼損,他說自己若真的想在那個村吃飯,就是滿頭瘌痢的女人坐在對面,他也照吃不誤。他這一說,一屋的人再次鬨笑起來。丁鎮長開始以為是自己的幽默所致,他馬上發現情形並非如此,便半是惱怒地說他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這群地頭蛇。大家以為接下來會宣布開會,哪知丁鎮長又出去了,他說哪怕缺半邊人也不開這個會。
丁鎮長說得出做得出,有一個村來的是副村長,他當即將其攆回去,非要村長自己來不可。石得寶坐在會議室里,心卻飛到醫院了。熬到十點半鐘,丁鎮長才宣布開會。他第一件事就是收會議遲到的罰款,錢不多,每個遲到的村長只需掏五角錢,但必須由遲到者親自送到主席台上交給他。石得寶掏出錢往前走時,臉都紅破了。第二件是由他自己宣布自己在鎮黨委書記老段到地委黨校學習期間全面主持鎮裡的日常工作,他說完主旨後頓了頓,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要掌聲,就帶頭鼓掌。四周有響應,但不熱烈。丁鎮長在主席台上說著那些可說可不說的話,石得寶在台下想起別的。現在冬播已結束,按季節是上水利建設項目的時候了。但段書記走前布置工作時已明確說了今年鎮裡不搞大型項目,由各村自己安排,項目宜小不宜大,讓老百姓有個休養生息的空隙。另外一個就是計劃生育,因為就要到年終了,多數在年前年後結婚的青年,差不多都在這時候生孩子,許多生二胎三胎的往往也夾在其中,趁機渾水摸魚,所以一到年底總免不了要大抓一陣計劃生育工作。
石得寶沒想到丁鎮長布置的具體任務只是每個村向鎮裡交二到三斤茶葉,按村大村小來分,石家大垸村是全鎮最小的村,自然是最少的二斤。石得寶正在奇怪丁鎮長怎麼殺雞用牛刀,為幾斤茶葉的事還這么正兒八百地開大會,並且一斤一兩地分得清清楚楚,丁鎮長就開始細說具體要求了。
大家一聽說這些茶葉必須是冬天落雪時現采的,不能有半點含糊時,頓時一個個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當場問起來,說是茶葉從來都是春天和夏天採摘,冬天採摘這不是違反自然規律嗎?丁鎮長解釋說這是縣裡布置下來的,是政治任務,必須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完成,他還告誡大家,這事不要向外張揚,避免產生不利影響。將來哪個村里出了簍子,就找哪個村裡的幹部追究責任。丁鎮長要各位村長回去先做好準備,哪天落雪哪天就及時動手,到時候他會派人到現場去督察的。丁鎮長也不等大家說話,一隻手拿起桌子上放著的那隻不鏽鋼保溫茶杯,一邊起身一邊宣布散會。
出了鎮委會大院,幾位村長在商量找家餐館點幾個菜聚一聚,問到石得寶時,石得寶沒有同意,他要到醫院去招呼妻子看病。他匆匆地趕到鎮醫院,找了一陣沒看見妻子的人影,回頭再看外面的拖拉機也開走了。他估計妻子一定是看完了病,先回家去了。如果是這樣她的病情一定不算嚴重,要不然就會留在醫院住院。石得寶這麼一想,也就放下心來。他扭頭走出醫院,穿過鎮裡的主要街道往鎮中學方向走。
正在低頭走著,街邊忽然有人叫他,一看,那幾位村長正坐在一家餐館的門口。石得寶應了一聲正想走,其中一個人跑上來扯住他就往餐館裡拖,然後將他按在一張桌子旁,他坐下來一看,開會的村長們幾乎都在。石得寶正要開口,有人說除非他老婆要死了,不然就不許他走,因為誰叫他走了又回頭哩!另外幾個人卻說他們正好可以私下開個會,扯一扯這冬天落雪採茶的事。石得寶本來打算到中學去看看讀高二的女兒亞秋,眼看走不脫,他只好安心等酒菜上來。不一會兒就有人端來一隻熱騰騰的火鍋。火鍋有臉盆那麼大,下面的炭火還沒旺,有一股子貓尿臊,但大家都說好香。石得寶也聞慣了。家裡存放的木炭,總是貓最喜歡撒尿的地方。一到冬天,只要一點燃木炭,那股濃釅的味道是垸里家家戶戶溫暖將至的前兆。十幾個人圍在桌旁,擠得像一群豬娃在槽邊搶食的模樣。也沒什麼好菜,三斤肉三斤魚,外加豬血豆腐和醃辣椒,切好了一齊燴入火鍋里,鍋里才剛剛冒出幾個氣泡,就有人將筷子放進去撈了起來。
幾杯酒一喝,大家就議論起采冬茶的事。村長們一猜就猜出是上面在想新點子給更上面的人送禮。大家都大為不滿,說巴結領導也不應該挖老百姓的祖墳。村長們都是內行,他們非常明白,十冬臘月茶樹是動不得的,莫說掐它那命根子芽尖尖,就是那些老葉子也不能隨便動。不然的話,霜一打,冰一凍,茶樹即便不死也要幾年才能恢復元氣。有人開口罵起來,石得寶馬上勸開了,說這事還是不在外邊議論為好。這他一說,立即就有人問他有什麼好辦法。石得寶也沒有什麼辦法,現在茶場都承包到私人,讓他們采冬茶等於讓他們自己砸自己的飯碗。
酒喝到差不多時,有人提出各個村聯合起來進行抵制,這話一出,大家突然都不說話了。石得寶見說話的人很尷尬,就勸他放心,在這兒說的話不會有人往外傳,誰要是往外傳,他就帶頭將這些都栽贓到誰頭上。他這一說,好多人都連聲附和,說是這兒說的話就在這兒忘記,不許帶到門外去。漸漸地,又恢復了活躍的氣氛,大家不再說采冬茶的事。反正離落雪還早,水還沒開始結冰,等事到臨頭再說,能躲就躲,不能躲時總會有個解決辦法的。因為這樣的任務完不成除了說黨性不強以外,總不至於落得什麼處分。
散席時,餐館老闆一算帳,每人也就十一塊五角錢。大家分別拿了自己的那份發票,付了錢,出門後各奔東西。
石得寶依然往中學方向走。出了鎮子,過了一道小河便是中學,操場上到處都是蹦蹦跳跳的學生,石得寶一不留神,一隻皮球剛好砸在他的身上。學生們有些不好意思,他摸著砸著的部位說沒事沒事,並一伸腿將皮球踢了回去。操場上沒有亞秋的影子,寢室里也沒有,雖然還沒到時間,他還是找到教室那邊,一看亞秋正在那裡埋頭看書。石得寶從口袋裡摸出五塊錢遞給亞秋,他叮囑女兒不可太用功,該休息還是要休息。亞秋說期中考試她只得了第二名,期末考試時她一定要將第一名奪回來。見亞秋這副用功的樣子,他心裡想好的事有點不好開口,猶豫一陣他還是說了出來。他要亞秋今天下午下課後一定回去一趟,看看媽媽,順便幫媽媽將馬桶倒了。亞秋撅著嘴說爸爸和爺爺都是封建腦子,對馬桶連碰也不願碰一下。石得寶還要說什麼,上課的鈴聲響了。
回家時,石得寶攔了一輛回村里去的機動三輪車,大家都管這種車叫三馬兒。石得寶同車上的人一樣付了兩塊錢,開三馬兒的人嘴裡說著不好收村長的錢,但伸出的手一點也沒猶豫。半路上。碰見那輛拖拉機迎面而來。石得寶正要打招呼,拖拉機忽閃一下擦身而過。他看見掛斗上的躺椅和棉被都不見了。
「村長,我怎麼聽說鎮裡給每個村都布置了一項特殊任務!」開三馬兒的人突然回頭說。
「沒有哇,我怎麼沒聽說,你倒先曉得了。」石得寶有些吃驚起來。
「你別瞞我,是任務總要往下布置的,不如先吐露一點風聲,好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一開會就吵架。」開三馬兒的人說。
這話是實話,每次村里開會分配任務時,家家戶戶總是吵鬧個不休不止,哪怕是多出一塊石頭也不讓步。他們擔心這回多一點下回就要多兩點,再下一回就會多三點。石得寶向他們保證也沒用,非得當即扯平均不可。
「這話你是從哪兒聽說的?」石得寶開始反問。
「是丁鎮長到車站送客時,同人聊天時說出來的,他沒有明說是什麼事。」開三馬兒的人說。
石得寶開始不明白丁鎮長為什麼自己又在往外說,後來,他也覺得這是丁鎮長故意放點風出來。石得寶想了想後他也放了點風,說是鎮裡開會是為了茶葉的事。車上的人一直都在豎著耳朵聽,只是沒有吭聲。聽到石得寶一說,他們立即鬆了一口氣,紛紛說自己還以為又有什麼攤派任務要下來,如果是茶葉的事,他們就放心了,大不了是為了定明年的特產稅,茶葉樹就那兒長著,誰都可以去數有多少棵,想多交辦不到,想少交也辦不到。大家一鬆氣,石得寶心裡卻緊張起來,他一點也沒有辦法預料村里人聽說要他們采冬茶後是什麼樣的反應。擔心他們現在越放鬆,將來反應越強烈。
一到家,石得寶就看見石望山坐在門口,手裡拿著一隻紅薯在大口大口地啃著,紅的薯皮和白的薯漿在嘴角上閃著各自的光澤。石得寶走攏去時,石望山出其不意地給了他一個耳光。石得寶被打懵了,捂著臉下意地叫著父親,問這是為什麼。石望山不說,叫他只問自己的妻子。
果真問過妻子後才曉得,妻子在醫院檢查後見不是什麼大病,就拿了些藥自己坐著拖拉機回了。進屋子後她脫下褲子坐在馬桶上解過小便,不料起身時人突然昏倒在地上。父親在堂屋裡,干著急不敢進房動手幫兒媳婦一下,只好跑到隔壁喊別的女人過來。石得寶這才明白為什麼一垸的男女見到他時,一個個都在捂著嘴笑個不停,他心裡也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石得寶不知說什麼好,只有告訴妻子,女兒亞秋天黑時可能回來。妻子果然笑了一笑。他又將這話告訴石望山,父親那像麻骨石一樣的臉上,也有了些喜色。
石得寶到菜園裡弄了一些菜。正在換季,剛被拔掉的辣椒禾上有不少很小的辣椒。石得寶將這些嫩辣椒摘了一些,又挑了一大把嫩辣椒葉子,其餘正在地里生長的白菜和蘿蔔,也一樣摘了一些,夠炒一碗的。回屋子後,他又捉了一隻母雞殺了。妻子躺在床上叫他殺那隻黃公雞,石得寶沒有作聲,背地裡打的是另一番主意。妻子病了不能吃公雞,他不能讓她在一旁白看白聞。
天黑之前,亞秋果然回來了,她一進屋就直奔母親的房裡。石得寶在廚房裡做飯,耳朵卻在聽她們母女在說笑什麼。這時,石望山在外面叫來客了。石得寶探頭一望,是鎮裡的宣傳幹事老方。老方一進屋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今天這餐酒他是喝定了。石得寶心裡不高興,卻又沒有辦法,只好裝出些笑色來請老方賞光留下來吃頓便飯。老方說他來找石得寶有事要了解,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必須以工作為重。
老方剛坐下,亞秋便端著馬桶從屋裡出來,一步也不繞地擦著老方的身子走過去。石望山追出門外等著她回來後,小聲責罵她不懂事,不應該在客人面前倒馬桶。亞秋也不爭辯,端著馬桶一步不差地從原路返回房裡。
隔了一會兒,屋裡的雞肉香味更濃了。亞秋從屋裡鑽進廚房,一邊同石得寶說話,一邊悄悄地拿了一隻碗,把鍋里煮熟的雞肉盛了大半碗,端進屋裡。石得寶開始一直在埋頭往灶里添柴,發現情況後叫了幾聲亞秋。亞秋早將房門一掩不見了。
石得寶正擔心老方敏感到了,老方就在堂屋開口叫起石得寶來。他丟下火鉗跑出去,老方二話不說,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擱在桌子上。然後轉了身才說他沒有帶什麼東西來,這點錢留下給石得寶的妻子買點東西補補身子。石得寶說這不是屁眼屙尿反了嗎,他追到門口拉了幾下怎麼也拉不住老方,他就藉口說不是還有事情要了解嗎。老方說天色不早了,他得早點回去,需要了解的事請石得寶明上午到鎮委會去談。
老方騎上自行車毫不猶豫地走了。
石得寶沒有怎麼說亞秋。石望山一個人將話都說了。他說亞秋是一碗飯養大的,總以為自己讀書多,一點也不懂人情世故,就是要飯的趕上吃飯時主人也得給上一碗,何況老方是鎮裡的領導。亞秋不示弱,她說爺爺和父親總是對那些人做忍讓,使他們老是占便宜,結果是害人害己。石望山很生氣,叫著要石得寶的妻子掌幾下女兒的嘴巴。亞秋回到屋裡,拍了兩下巴掌後,大聲說媽媽已打了我,並哭了幾聲。石得寶怕石望山氣出毛病來,就大聲喝住了亞秋,不讓她再鬧下去。
吃飯時,石望山已消氣了,他只是遺憾地說了兩次,沒有個客人,好酒好菜都不香。
亞秋一回,石得寶妻子病就減輕多了,晚上睡覺時,她主動撫摸了石得寶幾下。石得寶問清她的病是婦科急性炎症,就想起自己每次往妻子身上爬時,妻子總抱怨自己不肯將下身用乾淨水抹幾把。他避開這個話題,將上午鎮裡開會的內容告訴妻子。
「天啦,這種事虧得他們能想出來!」妻子驚叫道。
「我們也奇怪,他們在上面怎麼能夠憑空想出這種鬼點子哩!」石得寶頗有些慨嘆。
「在這些事情上,有些人的的確確真有水平。」妻子說。
「他們水平高,也膽大,敢說敢做,可是我怎麼開口向村里人說喲!」石得寶說。
「這種事只要你一做,管保下一回村長就選上了別人。」妻子說。
「算了,算了,別說這個。」石得寶有些心煩。
這垸和這村雖然叫石家大垸,但石姓人口卻是少數,主要是1948年國民黨軍隊撤退時,在這垸里狠狠地殺了許多姓石的人,當時垸里的人都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直到解放後很多年,他們才搞清楚石家的一個人在北京做了共產黨的大官。石望山叫他十三哥。小時候他們常在一起放牛。十三哥給石望山寫過一封信,卻從來沒有回來過。因為這個緣故,石家的人一直當著這個村的頭頭。但這幾年搞選舉,同族的總幫同族的人,石得寶當了三屆村長,但得票一年比一年少,最近一次,他只比半數多了十幾票。
石得寶一直想到半夜,他聽見妻子在夢裡還在驚叫著落雪天怎麼採茶。他忽然突發奇想,要是今年冬天不落雪那該多麼好。
第二天一早,石得寶起來送亞秋上學。屋外北風已不再吹了,稻場上很髒亂。石望山手中的竹枝掃帚在清晨的原野上刷刷地揮響。石得寶經過他身邊時,他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石望山問石得寶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於啟齒。石得寶回頭張望,見石望山仍是低頭掃的模樣。亞秋在一旁攆著木梓樹上的一群鳥,石得寶又一次望了望石望山,那邊的目光並沒遞過來。他剛轉身,身後又說要他不要太憂慮會傷身子的。石得寶沒有再回頭,他叫上亞秋,踩著重重的露水草朝田野中央走。
田野四望無人,幾堆已燒了幾天的火糞在互不依靠地各自吐著青煙,有濃有淡,有輕有重,或細或粗地裊裊纏繞著,深秋的凝重中因此透出些輕盈。
「爸爸,你是不是有外遇了?」亞秋突然問。
石得寶嚇了一跳。
「你一定是有外遇了,不然不會這麼心事重重。」亞秋繼續說。
「別瞎說,好像一想心事就是在搞婚外戀,我是在想工作。」石得寶說。
「村里人都在自謀生路,連腦袋都削尖了,你一個破村長有什麼工作可做。」亞秋說。
石得寶摸了一下亞秋的頭,他曉得有些話是同孩子說不清的。但他還是告訴女兒,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條根,上面幾級布置的任何事,最終都要歸結到小小的破村長身上,別看他無職無權,可哪一樣事離了他就辦不成。他揮手攔住一輛三馬兒。看著亞秋遠去的背影,他輕嘆了一聲。石得寶料理完妻子,自己又來到公路上攔了一輛三馬兒,到鎮裡去見老方。
老方找他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只是因為要寫一篇新聞稿,需要摸一下各村的情況,特別是有關的有趣例子、小故事等。石得寶講了一陣,老方都不滿意,索性就擺手讓石得寶走了。石得寶在鎮委會各個辦公室轉了一圈,還沒見到丁鎮長,一上午的時間就完了。他往外走時,正碰上老方拿著碗到食堂里打飯。老方堅決要他在鎮裡吃了飯再走。石得寶因昨晚的事不好意思,整個吃飯過程他都沒有抬頭看老方一眼,直到碗裡空了,他才對老方說自己吃好了。老方飯後又拉他到房裡坐會兒,喝杯茶。老方越是親切就越讓石得寶感到心中有愧。喝茶時,他們很自然地聊到茶葉的問題上。老方已曉得丁鎮長要各村落雪天採茶的事,他告訴石得寶,現在黨的三大優良傳統的提法已變了,叫做理論聯繫實惠,密切聯繫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采冬茶的事就是為了密切聯繫領導。它是鎮裡段書記發明的,後來又引起縣裡的重視,成了縣裡頭頭們打開省城與京城大門的秘密武器。石得寶很奇怪段書記怎麼會想到如此怪招。老方就說一招鮮吃遍天,雖然只是一點茶葉,由於是冬天落雪時采的,別人沒有,領導一下子印象就深刻了。別的東西都是大路貨,一重複領導就容易搞昏頭,況且別的東西送多了還有行賄受賄等腐敗之嫌。斤把兩斤茶葉算什麼呢,不就是見面遞根煙的平常禮節嗎!老方說得越輕鬆,石得寶心裡越沉重,他怕這件事無法完成。老方不當一回事,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一樣。
石得寶告辭出來,正好碰上一上午沒碰上的丁鎮長。丁鎮長迎面就甩來一句,說石家大垸村過去做事總是中游偏下,他希望這回他們能出個風頭當個上上游。石得寶正說自己能力有限,丁鎮長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要他回去早做準備,今年氣候有些反常,夏天已是比往年熱,據說冬天也將比往年冷,落雪的日子可能提前到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丁鎮長還提醒他,別讓區區兩斤茶葉給難倒了。石得寶嘴上說不會,心裡卻著急起來。
石得寶臨走時,問了問今年的民政救濟金什麼時候能發下來,丁鎮長回答說先有了指標,錢款還未到。丁鎮長又說將來哪個村沒有完成鎮裡下達的任務,他就扣發哪個村的救濟金,讓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人都到村幹部家去過年。石得寶只把丁鎮長這話當作說笑之詞,並沒有往心上擱。
半路上幾個本村的人攔著問他鎮上開會是不是為了救濟金的事,他們還等著買過冬棉衣。石得寶只好說就要下來了。
回到家裡,石得寶見妻子下了地,坐在稻場上曬太陽。
一個星期以後,妻子的病完全好了。石得寶好久沒同她親熱,幾個晚上接連著沒有空閒。這天晚上他正在妻子身上忙碌,妻子說外面落雨了。他沒心思聽屋外的動靜,直到忙得渾身酥軟才歇下來。
冷雨果然打在窗玻璃上,脆脆地響,石得寶翻身爬起來,打開電視機收看晚間新聞後面的天氣預報。等了幾十分鐘,天氣預報不僅說這一帶沒有雪而且連雨也沒有。他關了電視機生氣地對妻子說,城裡的人只關心大環境,不管小氣候。他鑽進被窩。妻子抱著他,剛將他身子偎熱,他突然推開妻子披著衣服再次下床。妻子問他去哪,他說到父親房裡去看看。
剛好這時那邊屋裡傳來一串咳嗽聲。
石望山正坐在床上戴著一副老花眼在看《封神演義》,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地小聲叨嘮著。石得寶上前叫了一聲,石望山手裡一哆嗦,《封神演義》差一點掉下來。
「我正看著緊張處哩,你把我嚇著了。」石望山說。
「見你咳嗽就想過來看看。」石得寶說。
「沒事,天冷了總有點兒。」石望山說。
「這種天氣,會不會落雪?」石得寶說。
「這時候怎麼會落雪,還早哩!」石望山說。
「會不會提前呢,不是說有一年十一月份就下了雪嗎?」石得寶說。
「哪一年世道大變。今年不會,最早也提前不到十二月半。」石望山說。
石望山拿起《封神演義》,剛送到鼻子底下,又放下來。
「這一陣你好像特別關心落雪,國內的也好,國外的也好,哪兒一落雪你就吃驚,是不是等著落雪,想做點什麼。雪能做什麼,只是化成水燒開了泡茶,好喝還潤肺止咳。」石望山說。
石得寶掩飾地說自己就是想弄點雪水泡茶給石望山治治咳嗽,石望山看了看他沒有作聲。
早上起來,石望山一個人在雨里收拾著稻場。石得寶見雨不大,便光著頭走下門前的石階,不料一陣雨滴鑽入他的後頸,他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石望山在一旁說,這場雨一過,冬天就真正來了。
過了一陣子,石得寶抽出一天時間,爬到木梓樹上去用一把長竿作柄的柯刀,收穫樹上的木梓籽粒。梓籽粒都結在當年的新枝上,新枝被薄薄的初霜打過幾場,變得特別脆。柯刀刀口朝天、刀背與刀柄間形成一個鉤。石得寶用這個鉤鉤住那新枝、一擰長竿,新枝發出一聲脆響,齊嶄嶄地斷了,然後帶著一束束的木梓籽粒掉到地上。木梓籽粒雪白如玉,妻子在樹下撿起它,用手一搓,一捋,玉豆一樣的籽就在籮筐簸箕之中鋪上一層。木梓籽粒在樹上更像雪。冬天的初雪,少有能積下來的,總是沾在地上不一會兒就化成一攤水,等到雪停時,便只有到樹枝樹葉上去找它們。雪在那些地方蜷縮成一團,大如拳頭、小如豆粒,如果是在木梓樹上,無疑就成了收穫之前的景色。在樹上幹活從來都是男人們最喜歡的,它能記起和感覺到自己遙遠的童年,特別是當樹上有一隻鳥窩,男人們手中的柯刀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往鳥窩底下伸,當然,沒待碰著,他們就停止了,並在怔了片刻後,順手摺下一枝結滿籽粒的新枝。女人在樹下總不能理解這點,她們一到這時便在樹下細聲細氣地指著樹的一邊說,這兒還有不少沒有收穫哩!石得寶在樹上一想到雪就沒有了往年的那種懷想中的小小衝動。已經有兩個在樹下路過的男人提醒他樹上有三隻鳥窩,石得寶手中那高高在上的柯刀仍是一點幹壞事打野食的慾念也沒有。
像雪一樣的木梓籽粒越來越少,黃昏之前,石得寶終於使它們蕩然無存。他順著樹幹放下柯刀,自己坐在一條干枝上出了一會兒神。石望山一見,就叫他快下來,說天黑了,人腳不沾地久了,會被邪氣所乘。
他從樹上下來後,腳下果然有些不舒服。他不顧這些,只想著一個問題,將一對目光盯著石望山。
「我們這兒有過不落雪的冬天嗎?」石得寶問。
「有,但那樣的年份可不好。」石望山說。
「你是說收成吧?」石得寶問。
「嗯。」石望山哼了一聲。
「如果只影響收成,今年不落雪才對,才算蒼天有眼。」石得寶說。
「有時候,民心比收成更重要啊!」石得寶又說。
「你不說我也曉得,你是有很重的心事,你該同別的村幹部一起商量一下,有難大家承當,出了問題,也不至於一個人背黑鍋。」石望山勸了一陣。
天黑之後,石得寶一個人出門往金玲家方向走去。翻過兩座山嘴,就看見金玲家的窗戶大放光明。他以為她又在家裡打麻將,推開門卻見金玲同一個男青年相擁著站在堂屋中間。他不高興地說她這麼大膽,自己會不放心讓她掌管村裡的財經大權。金玲笑著解釋說自己在學跳舞,接著,她將丈夫從裡屋喚出來,弄得石得寶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發票叫金玲報銷了。金玲拿出算盤,等那男青年走了,才將發票攤在桌上算起來。一共是五十多塊錢,主要是開會坐三馬兒的票,還有就是那天村長們在一起吃飯的那張發票,金玲將現金如數給了石得寶後,才說得天副村長對他將在外面吃飯的發票,拿到村里報銷,嘀咕了好幾次。石得寶不滿地罵得天是個狗雞巴,說話像放屁,村長開會在外面吃飯還不是因為工作。石得寶將錢裝好後,又吩咐金玲通知幾個村幹部來他家開個短會。金玲曉得石得寶是想搓幾圈麻將,連忙叫丈夫出去叫人。
屋裡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金玲打開錄音機請石得寶跳舞。金玲脫了呢子大衣讓石得寶將自己摟在懷裡。石得寶前年也是這樣讓金玲教過一次,那次人多,兩人單獨在一起又挨得這麼近,無論是否跳舞都是第一次。石得寶摸著金玲腰的那隻手有些發抖,金玲感覺到了,笑著說,她都不緊張,石得寶緊張什麼。石得寶一笑人倒放鬆了。過了一會兒,他將手從金玲的腰部挪到屁股上摸了幾下。金玲要他別這樣,他鄙視地說,外面都在傳說他們之間有不正當關係,他要是連摸都沒摸一下那不是太吃虧了。金玲哧哧地笑起來,並往他懷裡貼緊了一些。石得寶乾脆將她抱在懷裡。金玲也不掙扎,直到石得寶累了手臂略松時,才抬起頭來說,可以了,以後別人再怎麼說都不會覺得吃虧的。石得寶不自覺地放開了她。金玲剛一轉身又回過頭來,用手摸了一下石得寶鬍鬚巴碴的下巴。
金玲拿了一些瓜子到廚房裡去炒。
石得寶獨自坐在沙發上,不時摸一下自己被金玲摸過的下巴,他有幾天沒刮鬍須了,鬍鬚很扎手。他有些明白金玲那個動作的意思,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而她才剛滿二十歲。石得寶用手掌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幾下,然後隨手拿起一本殘缺不全的書亂翻一通。後來他發現這本書竟是《毛澤東選集》。他正要批評金玲,剛好她丈夫回來了。石得寶說了他幾句,他說你們什麼不可以撕,為什麼偏偏要撕這一本。金玲的丈夫說別的書都有用他們沒捨得。石得寶警告他,這種事若放在二十年前,弄不好會殺頭的。金玲的丈夫摸摸脖子說他幸虧那時沒出生。金玲和她丈夫都只有二十歲,中秋節才結婚。
村幹部陸續來了。金玲將瓜子端上來時,得天副村長第一個伸手抓了一大把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石得寶皺皺眉頭宣布開會。石得寶也沒想好會議的主旨,采冬茶的事說與不說,他一直沒有拿定主意,說了怕傳出去先亂了陣腳,不說又怕到時候問題出來了,會像父親說的那樣一個人背黑鍋。石得寶讓大家分頭匯報一下今年各人分管的幾項工作。大家說了半天,也沒有什麼新內容。只有得天副村長提出村裡的磚瓦廠今年產值和利潤怎麼報,是不是按慣例多報產值少報利潤。大家正說按慣例時,石得寶卻說今年利潤要如實上報,但在分紅時想辦法多給一些群眾。他這麼一說,大家一下子都記起來,這一屆村委會明年年初就到期了,該換屆了。
石得寶見大家實在無話可說了,在宣布散會之前,布置了一項任務,要大家明天上午在南坡金玲家的那片茶地邊集中,挨家挨戶檢查一下村裡的茶樹越冬情況。得天副村長嘟噥一句,說這可是改革以來的新生事物,茶樹越冬情況也要檢查。石得寶瞪了他一眼,說今年可能有大雪大寒潮哩。
得天副村長不做聲,轉過臉要金玲將麻將拿出來,趁天氣尚早大家一起搓一個東西南北風。他一提議,桌邊上早圍上四個人。金玲要他們中的誰讓位給石得寶,民兵連長見自己的職位最低,只好起身,石得寶謙讓了一陣,被金玲按到桌邊坐下來。石得寶要金玲也上桌,金玲推辭說自己準備茶水。石得寶沒想到自己的手氣會這麼差,整整兩圈沒有開和,金玲在一旁指點也沒有用。得天副村長不停地笑話,說石得寶賭場失意一定是因為情場得意。石得寶嘴裡不做聲,心裡卻在猜疑是不是剛剛同金玲有過幾下親昵動作的緣故。金玲只是笑,待石得寶手中的牌聽和以後,她裝著給別人倒茶,將得天副村長他們三個的牌都看了,然後回到石得寶身邊,偷偷地告訴他單吊三萬。果然,吃了一圈牌後,石得寶將剛摸起來的三萬留住,將手中的二萬放出去,得天副村長馬上叫了一聲碰,並開出一個三萬。石得寶一推牌,大家一看竟是個豪華硬七對。只此一盤,石得寶不僅輸出去的那五十多元撈回來了,還倒贏了將近一百塊錢。接下來石得寶和金玲如法炮製,一連粉碎了得天副村長的幾個大和。得天副村長氣得直叫,懷疑金玲在一旁當了奸細。這話多說了幾句,他們就爭了起來。得天副村長一不留神竟說石得寶同金玲關係特別。
氣得金玲的丈夫當即上來要打得天副村長的嘴。
牌局一下鬧散了。石得寶不讓大家走,等氣氛平靜下來後,他要接著再來一個東西南北風,他說當幹部的就要有哪裡跌倒了在哪裡爬起來的勇氣,同時他還要大家用實際行動挽回在金玲家失去的威信和影響。這局牌打到半夜才散,最後只有石得寶小小地贏了幾十塊錢,得天他們一人輸了十多塊錢。
出了門,大家都說得天副村長的牌風不好,贏得起,輸不起,得天副村長則反擊說大家的眼睛被色和權迷住了。
石得寶到家時,石望山仍在看《封神演義》。他將石得寶叫進房裡,小聲地告訴他,他妻子大概是出門盯梢去了,也是才回來不久。石得寶到房裡一看,妻子的一雙鞋上果然沾滿雜草和露水。他有些煩,上了床也不說話,將屁股狠狠地衝著妻子。妻子也不說話,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石得寶身上一暖和。加上心裡還擱著一絲金玲的滋味,他忍不住一翻身將妻子壓在身下。妻子見石得寶剛回來就能要自己,便放下心來迎合丈夫。
這一場交歡竟讓石得寶睡了過頭,醒來時,太陽已斜著照進屋裡。他匆匆爬起來,打發般洗了吃了,正要出門又想起一件事,他轉身問石望山今天有什麼事沒有,如果沒事不妨給茶葉地上幾擔土糞。石望山正在抽菸,他用鼻嗯了一聲,說茶地的事不用他來考慮。
石得寶趕到金玲家的茶樹地時,其他人都到齊了。
睡了一覺,大家的怨氣都沒有了。金玲的丈夫還同得天副村長對著火抽菸。金玲家的茶樹地伺候得不好,地里見不到一點肥料的跡象。不過大家都很理解金玲,說他們兩口子剛結婚正忙著下種,顧不上積肥是再自然不過了。得天副村長還號召大家每人在地里撒泡尿。金玲一點不怕,反說只要得天副村長敢帶頭,她自己也往自己地里撒泡尿。石得寶攔住他們,不讓說下去。
看了十幾家,茶樹施肥情況有好有差,不過他們都比金玲家的好。石得寶裝作無意地說:「這冬天的茶葉採下來做成茶不知是什麼味道?」得天副村長不假思索地說道:「春茶苦,夏茶澀,秋茶好喝摘不得,冬茶就更不用說了。不論動物植物,凡是越冬的,一到冬天總是積足了營養。白菜和蘿蔔霜一打,味道比先前的美多了,茶葉也是這個理。」得天副村長說了一大通後,石得寶說既然如此,他們何不動員群眾采冬茶,搞出新產品哩。得天副村長馬上說這樣不行,就像男人喜歡野女人的滋味,但這種滋味不能長遠,不能過日子,過日子得靠糟糠之妻。現在的群眾也還只曉得過日子,嘗野味那是有錢有權的人的事。大家跟著說,不能拿群眾的三百六十天,一天三餐飯來冒險,茶樹被凍死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石得寶見大家一致反對,就沒有再往下說。
中午,村幹部們到村磚瓦廠吃了一頓便飯,有魚肉但沒有酒。飯後休息時,金玲趁無人時小聲問石得寶是不是真的想采冬茶,如果真的想采,她可以將自己家的那幾分茶地交給村里做試驗,反正她也不想種了。石得寶沒有接她的話。他開口時是說金玲結婚結得太早了。金玲說她曉得自己前程無望,就想早點結婚有個依靠。石得寶想說她是小小年紀就貪歡,卻沒說出來。
下午最後一站是石得寶家的茶地。石得寶好久沒來自己家茶地轉轉,一進山坳,茶樹和茶地的模樣好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幹部們也都一致稱讚說這是今天見到的最好的一塊茶地。石得寶說這都是他父親的功勞。分責任田那年,石望山就動手將這一塊地改為種茶。開始時他不時讓石得寶來這裡幫幫忙,後來,他別的不管,自己一心一意地擺弄這茶地,從種到採到賣,他都不要別人插手,他也從不要石得寶的一分錢。這樣過了整整十年,有一天石望山突然提出要將自己家房子拆了重蓋。石得寶說沒錢蓋不了。石望山掏出一個存摺遞給石得寶,上面有整整兩萬塊錢。這件事不僅轟動了全垸,連縣裡的記者也曉得了,老方陪著他們來了一趟,後來省里的幾家報紙都登了這個消息。大家站在茶地邊又是提起這段往事,都說石得寶攤上個好父親的確是得了一件寶貝。石得寶說老人本來就是寶嘛。
轉了一天,石得寶吩咐大家到各自聯繫的小組去,督促那些沒有給茶樹施過冬肥和施得不夠的人家,趕緊補施足夠的肥料,最好是雞糞和豬糞。用它做肥可以提高土壤溫度。形成小小氣候。他特別提到金玲家的茶地,要她帶個好頭。金玲笑嘻嘻說她準備搞一回試驗,采一回冬茶試試,茶樹若凍死了也不怕,省得她春天做茶時,一雙手染得像枯樹皮。好幾個人說她靠著一個好公公,這一生不愁吃不愁穿。金玲的公公在鎮上開了座五金商店,賺的錢像河水淌來一樣多,石得寶沒有批評金玲,他在心裡已將她那茶地當作了采冬茶的突破口。
雖然看過全村的茶地,石得寶心裡反而更不踏實,其中原因還包括這一次采冬茶的事居然能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保守住秘密不外露。往常不用說村幹部,就是普通群眾也能很快得知某項任務的內情。每年年底,石得寶還沒去開會,村裡的人就曉得誰要吃救濟,誰的救濟金是多少。這些說法總是與鎮裡實際發放的情況相差無幾。眼下的這種沉默只能說是有關知情人都意識到這件小事在本質上的嚴重性,都不敢輕易捅這個馬蜂窩。
又熬了幾天,還是不見有任何關於采冬茶的小道消息在群眾中流傳。天氣在一天天地變冷,電視裡已經預報過一次冷空氣南下的消息了。冷空氣南下往往會引發降雨或降雪。石得寶坐不住,決定到鄰近的幾個村里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