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菜蘿蔔(一)

2024-10-04 18:56:00 作者: 劉醒龍

  大河在家將鍋里的剩飯剩菜都吃光了,然後到牛棚里將那頭四歲水牛牽著送到十里之外的舅舅家,托舅舅餵養一個月,他說弟弟小河托人捎來急信,要他無論如何在近幾天進城去幫一個月的忙。舅舅接過牛繩,同意大河進城去住一個月,順便看看小河到底在城裡幹了些什麼,他總擔心小河在城裡學壞了。大河說小河在城裡有媳婦管著,不會出事的。

  託付好水牛,大河返回家中,拿上幾件衣物,又從地窖里取出十根甘蔗,便到公路邊上去等中巴。

  站了十幾分鐘,他覺得有些腹脹。正要去屙尿,一輛中巴駛了過來,他顧不上屙尿了,匆匆忙忙跳上車去。

  上車後,大河就想睡覺,但是那泡尿憋得他非常難受,怎麼也睡不著。熬了兩個鐘頭,中巴總算到了黃州城。他在十字街叫了停車,然後抱著衣服和甘蔗跳下車去。

  大河腳一沾地,小河的媳婦芙蓉就迎上來,說,哥,你怎麼今天才來,我都等了兩個下午。

  大河顧不上答話,連聲問,哪裡有廁所?

  芙蓉朝街對面指了指,說,過了寶塔大酒店,再過一個醫院,旁邊就有一處。

  大河趕緊穿過街道,緊夾著襠走了七八十米,果然有座廁所。他正要往裡鑽,坐在廁所門邊的兩個女人扯住他的衣襟,說,交費!交費!

  大河愣了一會,才明白上廁所得付錢。

  

  他一邊掏錢一邊嘟噥,說,我這是給你們積肥,應該你們給我錢。

  那女人說,這是城裡,不是鄉下,城裡不需要肥料,只需要衛生。

  這時,已有幾點尿滴在褲襠里了,大河不再想別的什麼,交了一角錢,跑著進了廁所。

  大河將身子放空後,出廁所時感到無比地輕鬆,他這才覺得黃州城比他一年前來的時候又好看了許多。黃昏的太陽順著老寬老寬的街道鋪過來,惹得天上地下到處都閃閃發光。一些商店酒店的霓虹燈,早早地亮了,不時有漂亮的女人騎著紅摩托一飄而過,長長的黑髮像雲一樣散發著一種讓人心跳的香氣。

  芙蓉見他返回來,就問,黃州變了嗎?

  大河說,變好看了。

  停了停,他又說,可我又覺得沒變,或者是變醜了。

  芙蓉說,哥,你好像變深奧了。

  說著話,芙蓉就領著大河往住處走。

  走到一家工廠門口,正碰上下班的人群,幾十個女人擠成團往外走。芙蓉在頭裡穿過她們走過去。大河扛著甘蔗不敢走,就在路邊等她們都走過去了,才攆上芙蓉。

  芙蓉說,這麼多女的,找一個回去做媳婦吧!

  大河說,我沒有這個福氣。

  芙蓉說,大嫂死幾年了?

  大河說,四年。

  芙蓉說,你真能等,我還以為只死了一兩年呢!

  大河笑一笑沒說什麼。

  走了半個小時,才到他們的住處。

  小河夫妻倆帶著三歲的兒子在城郊租了兩間房子,然後每天早上到附近去將菜農們採摘的各種蔬菜收上百來斤,轉手拿到集貿市場去賣。他們這樣幹了一年多,一點也沒有撒手不乾的意思。

  小河的兒子叫林林,他正坐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芙蓉叫他喊大伯,他也沒有心思喊,只是扭頭望了一下。

  大河到兩間屋子裡看了看,見屋裡雖然有沙發和席夢思,但仍和他們在家時一樣,什麼東西都是滿地亂扔,褲頭、襪子到處都可以看見,擱在房中間的痰盂里,滿滿一罐黃湯。

  大河問,這房租是多少?

  芙蓉說,一個月一百塊錢。

  大河馬上算出一年就得一千二百塊,不由回頭看了看芙蓉。他想像不出,從前父母在世時,總說他兩口子好吃懶做,罵也好,打也好,就是不肯下到田地里去幹活,氣得父母只好將房屋田地各勻出一半來,讓他倆分家另過。現在光房租一年就得花這麼大一個數字,其他的開銷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哪來門路掙這麼多的錢呢!

  大河在屋裡轉了一圈。回頭問芙蓉說,小河呢?

  芙蓉說,這一段他做生意的勁頭特別大,總要等天黑以後才回家。

  大河正要說什麼,外面有人大聲叫,沈小河!

  芙蓉一聽到叫聲,臉上就變了色,露出一派驚慌來。沒待她答話,兩個長得矮矮壯壯的男人就闖進屋來,見了大河,他們不由得一怔。

  大河長得人高馬大,那兩個男人仰著臉將他打量了一陣。

  芙蓉趁機說,這是我哥。又說,這是王立、王有,住在回龍山,也是進城來賣菜的。

  大河說,我是但店的,我叫大河。別站著說話,坐吧!

  王立和王有相互望了望,沒有坐下來,依然站著說,告訴沈小河,別忘了我們的話,一個月的期限只剩下二十天了!

  說完,他們扭頭就走。

  大河明白小河和王立、王有之間一定有什麼事情,他將他們送出大門後,便問芙蓉,小河與他們怎麼啦?

  芙蓉說,都怪你弟弟太好色了!十天前,他到王立、王有屋裡去打麻將,打到半夜裡,他用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摸王立媳婦的大腿,被他們發現,非要他賠償一千塊錢的名譽損失費,不然就要將小河的手弄斷一隻。

  大河吃了一驚,半天沒有說出話來。過了一陣才緩緩地說,我還以為你能管得住他呢!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辦?

  芙蓉說,要你來就是為了對付他們弟兄倆。

  大河一聽說是叫他來幫忙打架,心裡不由得來了氣,但在弟媳面前不好發作,只好暫時忍著。

  芙蓉在忙著做飯做菜,大河陪林林看了一會動畫片,覺得沒味,便出門去轉轉。

  小河夫妻租的這房子的主人是女的。芙蓉說這女人叫佩玉,在街上擺了一間服裝攤。她丈夫原先在集貿市場擺攤賣肉,後來不知為什麼竟要跑到鄉下去,偷偷割活牛身上的肉拿回來賣。害了十幾頭牛後,被公安局的捉住,關了三個月就槍斃了。丈夫一死,佩玉一人撐著在城郊買塊地皮蓋了這座小樓。芙蓉說,佩玉和她聊過好幾回,她傾盡積蓄蓋這房子,就是為了再找一個可靠一點的男人,過安穩日子,只要中意,哪怕是鄉里人也可以。

  大河當時覺得芙蓉這話里還有話,像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他有點好奇,想見見這個佩玉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時,天色已黑下來,遠遠近近的許多窗戶都亮了,但佩玉的窗戶仍是一片漆黑。

  大河在屋場附近轉了轉後,又順著樓梯爬到樓頂上看黃州的夜景。這樓只有兩層,太矮了,公家蓋的那些大樓像山一樣矗在眼前,就這麼看去,他仍覺得夠漂亮了。幾百盞路燈分成兩排,沿著大街扔珍珠一樣鋪得遠遠的,而且越遠的越好看。

  看了一陣,大河聽到樓下有說話聲,知道是小河回來了,就趕忙下樓。

  小河見了他,很高興地叫了一聲哥。

  大河說,你怎麼才回?

  小河說,還有點菜沒賣完。

  芙蓉說,這話你只能糊弄得了他。這黑了,誰還會去買菜。大概又去摸哪個女人了。

  小河說,就算是去摸了,你吃什麼醋!又不是真干,真幹了看你怎麼辦!

  芙蓉說,你以為我再沒辦法了?到那一步我讓你試試看!

  大河說,你們真是有肉嫌肥,要是也讓你們守四年寡,再到一起,看還有沒有工夫吵!

  說著話,小河在頭裡進了屋。芙蓉跟在大河後面一臉不高興。小河叫她給自己泡杯茶,她也懶得理睬。

  小河不在乎,笑一笑後自己動起手來,邊倒開水邊說。算我不對,今天晚上你出去打牌,我在家裡陪大哥好不好?

  芙蓉一扭屁股說,別假惺惺的,你不是早就和佩玉說好了,等大哥來後,我們四人開一桌。

  沒待小河開口,大河連忙說,我不打牌,我在《村規民約》上簽了字的。

  小河一撇嘴說,狗屁喲,現在除了自己誰也管不了我。

  芙蓉說,你只是不想讓人管,其實管你的人多得很。

  芙蓉說著就進了廚房。

  大河自己找地方坐下後說,你找我來是幫你打架?

  小河一愣後小聲說,你莫聽那婆娘瞎說,不過麻煩倒是有一點。這一陣總有一兩個男的趁我不在,跑到屋裡和芙蓉閒扯,還送一些搽臉的化妝品給她,我猜他們是不懷好意,想在芙蓉身上動歪心思。我想先下手為強,也不要你做別的,就在屋裡待著,見有人來,就到外面去將那兩塊大石頭抱起來,當著他們的面耍一耍,這些城裡人,吃硬不吃軟,你嚇他一下,他們就像個孫子。

  大河猶豫地說,我聽說城裡人水平高,讀書多,我們恐怕鬥不過他們。

  小河說,你別小看了自己,中國最有心計的人都是農民。

  大河被小河說糊塗了,便點頭同意試一試。然後,他就和小河談起家裡田地的事。他告訴小河,說小河的麥苗前一陣有點黃,後來他幫忙澆了二十多擔大糞,現在已轉過彎來,變青了。

  小河一聽,不耐煩地說,田裡地里的事你做主就是,別跟我說,我不內行,說了也是白說。

  大河有些生氣,但忍著沒發出來。他拿起一根甘蔗,又找出一把刀,一下下很用力地將節打了,將皮削了,然後三刀砍成四節。他扔了一節給林林,自己拿起一節,大口大口地嚼起來。

  嚼了一陣,咽了些甜水,大河心定了一些,這才說,你們長年在外邊這樣干,總不是一回事,既賺不了大錢,又落不了戶,不如趁早回去把家業做紮實些。

  小河說,那也說不準,長年在外面泡,說不定哪一回就來了運氣。

  大河說,天下哪有那麼多的運氣。

  小河說,你以前不總是說種田也靠三分運氣嗎?

  大河一時無話。便坐在那裡不停地啃甘蔗,並隨口將甘蔗渣吐在地上。

  芙蓉從廚房裡端了一碗菜出來,放在桌子上,一回頭見滿地甘蔗渣便極不高興地在林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並說,怎麼從來就教不醒你,叫你別把東西到處亂扔亂吐!

  林林並不哭,他頭也不回,順手用甘蔗在芙蓉的大腿上敲了一下。芙蓉立即哎喲叫了一聲。

  小河正要說什麼,林林搶先說,媽媽真沒用,你打我時我怎麼不叫?

  芙蓉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河笑著說,小雜種,黃州城裡人打娘罵老子的習慣你倒學得百分之百了。

  吃飯時,芙蓉上了六道菜,每道菜里都有葷。大河吃得痛快,便和小河一起將一瓶白酒都幹了。大河還不停地用筷子蘸了酒,讓林林嘗。

  他看著林林吮著筷子頭說,做男人,不管是城裡還是鄉下,這酒可非得學會喝,不然就會受人欺負。

  飯吃完後,大河和小河一點事沒有,林林卻顯出許多的醉態,走路東倒西歪,一會兒說小河變成兩個了,一會兒說芙蓉變成兩個了,後來又說大河變成兩個了,最後連電視機也變成兩部了。

  大家七手八腳地將林林弄到床上,哄睡著了,這才鬆口氣。

  坐下來,芙蓉剛提起不該讓林林喝酒的話題,外面有女人叫道,小河、芙蓉,快來幫我一把。

  芙蓉說,佩玉回來了。

  芙蓉在前面走,小河在後面跟著。大河站起來,遲疑了一陣,又重新坐下。

  剛坐下,小河在外面叫,哥,你也來吧,東西太重了。

  大河出去,見一輛板車上堆滿了成捆的衣服。天黑,他只分辨出板車邊站著一個女人,似乎有點胖。

  小河吃力地將一捆衣服從車上卸下來,卻怎麼也弄不到肩上。大河也不搭話,上去將小河分到一邊,稍一貓腰就將那捆衣服甩到肩上,他用一隻手扶著,另一隻手順帶提了一捆。

  大河邊走邊問,搬到哪兒?

  佩玉連忙跑到頭裡將一間屋子的門打開,同時將電燈也開了。

  大河將兩捆衣服碼好,回頭又去板車上搬,小河、芙蓉和佩玉都站在黑地里看他一個人在那裡忙碌著。大河一開始沒注意,只顧埋頭幹活,待板車上只剩下最後一捆衣服時,他喘口氣,並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這時,芙蓉說,我哥真像一頭熊。

  黑暗中,佩玉哧哧地笑了幾聲。大河猛地覺得佩玉一直在盯著自己,心裡不知怎的竟有點慌,他連忙彎腰去搬那最後一捆衣服。他忘了板車上快空了,用力將那衣服一拎,卸空了的板車的這端一下子翹起來,將他的小腿重重地碰了一下。

  大河忍著痛,扛著衣服,走到屋裡放下後,佩玉卻在外面叫放錯了。

  佩玉說,這捆衣服全是毛呢的,不能放在樓下,得放在樓上。

  大河想趕緊回屋看看腿傷成什麼樣子,站在那裡有些猶豫。

  小河在一旁說,哥,幫人幫到底嘛。

  佩玉並不作聲,順著樓梯先上去了。

  大河有些無奈地扛上那捆衣服跟了上去。

  他按佩玉指的位置將衣服放好後,回頭掃了一眼佩玉,不由得心裡一驚,似乎覺得這是自己平生見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

  大河不敢再看第二眼,說聲多謝了後,轉身就往外走。佩玉也沒留他坐一會。

  回到小河屋裡,芙蓉責怪他,說,你怎麼說多謝,應該是她謝你!

  大河說,我覺得自己像到她屋裡做了一回客。

  小河在一旁笑著說,芙蓉你別故意追問,哥是老實人,見了好女人就怕自己會犯錯誤,就神經緊張。

  大河有些窘,忙說,小河你別把我說走了樣,我是腿被板車碰傷了,這會兒還痛得很呢!

  說著,大河就挽起褲腿,小腿上果然有一處傷口正在向外面滲著血珠。

  芙蓉朝小河眨了眨眼,然後說,我去弄點藥來。

  芙蓉一出門就停下來,仰著脖子朝樓上喊,佩玉,我哥的腿砸傷了,你有藥嗎?

  稍待一會兒,佩玉在樓上應道,有點紫藥水,你來拿吧!

  芙蓉說,我正忙著哩,你送下來吧!說完也不待佩玉回話,就進了屋。

  隔了一會兒,佩玉下來了,進門就說,是不是還要我幫他搽上。

  大家都笑著說,你搽的藥,傷好得快。

  佩玉沒笑,她上前一把捏住大河的腿,另一隻手用棉球蘸了紫藥水便開始塗。

  大河感到佩玉的手又軟又燙,一股酥麻的味道,順著腿爬遍了全身。他將眼睛盯著天花板時,聽到小河和芙蓉在一旁笑個不停。

  後來,佩玉一扔他的腿說,這樣行了吧,我負責好得快。

  大河低頭一看,整條腿都被紫藥水塗滿了,藍不藍,黑不黑的光澤,在電燈光下閃個不停。

  佩玉也不看他,說,一個大男人,碰破點皮,還要搽藥!

  佩玉說時,鼻孔里狠狠地哼了一下。

  佩玉走後,大河氣惱地說,這女人怎麼像個瘋子!

  芙蓉說,哥,這事你就不知道了,如今城裡女人都這樣,比男人還狠。

  大河說,那怎麼做事還要指望男人!

  小河說,狠是表面的,那是一種愛的方式。

  他們只顧說話,沒注意到林林已將那瓶紫藥水拿了過去,將自己的兩隻手都塗成了紫色。芙蓉發現後,將林林的屁股打了幾下,然後弄了一盆熱水,將那手按在盆里拼命地用肥皂搓,結果,林林的手沒有洗乾淨不說,自己的一雙手也被染成紫色。

  八點鐘,佩玉在樓上喊,要他們上去打牌。

  大河身上的錢不多,不想打。小河便說如果手氣好就多打一會,手氣不好就少打一會。大河沒辦法。只好同意。

  進了佩玉的屋,發現她已洗了澡,換上一套西服,身體各個部位凸凸凹凹地更突出了。

  大河和佩玉坐對面,只要看到她的手或臉,他就心跳不止,亂了方寸之後,手中的牌就亂扔。說來也奇怪,幾乎每次亂扔都扔對了,讓他連和了幾個七對。

  小河不失時機地說,看來老天爺真的是在成人之美。

  大河沒有琢磨出這話的意思,佩玉卻是明白了,輕輕地說了兩個字,臭美!

  說時,她伸手摸了一個七萬,她也不笑,一推牌,整個一副萬一色加七對槓上開。小河和芙蓉一下子傻了呢。

  小河輸多了,便開始偷牌。開始兩次成功了,第三次卻被佩玉發現了。不但佩玉生氣,芙蓉也生氣,說難怪別人老找他們的麻煩,原來小河是這麼個小人。

  小河嬉皮笑臉地說,男人偷牌,女人養漢,這都不犯法。

  佩玉馬上說,芙蓉,你明天就去找個情人讓他看看。

  小河說,你光指揮別人,你自己呢,怎麼就不想找一個?

  大河一直沒吭聲,這時才說,要不打牌就散了,我正想睡覺。

  小河說,一點不錯,我哥的住處還沒安頓好呢。

  佩玉說,安頓什麼,我這樓上還有空房,床鋪現成的,睡就是。

  小河馬上說,我哥真有福,我一直想在樓上睡一回,可總沒機會。

  佩玉不理他,一個勁地碼牌。

  這牌打到十二點時才散。小河和芙蓉也不交代什麼就下樓去了,扔下大河一個人待在佩玉屋裡不知如何是好。偏偏佩玉也不理他,只顧收拾屋子。

  大河逼得沒辦法,只好開口問,我睡哪間房。佩玉一努嘴,指了指左邊的一間屋子,大河鑽進房裡,立刻轉身將門閂起來。他隔著門聽見佩玉在外面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大河上床後折騰了好久,他聽見對面房裡有女人在痰盂里撒尿的嘩嘩聲,便想起佩玉身上每一處胖得誘人的地方。老婆死後的四年,他還從沒有覺得躺在床上是這樣難熬。翻來覆去有些回合,他仍沒聽見雞叫,才想到可能尚早,還可以睡個好覺,便聽見佩玉在那邊房裡起來了。

  他心想,佩玉是不是守不住寡要過來敲他的門。

  過了一會兒,佩玉果然過來敲他的門。他嚇得不敢作聲。

  佩玉敲了一陣,見無動靜就大聲說,大河,起來幫我搬搬貨,小河早就出門賣菜去了,你還在睡懶覺。

  大河從被窩裡探頭望了望窗戶,雖然隔著帘子,但他還是看清了那些亮真的不是電燈光照的。

  他匆匆爬起來,開了門不好意思地說,你家被窩太暖和了,我睡得不想起來。

  佩玉不看他,只是說,你把昨天的那些東西都搬到板車上去。

  說完,她站到陽台上刷牙去了。大河在搬東西時,一朵朵雪白的泡沫不停地從高處飛下來,落在地上叭叭響。佩玉洗漱完畢,拎上一隻花皮包,下了樓胡亂叫一聲,芙蓉,我叫你哥給我幫點忙去了。

  大河知道佩玉是叫他幫忙拖板車,他心裡有些不願,又不好推,便說,我還沒洗臉呢!

  佩玉說,你這臉洗不洗別人都認不出來。佩玉又說,走吧走吧,別耽誤時間。

  四周一個熟人也沒有,大河再沒辦法了,只好拉起板車往街上去。

  街上早起的都是些做生意的人,佩玉和他們很熟,邊走邊說些生意場上的話。他不大懂,那些話近似《智取威虎山》中土匪們說的黑話。

  走到十字街,大河見到處是整車整擔的白菜蘿蔔還有藕,等等。把街道擠得窄窄的,一輛客車老半天也穿不過去,急得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一邊大聲叫著,一邊猛拍著車門。

  佩玉對他說,你弟弟每天就是在這兒上菜,拿到集貿市場上去賣。

  大河說,這些人都是菜農?

  佩玉點點頭。

  大河說,那他們怎麼不自己去集貿市場上賣呢,這麼傻,有錢讓別人賺。

  佩玉說,這叫商品經濟,有錢大家都賺一點。

  大河說,過去搞社會主義時,不也是這樣?

  佩玉說,計劃經濟不一樣,它是有好處大家都沾一點。

  這時,大河看見了小河。

  小河正在一車蘿蔔前面,和一個光頭男人討價還價。大河叫了幾聲他才聽見,卻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便又和那人一分一角地爭去了。

  等了一陣,客車終於開走了。騰出路來,大河趕緊拖上板車往前走。佩玉在車後嘀咕,說交通警察大概人人都有兩個老婆,所以從來沒見他們起早過。

  佩玉在黃州商場地下廳里租了個攤位,大河將板車拖到後,佩玉讓他搬貨,自己在板車旁守著。大河扛著一捆捆的衣服往佩玉的攤位上走時,別的攤主都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他。

  佩玉最後進來。一見到她不少人就圍上來,問她昨晚幹什麼去了,怎麼今天來晚了。佩玉大聲說,你們猜我昨天晚上和了一個什麼?我和了一個萬一色三豪華,只可惜不是硬的,不是自摸!

  周圍的人一聽,都驚叫了一聲,說佩玉,你這火呀,今天的生意怕是要讓你一個人做了。

  有好幾個人立即算起來,如果是打十條的,這副牌能贏多少。

  佩玉將攤子擺布好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錢交給大河,讓他去過早。

  大河沒有接,他說,我有錢呢!

  說罷,他轉身就走。佩玉在背後吩咐,要他天黑之後來接她。

  大河從地下廳里出來,在一個小吃攤上買了兩個燒餅,邊啃邊順著大街走。拐了一個彎,前面出現許多送小孩上學的女人。不知為什麼大河竟停下來不走了,看著那些女人和小孩有些出神。

  忽然,他覺得眼前走過的那個女人很眼熟,剛想細看,幾輛汽車排著隊駛過來,街上人多,汽車走得很慢,待它們騰出位置再看時,那女人已不見了。

  大河仿佛看見那女人手裡拉著一個小孩,便想她若是送小孩上學,一定會原路返回來的。他閒著沒事,便索性在街邊等。

  等了二十幾分鐘,那個女人果然出現了。

  見她迎面走來,大河忍不住興奮地叫,周玲!

  那女人一怔,隨即笑一笑,說,大河,你怎麼在這兒?

  大河說,剛才,我看見一個人像你,就在這兒等!

  周玲說,你還像從前那樣傻。

  大河說,既然走過去,就要迴轉來,這是常理嘛。

  周玲說,你也進城做事了?

  大河說,沒有,我給小河幫點忙。

  周玲說,沒有就好,若進了城,想回去也回去不了。

  話里有些傷感。

  大河說,你還好吧,丈夫現在幹什麼?

  周玲沒有回答,反過來問,你有孩子嗎?

  大河說,沒有,她死了好幾年。

  周玲說,怎麼不再找一個?

  大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再找一個。

  周玲嘆了一口氣,說,不急也行,再找就得找一個如意的。

  又說了幾句閒話,周玲便要走。

  大河在她背後說,你還沒告訴我你住哪兒呢?

  周玲沒有回答,徑直走了。

  大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後,那張有些蒼白的臉還在眼前晃動好一陣。

  大河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以後,用拳頭捶了幾下自己的頭,嘴唇動了幾下,也不知自己對自己說了些什麼。

  他在街上漫無目標地轉到太陽升到樓房頂上時,才打定主意去看看小河怎麼個賣菜法。

  集貿市場裡亂糟糟的,大河剛一進去,就碰上兩個女人打架。

  兩個女人長相都不錯,一個穿著裙子,一個穿著大衣。穿裙子的罵道,你是個婊子。穿大衣的則罵我操你媽。穿裙子的馬上問,你拿什麼操。穿大衣的說,我拿棍子捅。穿裙子的沒占到便宜,便撲了上去。

  大河在一旁聽了半天,才弄清楚,是穿裙子的女人不小心將買的一支藕碰著了穿大衣的女人,其實也就指甲大小的一小塊泥。穿大衣的女人開口就罵她眼瞎了,夜裡讓男人搞糊塗了等等。

  打了半天,也沒人上去勸。大河心想,這城裡的女人連鄉下的潑婦都比不了,他要走,卻走不開,圍觀的人在他背後圍成了銅牆鐵壁。

  大河又站了一會兒,看兩個女人總也分不出個勝負,就不耐煩地上去,伸出胳膊從中往兩邊一分,說,別打了好不好,打得一點也不好看,反而耽誤大家的工夫!

  女人正盼著有人來勸,便趁勢分開,拿上各自的東西欲走。剛走兩步,又同時回過頭來,叭地吐了一口痰。

  兩口痰正好一口吐在大河的左膀上,一口吐在右膀上。

  周圍的人都鬨笑起來。

  穿大衣的女人在人縫裡回頭說,誰叫你這個鄉巴佬來的事。

  穿裙子的女人顧不上說話,她貓下腰將地上斷成幾節的藕拾起來,往籃里放。

  大河氣度很大,不一會兒就不生氣了。他想起周玲,他覺得周玲絕對不會像這兩個女人那樣不要臉。

  他在集貿市場裡找小河時,不斷有人問他買菜嗎?他總是搖頭說不買,他在找人,接著就說了小河的名字。問他的人都不回答他,只顧和他身後的人打招呼,依然一句句地問別人買不買菜,要點什麼菜。

  大河正走著,又有人問他,買蘿蔔嗎?

  他聽見聲音很熟,一扭頭,正是小河。

  小河見了他,說,哥,你來做什麼?

  大河說,我想看看你怎麼做生意,不親眼見一見,我總不放心。

  小河說,我的事你想關心也關心不了。

  大河說,不見得,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你不是說過叫我來幫忙嗎?

  小河說,我只是叫你在家裡守著。

  大河說,家裡有芙蓉呢。

  小河說,我昨天的話你都忘了?

  大河想起來後,有些理虧,就小聲說,還不是你們想巴結佩玉,害得我大清早就被她喊起來當打工的。

  這時,有個男人提著一隻大籃子走攏來。小河撂下大河連忙笑臉迎著,問他要多少蘿蔔。

  那男人卻問,你這蘿蔔幾多錢一斤。

  小河說,價是一致的,如果你買得多,我可以每十斤讓半斤稱給你。

  那男人說,乾脆就讓一斤。

  小河說,算我白站了這一早,剛好來了客人,我得趕回去。就讓你八兩,保個本算了。

  那男人說,行,稱五十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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