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菜蘿蔔(二)

2024-10-04 18:56:04 作者: 劉醒龍

  稱完蘿蔔,那男人就走了。大河見小河仍站著不動,就問,你不是說趕回去嗎?

  小河白了他一眼,說,這是做生意,你不懂就別問。

  大河一時無話,站在一旁有些尷尬。

  僵了一會兒,小河又主動說,昨夜你和佩玉怎麼睡的?

  大河說,又不是夫妻還能睡一間房!

  小河說,你真是和尚的雞巴——白長的,佩玉留你在樓上睡,那意思不是明顯的嗎!

  大河說,她是城裡人,會看得上我?

  小河說,你真不開化,如今城裡的有錢女人,就喜歡鄉下人的原始味。

  大河正要說話,忽然覺得不對頭,忙問,你怎麼知道這些?

  

  小河不高興地說,在鄉下,你是師傅我是徒弟,進了城,我是老師你是學生。

  大河憂心忡忡地說,小河,我們兄弟一場,我說句實話,你可別做對不起芙蓉的事。

  小河往遠處掃了一眼後,也不搭話,只顧彎下腰將擔子裡的蘿蔔勻得兩端一樣多,然後又將剛才賣蘿蔔的錢塞到大河的口袋裡,並讓他退到一邊去。

  大河問,怎麼啦,有強盜?

  小河說,收稅的來了。

  大河退到後面的台階上站著,不一會兒,一個提著黑皮包的女人走到小河跟前。大河聽見小河很恭敬地叫她馬同志。

  馬同志說,小河,今天你打算讓我扯多少票?

  小河說,扯多扯少還不是你馬同志成大姐的一句話,你要照顧我,我今天就有口飯吃,不然就只有餓肚子了。

  馬同志說,那行,就按昨天的標準交吧!

  小河忙說,那可不能。

  馬同志說,你不是說,我照顧了你,你就有飯吃嗎,你這長時間沒有挨餓,那不就說明我已照顧了你!再別多說了,就按昨天的標準交吧!馬同志說著,從黑提包里摸索出一本票據,抬手就要撕。

  小河見了,忙伸手一把將她按住,嘴裡連連說著,馬同志你做點好事,千萬莫撕這麼多。

  馬同志將臉一烏,說,我是執法人員,你別這樣好不好!說輕一點,什麼都可以,說重一點,你這是抗稅!

  小河縮回手說,我對你連巴結都巴結不過來呢,哪敢有別的行為。我是實在有難處!

  馬同志說,叫你交定稅你又不願,天天收你又扯皮,你是自己不想干還是不想讓我干呢?

  小河說,哪樣都不是,稅肯定要交,但得實事求是,讓人交得心服口服。

  馬同志說,你們這些人,就是讓我倒過來向你們交稅,你們的心和口也還不服。好吧,我不和你扯,今天就少交一點。四塊錢,總行吧?

  小河依舊哭喪著臉說,昨天賣菜椒,幾塊錢一斤,也只交五塊錢,今天這蘿蔔才幾角錢一斤,還要交四塊,我實在交不起。一大早到現在,連一個蘿蔔皮都沒賣出去。

  馬同志說,你這話哄誰,你今天就打算賣這點蘿蔔?那恐怕真要喝西北風!

  小河這時開始一隻接一隻地掏口袋,掏了半天也只掏出一把毛毛票。

  馬同志睬也不睬,隨手扯了兩張票往籃子裡一扔,說,票我扯了,交不交由你。

  馬同志扭頭揚長而去。

  小河從籃子裡撿起稅票,隨後追上去。大河看著小河交了錢,又返回來,便說,你不該這樣,反正躲不脫,不如主動交了。

  小河說,哥,城裡的事你一點不懂。說著他壓低嗓門,說,你以為她真的撕了四塊錢的票,你看看吧!

  大河看見小河手裡的票才一塊伍角錢。

  小河說,你莫以為收稅的敢在我們面前將事情做絕,她其實也不願將我們得罪了,她的工資和獎金現在都浮動了,所以對我們也只有半真半假。

  大河沒料到小河對城裡的事已看得這樣深了,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趁閒著,小河又說,哥,和你說句實話,女人從來養不了家,到關鍵處,還是親兄弟可靠。我到城裡來兩年,對這一點認識可深了。你叫我要對得住芙蓉,可你知道芙蓉是不是也在想逢事是不是對得住我?

  大河沒有把握,仍然說不出話來。

  小河說,跟你說實話,王立的媳婦早就和我睡了,是她找的旅社,又不要我為她花一分錢,這樣的事哪個男人不願干。

  大河說,現在可好,鬧出事來了!

  小河說,你不幫我我也不怕,睡了人家媳婦,就算挨頓打也值得。

  小河說,既然來了,我怎麼不幫你呢!

  小河說,這才像個親哥哥。

  小河要大河沒事多在家門口守著。大河認為小河一人在外賣菜更危險,他得跟著才是。小河告訴他,集貿市場這一帶,是一個叫虎兒的人的地盤,虎兒是黑道上的名人,沒人敢惹他。在這兒做生意的人只要向他交保護費,準保平安無事。小河說他每日都向虎兒交十塊錢。

  大河不解地問,虎兒怎麼比警察還厲害?

  小河說,虎兒不怕死,不要命!

  大河說,警察不也是不怕犧牲嗎?

  小河說,不怕死和不怕犧牲不一樣!死是真的,犧牲有假的。

  說著話,大河感到肚子餓了,便要再去買燒餅吃,還問小河吃不吃一個。

  小河聽說佩玉沒有帶大河去過早,就有些氣,不過不是氣佩玉,而是氣大河。

  小河要大河今晚無論如何也要將佩玉睡了,只要睡一晚,明天佩玉一定會請大河過早。小河還斷定,佩玉夜裡一定沒閂門,只是虛掩著,大河只要有膽子去推就行。

  大河在燒餅攤上買燒餅時,忽然見四周做小生意的人都齊齊地笑起來。他回頭一看,一個精瘦的年輕男人正拿著幾隻羊肉串邊啃邊走。

  賣燒餅的老頭拿起倆燒餅,笑吟吟地說,虎兒,羊肉串太辣了,吃個燒餅解一解。

  虎兒接過燒餅,咬了一口後問,沒人找你的麻煩吧?

  老頭說,沒有,就只收稅的來纏了一陣。

  虎兒說,這稅你可得交,和他們鬧,可不關我的事。

  老頭說,那是那是,我聽虎兒的。

  虎兒一掃眼發現了大河,就走過來,冷不防用肩頭撞了他一下。大河覺得勁頭很足,但還是能抗得住。

  虎兒一笑,說,不錯,想到我手下來做生意嗎?

  大河愣了愣說,我不做生意,我只種田。

  虎兒說,種田好,種田的人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大河被這話感動了,心裡覺得虎兒的確很不錯。

  他回到小河那兒,說了和虎兒見面的情況。小河責怪他怎麼不先和自己打個招呼,他說他一直想找機會和虎兒拉上關係,可虎兒總瞧不起他,除了收保護費以外,從不和他往來。

  小河要大河幫忙看一下攤子,自己去和虎兒說一些情由。大河不肯,他不讓小河去和虎兒多接觸,他認為和虎兒這樣的人打交道畢竟是要吃虧的,因為虎兒是流氓地痞一類。小河反駁他,說如今的社會不流不痞就吃不開,越流越痞就越能出人頭地。

  大河說不過小河,就乾脆不說,一扭頭走開了。

  往回走的路上,大河一直在想周玲。他認為周玲一定也像佩玉一樣,靠賣服裝,賺錢過日子。

  正走著,路邊幾個擺地攤的人,忽然瘋了一樣,將各樣貨物塞進大包或筐里,然後飛一樣跑開了。一個老太太跑不動,見大河閒著無事的樣子,就靠近他哀求說,大哥,幫我一把,工商所的人來了。

  大河也不知道原因,見那老太太慈眉善眼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接過老太太的編織袋。一手扯上老太太,學著前面的人,往街邊的小巷子裡躲。

  進了小巷,大河停下腳步,回頭見老太太臉色都變了。他問了幾聲,老太太才點一下頭表示沒事。歇了一陣,老太太喘過氣來,才說清她是從鄉下來的,做點繩頭布腦的小生意,沒有辦執照,所以總怕被工商的人捉住。

  大河聽老太太說她是溢流河的人,就想起周玲也住在溢流河,他忍不住向老太太打聽起來。老太太說她聽說過周玲,說周玲當初是嫁給了黃州城內的一個體戶,那個體戶還花錢為周玲買了個戶口,還說周玲是挺著大肚子和這個個體戶結婚的,結婚後,三朝未滿,孩子就生下來了。

  這些事大河都聽說過,他想知道周玲現在的情況,老太太卻不知道。不過她答應有機會幫忙打聽打聽。

  和老太太分手後,大河鑽出小巷,剛才跑急了,他似乎有些迷路,轉了半天才找到考棚街。

  大河走到離屋子十幾米的地方,就聽見芙蓉在屋裡大聲地笑著。林林抱著半截甘蔗在門口一心一意地啃。走近了後,他聽見屋裡有兩個男人的聲音。

  他招招手,將林林喚到身邊,小聲問屋裡的人是誰。林林搖頭說不知道,他們一來,芙蓉就給他半截甘蔗讓他到門口玩。

  芙蓉在屋內聽到動靜,就大聲問,林林,誰來了?

  林林說,大伯回來了。

  大河聽到屋裡桌椅板凳桌球地響起來,他想起小河的吩咐,便走到屋場的邊上,瞅瞅那塊三四百斤重的石頭,一貓腰一咬牙就抱了起來。

  大河抱著石頭轉過身來時,兩個男人剛好從門口出來,見他這副樣子不由一愣。大河一使勁,大石頭轟隆一聲摔在他倆面前。

  大河對他們說,小河是我的親弟弟,芙蓉是我弟弟的媳婦。

  說完,他又抱起大石頭,放回原處。

  那兩個人不知說什麼好,傻傻地瞅了幾眼大河,便撒開步子走了。

  大河進屋後,見床上雖然很零亂,但被窩基本上沒打開,心裡才多少有些踏實。

  芙蓉將一隻歪了的椅子,重重地扶正,然後沒好氣地說,你剛才那話是什麼意思?

  大河說,小河是我弟弟,你是小河的媳婦,這還有什麼意思呢!

  見芙蓉不說話,大河又說,我記得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芙蓉說,我現在怎麼樣了?

  大河被這話問住了。

  芙蓉說,我告訴你,這是城裡,和鄉下不一樣,城裡哪個男人不和別的女人玩,哪個女人不和別的男人玩,城裡的女人只要不當妓女賣淫就算不錯了!

  大河想起小河說的那些事,就覺得有些理虧,對不起芙蓉,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來走到門外,和林林逗笑。

  芙蓉在屋裡乒桌球乓地弄得一片響,跟著就有油香飄出來。大河明白芙蓉這是在做中午飯了。

  大河和林林逗了一陣,便感到無聊。他將茶杯放在窗台上,正打算到附近走走,芙蓉從屋裡咚咚咚地出來了。她也不打招呼,只顧一個勁地往街上走。

  大河忍不住問,你去哪兒?

  芙蓉頭也不回地說,我怕你的親弟弟餓死了,換他回來吃飯。

  大河連忙進屋裡看,見飯菜果然都做好了。

  半個小時以後,小河才回來,一進門手也顧不上洗,就拈了兩塊豆腐塞進嘴裡。

  吃飯時,大河幾次想將芙蓉與別的男人在屋裡嬉鬧的事對小河說,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飯後,小河拿了一盆髒水到外面去潑,發現大石頭挪了位置,返回時,他問,上午家裡出了事?

  大河沒有再瞞,就將那事都說了。

  小河聽了很高興。

  大河卻不高興地說,他們若再來,未必要我真的動手打他們?

  小河說,放心,他們比兔子還精,絕對不會來吃眼前虧。

  大河說,其實你也別太擔心,要是他們和芙蓉真有那回事,就不會兩個人一齊來。

  小河說,哥你不知道,城裡人如今越來越邪,經常有一大群男女在一間屋裡互相亂搞的。兩個奸一個的事就太多了。

  大河說,這麼一天到晚擔驚受怕的,還不如回家種田穩當。

  小河說,越是危險的地方,發財的機會就越多,種田種到死也沒好日子過。

  說著,小河打了一個哈欠。小河早上起得早,芙蓉每天中午去換他回來補睡兩三個小時。

  小河上床睡了以後,大河突然感到很無聊,他也想找張床歪一下,但樓上的門卻被佩玉鎖了。

  他在門外轉了轉,無意中發現屋場邊有些空地,平整一下就能種些東西。

  大河有些興奮,便開始滿屋找工具,旮旮旯旯都找遍了,只找到一把禿得不成樣子的小鋤頭。他拿在手裡掂了掂,忍不住嘟噥一句,這哪是鋤頭,是只挖耳勺。

  大河有點有勁使不上的感覺,挖了半天,才弄出桌面那麼大小一塊地,他朝掌心唾了一口,更加賣力地幹起來。

  城裡的閒地,比鄉下的那些地肥多了,一鋤頭下去,就有一股泥香噴出來,除了玻璃碴多些以外,其餘什麼都好。大河每挖一鋤頭,就要彎腰揀出一大把碎玻璃片。一塊地沒挖成,玻璃片就集了一大堆。

  正挖得起勁,一個髒不啦嘰的中年男人,手提一隻黑糊糊的編織袋走過來,衝著他叫了一聲大河。

  大河一愣,問,你怎麼認識我?

  那人說,我是松柏呀!

  大河還是認不出來。

  那人說,前年鄉里搞農民運動會,你是扳手腕的冠軍,我是亞軍。

  大河聽他這麼一細說,終於看出一點熟人模樣來了。他說,松柏,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了?

  松柏苦笑一下說,我這樣子是難看,可只要有錢賺就行。

  大河說,你在幹什麼?

  松柏說,撿破爛。

  大河說,撿破爛也該把自己弄乾淨點。

  松柏說,我又不想當城裡人的姑爺,再說若是穿得好,人家就不讓你撿呢。

  大河說,能賺多少?

  松柏說,撿一年破爛可頂種十年田,又不交稅,就是名聲差點。

  大河說,你怎麼想起來幹這一行呢?

  松柏說,開頭只是偷偷地試一兩次,後來覺得這事最容易,就長期幹了。

  松柏指了指大河從土中撿出來的玻璃說,這玻璃你要嗎?

  大河說,我要它幹嗎!

  松柏連忙蹲下去,將碎玻璃一塊塊地裝進袋裡。裝完之後才說,這點東西可賣好幾角錢呢!

  大河問他為什麼不在家裡種田。松柏說如今種田太沒意思了,說是沒人管束,可以自由創造,可種田的事沒人管是不行的。大河很同意松柏的看法,說如今該管的沒人管,不該管的倒被管得死死的。松柏勸他也來城裡找點事做,大河堅決地搖了搖頭。

  說了一陣話,松柏找大河討碗水喝。大河進屋倒水時,小河在床上睜開眼睛問外面的人是誰,大河簡單地說了幾句,就端上茶杯往外走。

  小河從床上一躍而起,一把奪過茶杯說,別讓撿破爛的損了我的財氣。

  大河說,小河你不能這樣,都是鄉親!

  小河說,我最瞧不起這種人,沒本事在城裡待,就乾脆回去盤泥巴。

  大河說,你是說我?

  小河說,你怎麼起疑心了!

  弟兄倆在屋裡爭了一陣後,大河出來時,松柏已經走了。

  大河非常不高興,轉身對小河說,他不在城裡待了,他要回但店老家去。小河見大河生了氣,就軟下來,一個勁賠不是。大河還是不依,一定要走。小河逼得沒辦法了。

  他哭喪著臉說,哥,難道你就忍心看著自己的親兄弟被人打殘廢嗎?

  趁大河沒回過神來,小河接著說,我要是真被那王家兄弟收拾了,這後半生還不是得靠你這個親哥哥來養。

  大河憤憤地說,我寧願養你一生,也不願看到你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吃混飯的人。

  小河說,下次你再有朋友來,我請他喝酒還不行嗎?

  大河不再說話,彎腰拿起鋤頭又去弄那塊地。

  小河說他去換芙蓉回,走了幾步又回頭吩咐,要大河在天黑之前到集貿市場去接他。大河沒有吭聲,只顧埋頭整理菜地。

  大河弄好一畦菜地,正在琢磨第二畦菜地怎麼弄時,天慢慢地變暗了。大河記起小河的吩咐,剛要動身去接他,忽然記起芙蓉到現在還沒有回。

  小河說過,天一黑集貿市場裡人就稀少了,說不定王立和王有會趁機使暗招。

  大河在門口向四處佇望,終於將芙蓉盼回來了。芙蓉不知遇上了什麼好事,出去時的樣子全不見了,渾身上下一副喜氣洋洋的味道。大河不好問為什麼,交代了幾句就往集貿市場裡趕。

  大河來到集貿市場時,小河劈頭蓋腦就是一句,說,你怎麼才來,天都黑了。

  大河說,你媳婦一回我就來了。

  小河也不多說,他吩咐大河守著攤子,自己去有點事,馬上就回。

  小河像一陣風那樣走了。

  大河在攤子旁坐著,周圍的人已經很少了,剩下來的幾個人在輪番叫著要賤賣手中剩下的那點菜。小河籃子裡的蘿蔔已經賣完了,剩下的是一些白菜,大河想這大概是小河下午去哪兒上來的。

  坐了一會兒,有個穿黑衣服的老頭出現在眼前。老頭提著一隻籃子,在地上摸索著找那廢棄的白菜幫和爛了半截的蘿蔔等。大河看得出神之際,空地上又冒出了好幾個這樣的人,其中還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

  大河有些不解,見不遠的地方也有一個守攤子的男人,就走過去和他搭話。說了兩句,他覺得聲音有些熟,細一看,竟是王立。

  王立也認出了他,冷冷地說,你是讓小河騰出工夫來做壞事。

  大河說,他要做了壞事,公安局還會饒他?

  王立說,公安局饒的人太多了,可我是不饒人的。

  大河不想和他說這個,指著正在地上尋找的那幾個人問,他們這是在幹什麼?

  王立說,沒錢買菜,就只好這樣!

  大河不信,說,城裡人也會沒錢?

  王立說,城裡的窮光蛋也不少。

  大河覺得不可思議,回到攤子上還不停地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不可能。

  小河去了半個小時還沒回來,大河一個人坐在那裡有些急,他看到王立收攤走後,便坐不住了,便挑上擔子到集貿市場的入口處去接應。

  剛走到那兒,迎面碰上虎兒。

  虎兒不認識他了,一瞪眼說,我怎麼沒見過你,想在老子眼皮底下玩把戲?

  大河忙說自己是替小河幫忙的,他又把早上買燒餅時碰見他的情形說了一遍。

  虎兒記起這事,他笑著擂了大河一拳。大河覺得虎兒的拳頭很有力量。

  這時,小河匆匆從街對面過來了,他朝虎兒點點頭,轉身對大河低聲說,你到這兒來幹什麼,若是讓熟人看見了多不好!

  大河說,又不是撿破爛,有什麼不好。

  小河說,我是怕他們對芙蓉說了,讓她起疑心。

  大河說,那你這長時間幹什麼去了?

  小河說,你怎麼先懷疑起來了。

  大河說,你們夫妻倆到底是怎麼回事,女的一出去就是半天,男的一出去就是半夜!

  小河聽出話里的意思,忙問,芙蓉出去幹什麼了?

  大河說,我若知道不就對你說了。

  小河聽大河說了芙蓉回家時的模樣,隨口罵了一句髒話,便急急地往回趕。大河怕出事,便一路跟在後面勸,要他千萬別胡鬧,又沒個把柄。小河開始還喋喋不休地說,今天他非得問個清楚明白不可。快到家時,語氣就有些軟了,腳步也慢下來。

  大河趁機說,你自己若是真過得硬,你就問,若是有漏洞,那就先忍一忍。

  小河沒有回答。

  大河先進屋,他一進去就看見芙蓉已將飯做好了,菜也比昨日的好,屋子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大河怕芙蓉看出小河臉色不對,有意站在芙蓉面前擋住她的視線。小河從大河背後進了廚房,弄點熱水將臉反覆燙了一陣,再出來時,臉上不僅看不出不對勁的地方,而且還有些潮紅。

  飯吃到半途,林林就吵起瞌睡來。

  剛將林林送到床上安頓好,佩玉又在外面叫起來。

  佩玉點著芙蓉的名說,你哥真是個木頭人,我叫他早上幫忙送一送,他就不知道晚上去接一接,而且我還提醒了他。

  芙蓉擱下碗筷,走到門口說,你也別怪我哥,他又沒有和你談戀愛,怎麼能做到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佩玉說,你家這大小兩條河呀,若是能你勻一半給我,我勻一半給你,那可真是天下難逢的一對好男人。

  芙蓉說,就我哥現在這樣子你看不上眼?

  小河這時也走出去說,你不是說要找一個可靠的人做丈夫嗎,我哥打了四年光棍,又煉成了童子身。

  佩玉一點也不害臊,說,誰知是不是有毛病!

  小河說,你可以試一下嘛!

  佩玉笑罵道,試你的媳婦去。

  三個人放肆地笑了一陣後,小河大聲叫大河出去幫忙。

  大河說,我累了,不想動。

  芙蓉說,你是不是要佩玉親自來請。

  大河一聽這話,連忙走了出去。

  佩玉的貨物似乎一點也沒有賣出去,仍和昨天的一樣多。小河他們依然在一旁說話,大河一個人樓上樓下地跑了好幾趟才搬完。

  芙蓉開句玩笑,要佩玉慰勞一下大河。他們回到桌邊接著吃飯時,佩玉真的送來了半瓶白酒。

  芙蓉留佩玉一起吃,說,你一個人吃飯有什麼意思!

  佩玉搖頭說,我一個人慣了,照樣吃得飽長得胖。

  佩玉走後,大河和小河各執了一隻酒杯喝起酒來。

  三杯酒下肚,大河的話就多了起來。

  大河說,我今天早上看見周玲了。

  小河一怔,沒有作聲。芙蓉卻問,是不是以前和你談過戀愛的那個周玲?

  大河點點頭,一揚脖子將一杯酒倒進肚子裡去了。

  芙蓉笑著說,真沒想到大河還戀著那段舊情呢!你們後來是怎麼吹的?

  大河說,都怪她媽看上了那個有錢的個體戶。

  芙蓉說,我看周玲也心動了,不然怎麼鬧到挺著個大肚子出嫁!

  大河不做聲了!

  芙蓉說,我那次不知聽誰說了一句,好像周玲現在過得很慘。是你說的吧,小河?我記得好像是你說的!

  小河不高興地說,我從沒見過她,說她幹什麼!

  芙蓉說,沒說就沒說,你緊張幹什麼!

  小河一推酒杯說,我不喝了,再喝就會醉的。

  大河搖搖酒瓶,說,這點酒我承包了。說著也不用酒杯,一隻手握著瓶頸,張開嘴一口氣喝個精光。

  八點多鐘,佩玉又邀他們上樓去打牌。

  打到十一點半鐘散場時,一算帳,佩玉和大河贏了,芙蓉和小河輸了。

  佩玉送他們下樓時說,你們是情場得意,賭場失意!

  聽了這話,小河和芙蓉相對望了望。小河回了一句說,那你是賭場得意,情場失意!

  大河見他們一走,就又匆忙鑽進房裡,閂門睡覺。

  他剛將被窩睡熱,佩玉忽然在外面敲門。

  大河膽怯地問,還有什麼事要幫忙嗎?

  佩玉說,你洗腳沒有,別弄髒了我的被窩。

  大河忙說,洗了,我已經洗了。

  過了一會兒,佩玉很響亮地將自己的房門關上了。大河以為她要上床睡覺,不料她竟將房裡的音響打開,聽起歌來。

  鬧到十二點以後,佩玉才將音響關了。

  大河剛進入迷糊狀態,樓下小河和芙蓉又吵起架來。大河開始以為他們夫妻倆在鬧著玩,聽了一陣見是鬧真的,就連忙披上衣服,走到窗戶前聽動靜。

  聽了一陣後,大河弄清起因是芙蓉問小河今天賺了多少錢,小河說只有一張錢。芙蓉不信這麼起早摸黑地干只賺這麼一點錢,她說小河要麼是留了私房,要麼是拿去玩了女人。小河則說芙蓉別自作聰明,以為自己做得高明別人不知道,並直接點明問芙蓉下午到哪兒去了。芙蓉也不肯說。

  開始兩人還只是吵,後來小河火氣上來了就開始揍芙蓉。

  打了幾下,芙蓉就哭起來,邊哭邊說了實話。她下午在街上碰見一個同學,同學在地委工作,聽她說了許多的苦衷以後,就約她去家裡坐一坐,詳細談一談。臨走時,同學答應幫她解決她和林林的城鎮戶口。回來後,她怕小河多心懷疑沒敢急著說。

  小河不再作聲了。芙蓉卻鬧得凶了起來,說這全怪大河從中挑唆,大河沒來之前,他們夫妻的日子一直過得很順,大河一來,就出現了矛盾。

  大河聽了頓時一肚子氣,他開了門,正要下樓去問個明白,佩玉從自己房裡出來,瞪他一眼說,你這時去不正是火上澆油嗎,夫妻吵架的話不能當真,說過也就算了。

  大河見佩玉只穿極薄的一層衣服,就連忙退回房裡。

  回到床上靜下心來一想,他也覺得小河的帳有問題,說什麼今天也不止賺十塊錢。但他不相信小河既然已和王立的媳婦好上了,還會有能力再去對付第三個女人!

  天亮後,大河又被佩玉喚起來,幫忙送貨到攤位上。

  這次佩玉說要陪他去過早,他推說有事匆匆忙忙地走開了。

  大河站在昨天碰見周玲的地方,一邊啃著燒餅一邊東張西望。一會兒周玲牽著一個小女孩順著街邊過來了。

  周玲也望見了他,想躲又沒個去處,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

  大河笑著迎上去,見了面卻沒有話說。周玲與他擦身而過,腳步一下也沒停。倒是小女孩不停地回頭看他。

  周玲走後大河才想起自己是來問她住在哪兒的。他以為周玲還會從原路返回,就站在原地死等。

  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仍不見周玲的人影。大河很失望,他正在猶豫是不是繼續等,身邊忽然有人和他說話。

  他回頭一看,正是昨天碰見的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說,你托我打聽的事,我已打聽到了。

  老太太告訴他,周玲住在赤壁公園旁邊。她丈夫將她甩了,帶著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去了海南。她現在什麼職業也沒有,先前,有人還看見她天黑後到集貿市場撿爛菜。這一陣子沒見到她撿爛菜,但也沒聽說她找了工作,誰也不知道她靠什麼為生。不過有人猜測她可能當了「雞」。

  大河不懂什麼叫「雞」,老太太說,「雞」就是婊子。大河當即說,周玲絕對不會去幹這種事。老太太說她也不相信,那麼好的一個姑娘如果變成這個樣子,那這個世界就沒救了。

  大河和老太太分手後,禁不住就往赤壁公園方向走。一路上,他覺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著,難受得很。

  照老太太說的,他沒費多大週摺就找到了周玲的屋子,他見到門外曬著的衣服還在滴水,心想周玲一定在家,他敲了幾下門,裡面似乎有動靜,卻沒有人來開門。

  往回走時,他想到自己種的那麼多糧食,不如乾脆送一麻袋給周玲。

  他打定主意後,就在街上攔了一輛去但店的中巴。這一回,他在車上沒心思睡覺,總在想著周玲,想來想去又沒想出個名堂。

  回家後,他找了一隻麻袋,從穀倉里裝了滿滿一麻袋谷,扛到加工廠軋成了米。他用米糠抵了工錢,然後就扛上麻袋又去攆回黃州的中巴。

  中巴到黃州時,天色已暗了下來。他一下車就有幾輛三輪車駛過來,問他要去哪,需不需要送。大河說這點東西我自己能扛。見他扛著麻袋大步流星的樣子,四周的人都像看猴戲一樣將眼睛睜得大大的。

  大河途中歇了兩次,他滿頭大汗地走到周玲家門口。見門半掩著,門外的小板凳和小桌子上放著一些課本和作業本。他正要叫,忽然聽見屋裡有女人的抽泣聲,他聽出是周玲的聲音。

  周玲邊哭邊說,媽現在什麼苦都受了,就指望你能好好讀書,為媽爭一口氣,可你只得了一個紅花少年。乖女兒,你懂不懂,媽要你當三好學生,品學兼優都不行!

  女兒邊哭邊說,我在教室里總擔心你在家被壞人欺負!

  周玲說,媽的事你別管,你只管好好讀書。

  大河在門外咳了一聲。他聽見周玲吩咐女兒去看看是誰。女兒探頭看了一眼後,說是早晨上學時在路上碰見的那個叔叔。

  說著話,周玲的女兒將大河讓進屋裡。

  大河放下麻袋,回頭卻不見了周玲。隔了一會,周玲才從裡屋出來。她已化過妝,臉上見不到淚痕了。

  周玲將眼睛望著別處說,你怎麼來了?

  大河說,我自己種的谷,給你送點來。

  周玲說,我沒有餵雞,不需要谷。

  大河說,我已將它軋成米了。

  周玲瞟了大河一眼,沒有說什麼。

  大河說,我好渴,想喝點水。

  周玲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並將壺裡的涼茶摻了些進去。大河接過茶杯,一口氣就喝乾了。周玲也不作聲,又給他倒了一杯。大河依然是幾口喝乾。連喝了四杯,大河才歇過來。

  沉默了一會兒,周玲問,你還有事嗎?

  大河搖搖頭。

  周玲說,沒事你可以走了。

  大河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站起身來。

  周玲說,以後你別再來了,來多了對你不好。

  大河說,我不怕,有人欺負你,我就要來。

  周玲說,我過得很好,沒人欺負我,再說有黨有政府嘛!

  大河剛走到屋外,周玲的女兒追出來,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我上學的時候,你能來保護我媽嗎?

  大河點了點頭。

  周玲的女兒說,我頭一次見到你,就看出你是個專打壞人的英雄,和電視裡的英雄一模一樣。

  大河忍不住摸了摸周玲的女兒的臉,手一觸上去,心裡不禁一顫,那種感覺極像自己第一次撫摸周玲的乳房,也是這麼軟,這麼嫩。

  大河一進小河的屋,小河就衝著他發起脾氣來。

  小河說,這一整天,你都上哪兒去了?叫你來幫忙不是叫你白吃飯的。我今天差一點叫王立和王有收拾了,幸虧遇見了虎兒。不是虎兒將他倆喝住,我這四肢也不知要丟哪一肢。

  芙蓉也說,你看,小河頭上的疤,十幾個還不止。

  大河看了看小河,果然是一副挨過揍的樣子。他說,既然動了手,那筆帳就該了了!

  小河說,當時只顧逃命,哪裡還顧得上算明細帳。

  大河說,他們住在哪兒,我去幫你算。

  問清地址,大河飯也不吃就去了。

  半路上碰見佩玉,佩玉問他哪裡去,怎麼不等著給她幫忙。大河故意說得很嚴重,說自己去殺一個人。惹得佩玉忙停下車來問究竟,大河被擋住了去路,只好說實話。

  佩玉說,人家總是兩個打一個,你們弟兄倆怎麼就想不到要合在一起呢!

  大河想一想覺得有些道理,但他不計較小河為什麼沒有跟上來,就說,王家就是能湊齊十個人,我也不怕。

  大河對黃州的街道不熟悉,跑了不少冤枉路,終於找到王立和王有租的房子,可他們不在。房東說他們在餐館裡請客。至於哪家餐館卻不知道。

  大河在附近一家家餐館裡找,最後在曼谷酒店裡將他們找到了,他們請的客人是虎兒和兩個警察。

  大河皺了皺眉頭,將心一橫,筆直地走了過去。

  王立和王有見了他有些吃驚,連忙將眼睛往虎兒和那兩個警察身上看。虎兒和警察們都不做聲,只顧吃菜喝酒。

  大河往桌邊一坐,說,虎兒,你當作公證人,我和王立、王有扳手腕,看誰能贏誰!我可以讓他們兩個一齊上。

  虎兒點了頭。

  大河將一隻手臂擱在桌子上,王立和王有一人伸出一隻手,三隻手擰在一起。聽到虎兒喊預備起以後,各人便用開了力。僵持了一會兒以後,大河就開始占了上風。又過了一會兒,王立和王有就敗下陣來。

  大河說,這樣比是文明的,還有野蠻。拿根木棍來,你們先打我二十下,回頭我只打你們十下。

  王立和王有都不敢作聲。

  大河說,你們將我兄弟小河打成這個樣子了,我專門來問一問,現在你們該怎麼辦?

  見大家都不做聲,大河說,這樣好不好,你們兩個不管打了小河多少下,我現在一人就打一下。

  王立叫起來,就這樣我還吃了虧呢,別人的女人再好也只能看不能摸,可他摸了。我說了不拿錢來就拿手來。

  大河伸出手正要他們將自己的手拿去,虎兒在一旁開了口。

  虎兒說,派出所的同志在這兒本不當我出面說,但他們謙虛,我就先說了。你們都給我個面子,這件事就到此為止,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這事說到底誰也沒吃多大虧,犯不著再鬧下去了。

  大河說,小河他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這醫療費誰負責。

  虎兒說,醫療個雞巴,你們鄉巴佬捨得為這點傷去掏錢買藥?

  大河被虎兒的話鎮住了。

  這時,警察說話了,他們說很贊成虎兒的調解方案,這事不能鬧大了,鬧大了對誰也沒好處,人民警察的責任就是將犯罪苗頭消滅在萌芽狀態。

  王立和王有連忙表態,說自己同意就地將此事畫個句號。

  後來,大家都把眼睛望著大河,要大河說一句話。

  大河一點把握也沒有,猶猶豫豫地說這事他還得回去問一問小河。

  虎兒有些生氣,當時就砸了一個杯子,說自己在黃州混了這麼多年,終於碰上了一個不給面子的。虎兒說罷,就揚長而去。跟著兩個警察也走了。

  警察邊走邊說大河一點不知趣,一點也不識抬舉。

  剩下三個人時,王立和王有責怪大河,說,你連帶我們也一起將虎兒得罪了。

  大河說,只要我們協商好不再打架,那關虎兒什麼事!

  王立和王有說,你太小看虎兒了,就說打架,他想讓你打,你不打就不行!除非你不在他的地盤上混飯吃。

  大河說,未必那些當幹部的也聽他的?

  王立和王有說,可我們不是幹部,是進城來的農民!

  大河回去將情況和小河說了,小河當即跌足叫起來,說,哥,我這隻飯碗弄不好就給你砸了。

  小河也不顧傷痛,連夜出去找虎兒賠情,可他找遍了整個黃州,也不知虎兒的蹤影。

  大河在屋裡無心睡覺,和芙蓉一起坐在沙發上苦等。佩玉沒有牌打,人便無精打采,她將電視頻道不停地換來換去也沒換出個好節目,便早早地上床睡了。

  大河和芙蓉沒有話說。坐到半夜,大河出門到外面去轉轉。一掃眼,覺得有個人影在樓上晃了一下。

  他有些奇怪,就回屋問芙蓉說,佩玉是不是有相好的?

  芙蓉沒好氣地說,你吃醋了?城裡女人瞧得起你,是給了你天大的面子,你未必還想放長線釣大魚!

  大河說,你怎麼知道她瞧得起我?

  這時,樓上佩玉忽然大聲尖叫起來,捉賊呀!捉賊呀!

  大河聞聲跑出去,順著樓梯往上攀,剛剛上到二樓,他就見到一個黑影,從陽台上一躍而起,輕輕地飄落在地上,然後像風一樣逃走了。

  大河推門進屋,見佩玉已起來了,佩玉下身只穿著一件褲頭,兩條渾圓的腿白得像是粉做的。

  佩玉看了一眼大河說,我還以為是你進房來。

  大河說,我怎麼會進你的房呢,萬一要進來,我也會先敲門的!

  芙蓉這時也上來了,一見面地就問,怎麼回事?

  佩玉說,我正睡得迷糊時,有個人推門進來了。開始我還沒有警覺,他走到床前看了看,見我睡著了,就轉身擰亮一隻小手電筒開始翻我的抽屜和柜子。我這才知道是來的賊,便大叫起來。

  三個人在房裡察看了一番,見東西一樣也沒少,就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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