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8:54:45
作者: 葉廣芩
吃完飯,我和青青在她的房裡聊天。青青讓我猜她爸爸的小匣子裡可能藏有什麼寶貝,我說一定是金條、金剛鑽之類的啦。青青說,要是那樣我爸就發了,問題是這個匣子分量不重,搖起來也沒聲響,好像沒您說的那些東西。我說,那就是遺囑了,你爺爺的遺囑。青青說,最好不是遺囑,您想想,匣子在民國二十六年就砌到牆裡去了,您可是這以後才出生的,遺囑上真有東西,可是沒您的份兒啊!
這真是我以前所沒想到的。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十幾歲女孩兒的精明,小小的孩子,竟在這裡巧妙地給我墊了一磚。我甚至懷疑,今晚這段關於小匣子的談話,是她和她的母親早已設計好的,以無意間的提出給我暗示,將我推入名不正言不順之境地,小家子氣的精心算計,讓人覺得可笑,同時也覺得窮苦時候的關切與相依已變作了永不再來的回憶,讓人遺憾。我看著青青,她長得像她的母親,除了皮膚,絲毫沒有這個家庭的任何特徵。我想到,按輩分她該排到「衍」字,卻怎麼不倫不類地叫了「青青」?問她的名字是誰取的,她說是姥姥,由姥姥又扯出大舅、二舅、老姨等住在船板胡同的一大家子人。青青說她舅舅們為這個匣子天天往這兒跑,動員她爸爸打開,可她爸爸死活護著,不但不讓開,連碰也不讓他們碰,她爸說了,這家裡還有大爺和姑爸爸,必須等聚齊了才能開,三個人一日不齊他等一日,一年不齊他等一年,十年不齊他等十年。青青說,您說我爸傻不傻?
我聽了很動情,掀起門帘看了看隔壁的舜銓,他已經躺下了,畢竟是近八十歲的人了,還能等十年嗎?
我來到舜銓床頭,躺下了的舜銓見我還沒有睡就說,早點兒歇著吧,明天還要到王府飯店去看老大,你們是頭一次見面。我說金舜鋙大概不知道我是誰,他想了想說可能,又說我不該一口一個「金舜鋙」,舜鋙畢竟是大哥,我這樣沒規矩,讓外人聽了笑話。
我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哥沒有好感,聽母親說他魁梧偉岸,相貌英俊,可對誰都是冷而又冷的。有一回報上刊了他的戎裝照片,他的母親瓜爾佳氏不滿地點著報紙說舜鋙這個名字叫壞了,「鋙」者,劍也,命中注定他要陣馬風檣、干戈一生的。要是依了她的主意不叫舜鋙而叫做舜鍅,豈不就成了鼎彝之家的主器嗎?
解放前夕,我們家發生了一件傷透了我父母心的大事:我的三姐舜鈺,與舜鋙同為瓜爾佳母親所生,系北平地下黨員,那是一個剛烈的、有主見的女子。一九四七年蔣介石發出「戡亂」動員令,逮捕了大批共產黨及進步人士,舜鈺也在其中。初時,家裡人都以為舜鈺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或許關個三兩天就給放回來,父親甚至還說,就得讓國民黨收拾收拾三丫頭的脾氣,一個女孩兒家,今天開會,明天講演,成天不著家,野得沒了章法,將來怎麼得了!二娘張氏卻不這樣看,張氏說事情不會像父親說得那樣簡單,只是「收拾收拾」就能了斷的,恐怕這裡邊牽扯的背景很大,讓父親趕緊去國民黨監獄要人。我們的父親是個對自己的孩子很不上心的父親,他既放縱自己的孩子們使其為所欲為,又不允許我們荒腔走板,這實在是很難控制的。說穿了,一切都需在父親既定的圓圈裡折騰,出了圈父親則一概不認可,不通融。我們的老五為裝叫花子,被收進乞丐收容所,父親堅決不肯去收容所領人;二格格嫁了不該嫁的人,父親毫不留情地將她逐出家門;三格格舜鈺也是一樣,父親認為進監獄活該,是她咎由自取,讓她自己去教育自己。
舜鈺進去沒有半個月,從裡邊傳出話來說被戴上了腳鐐手銬,只有死刑犯才有這樣的裝扮,看來案子是重得很了。父親仍是認為沒什麼,他認為,金家是世家,當局還能把他金四爺的女兒怎麼樣了!形勢越來越嚴重,人們說三格格在監獄裡受了刑,被打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我的母親抱著我去探視過,監獄不允許相見,母親回來大哭了一場,說,那大鐵門,那電網,那荷槍實彈的兵,註定了三格格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一個鮮亮活潑的格格,眼看就要斷送在國民黨的手裡了,怎麼得了?母親的哭聲傳到老七舜銓屋裡,舜銓扔下畫筆來到正房,撲通一下跪在父親跟前,聲稱,如若父親不出面救三格格,他便不起來。父親也倔,說,你這是幹什麼,將我的軍嗎?你要跪就跪著吧,別以為我會改主意。老七舜銓就跪著,直直地跪了一天。並不是老七的精神感動了父親,而是老七的行動影響了父親正常的生活秩序,為三格格的事,父親不得不硬著頭皮,親自到南京找到參與「戡亂」工作的大兒子舜鋙,讓他念及手足至親之情,予以營救。舜鋙對父親說:將受命之日即忘其家,一切當以國家為重,不能徇私情。舜鈺所以有今日,全怪她自己,家中弟妹尚多,當以此為鑑,警之。
舜鋙跟父親在南京打官腔的時候,舜鈺在北平已被押赴德勝門外,秘密殺害,屍骨解放後才被找到,重新安葬。
那次「戡亂」,所殺甚眾,僅十月份在上海、北平、廣州等城市,慘遭殺害者就有兩千餘人……
金舜鋙可謂「大義滅親」!
如果說老大對三格格的做法尚有國而忘家、公而忘私、各盡其主的成分在其中,可以暫且不記嫌他那些直接的間接的血債的話,那麼他對老七舜銓的所作所為,則直接說明了這位所謂公而忘私者,實則是個寡廉鮮恥的自私小人。
柳四咪是金家上下都熟悉的一個女子,四十年代隨著黃四咪的介入而與金家相來往。同為話劇演員,黃、柳二咪的性情不同,命運也就不同。黃四咪跟我們家老二、老三、老四同時打得火熱,花蝴蝶一樣在金家飛來飛去,不肯落下;而柳四咪則傾慕舜銓的繪畫與為人,虛心拜師,被收為女弟子。
舜銓授課在後花園花廳,除讓弟子揣摩臨寫古畫外,還觀物寫生,常在園中折下應時花卉,插入案上瓶中,教授弟子以萬物為師,以生機為運,一花一萼,諦視熟察,以得其所以然。柳四咪謹遵師命,除了對花的觀察以外,對插花的大紅雙耳瓶也大加讚賞,反覆把玩,愛不釋手。此瓶出自五大名窯之一的鈞窯,鈞瓷有「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之神奇,惟其燒制捕捉不定,難以把握,故成功甚少,有「黃金有價鈞無價」之說。此雙耳瓶是咸豐年間的宮廷賞賜,古樸典雅,剔透晶瑩,有人曾用「紅似朝霞欲上時」讚譽此瓶,推為瓷中之寶。後來舜銓見柳四咪愛之竟慷慨相贈,在家中引出不小風波,這事前邊已經說過。
柳四咪除聰穎漂亮外,更有一副好嗓子,唱得一口好崑曲,學畫之餘常在花廳吟唱,唱方成培的《雷峰塔》,唱吳梅的《風洞山》,唱得最多的是張堅的《夢中緣》。舜銓不惟京胡拉得好,簫也吹得絕妙,鳳吟鸞鳴,珠喉婉轉,管簫依依,流蕩在假山花塢間。撲鼻風荷,沁心雪藕,清歌一曲,飄飄欲仙,於是畫者不在畫,歌者不在歌,一切都變成了巫山之會的滯雨凝雲。
對此家中並無干涉,公子偷香,文人竊玉,乃為風流之舉,自由他去。但柳四咪不是天橋唱大鼓書兼做「半開門兒」的姐兒,也不是在小場子唱落子舉著笸籮要錢的怯妞兒,她是個演文明戲、拍過電影的星星兒。她與舜銓的交往是男女間的正常戀愛,不是逢場作戲的輕薄之舉。當婚娶的議題由舜銓向家中提出後,首先反對的就是他的母親。
二娘認為,天潢貴胄之後與戲子柳四咪相結合屬悖禮之事,萬萬行不通。二娘說,倘若老七舜銓納的是妾,則另當別論,現在明明地是要娶夫人,弄個沒根沒底的戲子,算怎麼檔子事!舜銓跪在他母親跟前哀求,一再解釋柳四咪是藝術家而非藝妓,其母亦不通融,說能在人家園子裡大亮歌喉的女性即便為良家女亦是缺少訓導,大逾閨閣常軌,實不足取,這事再不要提了。
舜銓無奈,找我母親商量。我母親後來告訴我,當時她為舜銓出的主意是與柳四咪一同離家出走,非此不能征服頑固的二太太。舜銓與柳四咪也極贊同這個主意,商量結果,柳四咪攜舜銓之信先行投奔南京的舜鋙,請他暫為安置,舜銓趕還一批畫債,而後驅車南下,在南京與柳四咪團聚,屆時伉儷攜手,遍游江南,雙宿雙飛,「作一場閒快活」。
然而,後來的事情卻完全出乎舜銓,也出乎我母親的意料。
一個月後,舜銓興沖沖趕到南京時,柳四咪已重牽彩線,別赴巫山,由舜銓的戀人變作了舜鋙的夫人。內中奧妙沒人能說得清楚,但外在的變化卻是誰都看得明白的。我母親後來分析說,舜銓儘管儒雅絕俗、風度翩翩,終究比不上儀表堂堂、風流倜儻的舜鋙;舜銓憨厚懦弱、孤冷沉靜,舜鋙豪放不羈、英氣逼人,相比之下,當然是舜鋙更能獲得女孩子的歡心。總之,舜銓那次由南京慘敗而歸,情景十分悽慘。敗在別人手下,尚有餘勇可爭,偏偏是敗在親兄長手下,實在讓人有些為難了。古有「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一說,卻未言所愛不可以假人,在親情與愛情相侵時,老七舜銓棄後而取前,不與老大爭論,孑然一身返回家中,將滿腔憤慨與哀愁傾注於紫簫之中,那簫自此便日日是《夢中緣》了。
這次老大的「攜夫人來」,無疑對舜銓有所觸動,這點,那浮澀的簫聲已讓人體會到了。我不能想像,一對勞燕分飛的戀人,白首相見,是怎樣一種情景?也不能想像,長離久別的兄弟,驀然聚首,會有怎樣的情形……
窗外,樹影婆娑。
我久久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