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8:54:48
作者: 葉廣芩
約好是上午十點鐘去王府飯店,七點半鐘,青青的大舅、二舅和老姨就來了。
她的大舅開了一輛黑色「皇冠」,說是今日上午他們局長不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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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英從吃過早點就跟老姨在屋裡試衣服,試了半天也沒見出來。
舜銓在西間專心地描他那幅「櫻花鷦鷯」,兩位舅爺則品著花茶在客廳噴煙。他們說,明年這片地界便要拆遷了,花廳房屋雖老,可內里這些雕花的硬木隔扇卻是難得的精美工藝品,需提前拆了賣掉,免得毀壞了;又說這桐油浸過的方磚地在京城亦不多見,磚也得先處理了……
他們的談話口氣令我不快,顯然這二位全然沒有把坐在一邊的我放在眼裡。我看著他們,產生了一種被侵犯的慍怒和屈辱。倘若他們知道,他們身後那斜放的蛛網塵封的大字是出自道光皇帝之手,倘若他們知道院裡那口堆放雜物的六尺「茶葉末大缸」是當年圓明園勤政親賢殿前的舊物,不知在驚喜之中又要作何打算,大約會有更為宏大的經濟策劃出台吧。老哥哥在裡間埋頭作畫,蒼白的頭顱與粉艷的櫻花小鳥相映,細咪的雙眼分明已為筆下那三隻親昵的雀兒攫住,那安詳、超塵脫俗的神態,讓我羨慕,也讓我悲哀。
麗英終於穿著一身褐色套裝走出房門,脖子上多了一條亮閃閃的金鍊。她走過去讓舜銓看,舜銓認真地看了半天,最後說好。我很是不解,憑他的審美情趣和對色彩的嚴格選擇,他應該看出其中不當,黑黃的皮膚配以褐色的服裝以及那條俗不可耐的鏈子,使人越發顯得黯淡蒼老,站在那裡連光線也暗了一截兒。可舜銓卻說好,或許他對人生的感悟又比我高了一籌,即便兩位舅爺提出「賣大缸」之類言辭,他也會淡然一笑,說,隨他去!
是啊,他經的事比我多多了。
九點三十分,一群人打狼似的出了門,見到門口的「皇冠」,舜銓無論如何不肯上去,說不可以借來之物為自己壯行色。依他的本意是要乘公共汽車去赴約,說這樣才與他的身份相符。最後在眾人的勸說下他終於讓步,答應攔截一輛黃色「面的」。
「面的」停下,司機瞅著站在路邊的一干人等說坐不下,大舅說後頭還有「皇冠」。舜銓聽了吃驚地問:都去嗎?麗英說,都是親戚,自然應該都見見,大爺又不是經常回來的人。舜銓指著麗英的幾個弟妹說,他們去幹什麼呢?麗英說,怕你有什麼顧及不到的啊……麗英的妹妹說,要是姐夫不願意,我們不去也行,我……我就不去啦……
那二位舅爺則抱著胳膊毫無退縮之勢。
我明白親家兄弟姐妹的心勁兒,深切感覺到了隨著時代變化越變越複雜的社會關係。這個複雜不是人員的複雜,是人物心理的複雜,是付出與得到的權衡,是有利可圖的鑽營,是厚顏無恥的追逐。在舜銓的堅持下,眾「隨員」暫作鳥獸散,最後到達王府飯店的只有我和舜銓夫婦。
舜鋙並沒有在大廳里等候,我打電話與房間聯繫,一女性冷冷地說,上來吧。我特別注意到她連「請」也沒用,這種讓我們「報門而入」的做法頗帶下馬威味道。我想,這要真是那個柳四咪,也未免太絕情,舜銓畢竟是她的「恩師」啊!
在電梯上,我沒有把自己的感覺告訴舜銓,不願讓他再為情感傷神,況且還有一個麗英站在那裡。
開門的是個很富態、很有風度的婦人,從她那沒有表情的面孔上,我見到了顯而易見的傲慢與驕矜,便料定她唱不出細膩纏綿的「嘆宵光何限」,舜銓更不會與她去「共倚」什麼「雕闌」,——她不是柳四咪。
我看舜銓,舜銓的表情比她更冷,更傲。
我該呼之為大哥的人坐在沙發里,他欠了欠身子,或許是站不起來,或許是不想站,只給人一個點到為止的禮貌。我想,這大概不是金家的禮數。
舜銓叫了大哥,我也叫了大哥。
任何人也聽得出其中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在街上問路,將對方呼之為「大哥」一樣,泛泛的一種稱呼罷了。舜銓將我和麗英做了介紹,舜鋙說沒想到家中這個叫舜銘的小妹妹已經這樣大了,問我是哪年開始讀書的,我說解放那年。他問什麼解放?是不是四五年的光復?我說不是,是新中國成立,蔣介石逃到台灣的那一年。他說,你們大陸都把那一年叫「解放」?我說,叫解放。舜鋙說,我們不叫「解放」,我們叫「淪陷」。他又問我是不是「中共」,我說是。他說中共造出來的人都是一個模式,他見得多了,不用談話,拿眼一看就知道。我說,當然,你也有幾十年的經驗了。舜鋙說,你的脾氣很倔,不愧是金家的人,這個家裡還有一個更倔的,叫舜鈺,你聽說過嗎?我說,那是三姐。舜鋙說,你的氣質很像她……又說,她那個中共可稱得上是你的先輩,你得好好向她學習。我說,那是自然。舜鋙停了一下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信守不渝固然可嘉,卻是連命也不要了,細想也是有些划不來。我說,不是她不要命,是你們不給她命。舜鋙說,舜鈺齎志而歿,雖為遺憾,但她在大陸卻是流芳百世的大忠臣,你們的烈士陵園有她的位置,北京的忠臣簿里不是也有她的一筆嗎?我說,依您所言,三姐的英烈名分乃是國民黨所贈,這實在是該替三姐和被害的百萬無辜謝謝您了。
並非如報上經常所載,海峽兩岸親屬相見,抱頭痛哭,傾訴離別之苦,使觀者也為之淚下。我們家的親屬相見除了冷淡以外,更多的是話不投機。
舜鋙回身介紹那女人,說叫林鄉遠,他的夫人,台灣彰化人,國大代表、政治家。果然不是柳四咪,我鬆了一口氣。舜鋙又提及舜銓的好友溥心畲,說溥心畲到台灣後住在台北臨塗街,小門小戶,與舊時恭王府有天地之別,閒時常常思念北平故舊,想念舜銓和他泡的糖醋白菜。舜銓說現在北京恭王府花園已經修葺一新,他的老友如果有機會可以回來看看。舜鋙說溥心畲在一九六〇年便已故去了,舜銓聽了很難過。舜銓講述了兄弟姐妹們的先後情況,說到先後故去的老三、老四和六格格,竟因哽咽而一再停頓。我注意到,他在講到舜鈺時只是輕輕一帶而過,為的是怕舜鋙再度難堪,其用心之良苦,實讓我驚嘆。他的一生只用一個「儒」字便可以概括,對父母、對兄弟、對戀人、對朋友,一概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講的是中庸之道,做的是逆來順受,知足安命,與世無爭,唱了一輩子的《夢中緣》,今日卻連柳四咪幾個字也不敢提……
我真是覺得老七窩囊極了,也可憐極了,在某種程度上,他連舜鋙也不如。
舜銓最後提到了楠木匣子。舜鋙接過話茬兒說他對匣子和匣子裡的內容不感興趣,那裡面無論是財寶還是訓示,他都不接受。從離開家起,他便與這個家庭斷絕了任何經濟的、人情的往來,自然也包括這個封入夾牆的木匣子。舜銓又徵求我的意見,我說由七哥全權處理吧。
林姓大嫂取出一個信封,內裝兩萬美元,交與舜銓說:這許多年你們為舜鋙吃了不少苦,也不是什麼補償,權當是當哥哥的一點心意……
這一回,舜銓十分不快,他將信封置於桌上,起身說,我雖不富,然憑一技之長足以養家餬口,大哥這錢還是收回去吧。金家「舜」字輩,你我兄弟十四人,除早殤者外,成人者十又有三,十三人所走道路不同,結局亦各相異,如今,在世者也就你、我、她三人了,十三個兄弟姐妹,雖山水相阻,幽明相隔,但親情永存,血脈永連,這情誼絕不是兩萬塊錢所連結的!
一席話,將舜鋙說得尷尬至極又無言以對,他猛地站起來,帶著軍人的風度,脊背也訓練有素地挺著,稜角分明的臉上顯出難以克制的不快。我不懷疑,時光若倒退幾十年,他會大喊一聲:來人,給我拉出去斃了!這樣的事他不是沒幹過。
此時此刻,我對舜銓簡直是敬佩極了,這才是中國真正的儒!大儒!
但是,舜鋙並沒有說出什麼激烈的話語,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看茶。
在老北京的規矩中,主人說「看茶」,內涵就是「送客」的意思,明白的客人便知道「該告辭了」。偏偏這時麗英出來打圓場,讓舜鋙不要生氣,說舜銓在「文革」中因大哥也是受了不少苦,整日游斗,還被剃了頭,他心裡有委屈,希望大哥能理解,現在侄女還小,將來難免還有仰仗大哥、大嫂的時候……舜銓打住麗英的話頭,回身對我說,咱們走吧。我說,走吧。就站起身,緊緊地跟在舜銓後面,毫不猶豫地朝外走去。久別弟兄的相見,竟是這樣簡單、短暫。
我們走出門的時候,舜鋙低低地叫了一聲「老七——」那聲音已分明有了緩和。
舜銓止住腳步,卻並不回頭。
舜鋙說,我現在是代別人求你。舜銓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緩緩地轉過身來,見舜鋙手裡捧著那個大紅雙耳瓶,正定定地立在那裡。
舜銓一愣,緊接著跌跌撞撞向那瓶子奔去,那失態的急切,為我所少見。舜銓從舜鋙手裡接過瓶子,顫抖著,撫摩著,長久地凝視著,兩行清冷的老淚潸然而下。
我明白,這就是那個很有名的鈞瓷雙耳瓶了,本來在柳四咪手中,如今完璧歸趙,只是不見「還君明珠雙淚垂」的柳四咪。瓶口用黃蠟封著,沉甸甸的有些分量。舜鋙說,四咪托我把這個瓶子和她帶給你,她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到花廳的書案前,看你畫畫,聽你吹簫,如今是如願以償了。當舜銓得知瓶子裡裝的是因不堪思鄉之苦而去世的柳四咪的骨灰時,他緊緊地將瓶子抱在懷裡。
我被家族中這個陳舊的愛情故事深深打動,從心底為這對情人唱道:
……空對著影珊珊,月映琅玕,慘淒淒樹咽秋蟬,冷颼颼落葉聲殘,淚眼孜孜相看。離愁兩地今日接幽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