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3:20 作者: 葉廣芩

  我再次與金瑞見面是在十五年以後,已經到了八十年代末期。他帶著老婆孩子從陝北辦「病退」回到了北京,沒處安身,一家三口就擠在我們家後花園那間有名的風雨飄搖的九平方米的小堆房裡。為金瑞的調回,我費了不少周折,求助老同學,開了個北京單位假接收的證明,才把這位懶散的農民從西北請回了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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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陝西回來的金瑞除了兩床破被褥以外,鍋碗瓢勺一樣沒有,就連從宜長到北京的路費也是跟隊裡借的,說好了用秋天三畝坡地的包穀償還。金瑞在後段家河那三畝坡地究竟能打多少包穀全是個虛數,誰都知道是不能認真的,村人想,貼點兒就貼點兒吧,金瑞怎麼也是在後段家河待了快二十年了,一個北京娃娃,在鄉下受了二十年苦,不容易,就是蘇武牧羊,也沒有二十年……

  回到北京的金瑞再也不提他與金家沒有任何關係的話了。我發現這些年他也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事,將隨身由陝北帶來的十五斤糜子面,順水推舟地拎到我母親屋裡,說是特地從鄉下帶來的新鮮,是孝敬太太的。那時我母親已經沉疴在床,吃不成糜子面了。母親看著站在床頭的窩窩囊囊的孫子金瑞,看著那個已成半大老太太、土得掉渣兒的孫媳婦和那個人高馬大卻沒有一點兒血緣關係的重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發財與金瑞,父子倆的反差太大了。金瑞雖然在農村蹲了近二十年,大模樣並沒怎麼變,也是平日覺睡得多,太陽曬得少,仍是細皮嫩肉,體現著金家子弟的遺傳。發財就不一樣了,發財是地道的陝北種,站在那裡跟鐵塔一般,黑臉,直鼻,高顴骨,闊嘴唇,是典型的漢人與匈奴的混血,與細緻的金家人,即便是落魄的金家人站在一起,也顯得難以融洽的生硬。應該說這是在金家,在母親面前出現的第一個重孫,偏偏是個串秧兒變種的重孫,這是讓老派兒的母親難以接受的事實,更何況他旁邊還有一個曾做過寡婦的孫媳,寡婦的男人還是被雷擊死的。床前這組圖畫給母親帶來怎樣的沉痛,我完全想像得出來,但畢竟時代變遷,母親縱然沉痛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金瑞是在這個家裡長大的,知道規矩,他趨前幾步給母親認真地請了一個雙安,叫了一聲太太,說他回來了,以後再不走了……母親一把拉過金瑞,顫顫巍巍地說,你是太太的親孫子……你受了多少苦哇!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還請什麼安,都是老禮兒了,沒爹的孩子到底沒人疼,要是你阿瑪還活著,哪能讓你在鄉下一待二十年,等到今兒個?……金瑞把腦袋直往母親懷裡扎,吸著鼻涕說,我知道太太時刻惦記著我,這個家裡就是太太疼我,我只有太太一個親人了。

  我聽了這祖孫倆的對話只覺得好笑,——怎麼金家就是老太太惦記著金瑞?我要不惦記他我能翻山越嶺地跑到後段家河?怎麼要是金瑞的阿瑪活著也不會讓他等到今天?我那個孽障五哥要是活著,金瑞是怎麼個下場還難說呢!合著我的辛苦都給抹了?這娘兒倆,糊塗到一塊兒去了。偏偏這時王玉蘭要體現一下做金家媳婦的認真,她不會請安就磕頭,那磕法就跟在鄉下的野廟裡給那些神像磕頭似的,動作很大,很虔誠,但不雅。

  王玉蘭的幾個頭把我母親磕得目瞪口呆。

  王玉蘭站起身推過發財,讓他也給太奶奶磕頭。愣頭愣腦的發財哪裡肯就範,生硬僵挺,別著身子就不往床跟前湊,真如一頭又犟又扎眼的騾子。王玉蘭拽著他,嘴裡大聲訓著:你看你這娃,你看你這娃,咋是個這!王玉蘭那陌生的陝北腔,那濃重的鼻音,將屋裡的空氣震得嗡嗡作響。母親的喉嚨咕嚕一聲,臉有些發紫,站在一邊的七嫂趕緊用吸痰器將母親的痰吸了。七嫂說,不磕就不磕,別難為孩子了。金瑞說,發財是大小伙子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他在那山窪窪里哪玩兒過這些花樣?王玉蘭說,這娃不懂事理,我在路上教了他一路,說得好好兒的,他就是解不下,到太奶奶跟前就不是他了。母親擺擺手,意思是免了。我明白,老太太的心裡壓根兒就沒接受這個陝北女人和她的兒子,甭管是磕頭、請安還是鞠躬,母親一概不受。王玉蘭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孫媳婦,按我們家的老禮兒,初次見面是要有份禮物給她的,這回,母親卻什麼也沒給……

  發財還在一邊沒心沒肺地問:爹,你為甚管你奶奶叫太太?

  金瑞說,我們是旗人,旗人都這麼叫。

  發財瓮聲瓮氣地說,我是漢人,對吧,爹?

  發財把「我」的音發成了「餓」,讓從沒出過北京圈兒的母親和七嫂聽得有點莫名其妙。

  金瑞說,對,你是漢人。

  母親絕望地把眼睛閉上了。

  沒過一個禮拜,母親就去世了,整個金家,哭得最傷心的要數金瑞。大家都說他不是哭老太太,是哭他自己,這回是真沒人疼他了。

  辦完母親的喪事,我也要回陝西了,走前我對金瑞說,金瑞你要勤快,要儘快找著工作,北京不比後段家河,你七叔舜銓是個沒有單位的畫家,不是村裡的隊長,他顧你也是一時的,你在這小屋裡住著,也是個沒法兒的法兒,寄人籬下的日子是不好過的,特別是對你這個還要養家瑚口的大老爺們兒來說。金瑞說他知道他現在完全是背水一戰,沒有任何退路了,他今天睡醒午覺就去找三大爺、四大爺和七叔,讓他們幫著找事做。

  金瑞的午覺比找工作都重要,我對他的前途實在不抱太大希望了。母親說得好,該撒手時總得撒手,誰也不能包辦代替地把這從陝北來的一家子全包下來。母親都閉眼了,我幹嗎還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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