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8:53:16
作者: 葉廣芩
王玉蘭是我的侄媳婦,陝北人,是我的侄子金瑞在陝西插隊時娶的當地婆姨。陝北人管結了婚的女人叫婆姨,管沒結婚的叫女子。王玉蘭在嫁給金瑞以前有過婚史,她在成為金瑞的媳婦以前就有了一個叫做發財的兩歲兒子。
王玉蘭是陝西宜長縣後段家河人,先一個男人段振龍是個壯漢,一日在山峁上放羊,被雷擊中死了。據說挺大的人被燒成了枯樹根一樣,發藍發黑,焦煳難聞,慘不忍睹。
出事那天,在後段家河插隊的北京知青們聽了信兒都瘋了一樣朝山上跑,有人還要找擔架,他們想雷擊可能和電打差不多,說不定人還有救。但是他們趕到山上,看到還在冒著煙的段振龍,看到撲在「樹樁」上哭天搶地的王玉蘭和她那滾成泥猴一樣的兒子,他們沒有一個敢舉步向前了。這樣的情景他們在城裡壓根兒沒見過。他們的心裡都慌慌的,不知下一步將如何舉動。後來還是隊長用破席將那黑炭卷了,夾到坡下的溝里埋了。
有知青問隊長為什麼不打副棺材,擱村里停放幾天,再殺兩頭豬,讓大家借著段振龍的光也沾沾油腥,那也像個正經死人的樣子。也有知青說似這樣不出一天就草草埋了終對不住死者,又說死了的段振龍酸曲兒唱得好,跟知青們的關係也不錯……這個知青下面的話沒有說,但男知青們都明白,他們這些「童子雞」的所有性知識,都來自於段振龍,在這方面段振龍是他們的啟蒙老師。
隊長聽了把眼一瞪,指著坑裡的小席捲兒說,你們以為這是甚?這是孽障,讓雷擊了,好人能讓雷擊?段振龍是遭了大孽了,上天罰他哩!不早早埋了,讓他再禍害人呀?知青們都說隊長說的是封建迷信,應該批判。隊長說,我迷信?我的黨齡比你們的年齡都大,我受黨的教育多少年了,我能迷信?你們懂個甚!爭論的結果,還是把段振龍埋在了溝底,連村裡的墳地也沒讓人,說是遭天譴的人不能和先人們睡在一處,否則村里會幾輩子不安生。對這樣的安排,除了知青,村裡的人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包括死者的家屬王玉蘭。
後段家河村惟一沒有上山看熱鬧的,就是我的侄子金瑞。
那天吃早飯的時候,隊長說今兒是好天,借著大太陽,讓金瑞把羊從峁上的窯圈裡趕下溝去洗一洗澡。金瑞走在半道,正碰上給知青點送菜油的段振龍。金瑞犯懶就攔住段振龍,讓段振龍幫他上去把羊轟下來。段振龍問替他上去有甚好處,金瑞說,你不要財迷,趕個羊嘛,上坡下坡的事兒,累不著你。段振龍說,上坡下坡你怎不去哩?隊長是讓你轟的,又沒有讓我轟。金瑞說,我就憷上山,一上山就喘不上氣,你替我上去,我中午給你一張烙餅。段振龍說,我不稀罕你們知青點的餅,死硬死硬,沒有我婆姨烙的好。金瑞說,那你說要什麼?段振龍說,就怕你不答應。金瑞說,我答應。段振龍說,我要你十分工。金瑞笑了笑說,十分工算什麼?不過一毛三分錢的事兒,把我一年的分給你都行,只要你管我的飯。段振龍說,有你這句話就好,我替你去趕羊。金瑞讓段振龍把羊趕下溝,說太陽還沒到頭頂,河水還太涼,那條河還得好好曬一曬,等睡醒中午覺他再到溝里洗羊。段振龍說他就管把羊趕下來,別的什麼也不管。金瑞說,也沒讓你再管什麼。段振龍就走了。
天上打雷的時候金瑞還在窯洞裡睡覺,根本沒聽見那震耳的炸雷。後來,別人跑來激動地告訴他段振龍被雷擊死的事,他才坐起來,迷迷糊糊地問,真的呀?來人說,可不是真的!金瑞說,那我得上去看看。來人說,看什麼看,人早埋了。金瑞說,要是埋了我就不看了。
金瑞愛睡覺,這在知青中間已相當有名。他一年四季,總是處在一種迷迷瞪瞪睡不醒的狀態中,隊裡開會,學習最高指示什麼的,金瑞永遠很主動地占據著靠灶的炕頭,那裡暖和,可以攤開了放心大膽地睡,就是在寒冬臘月也不必擔心傷風感冒。有一回,他睡得實在不像話了,高高低低的呼嚕聲壓過了公社幹部有關「學大寨平整土地」的動員,隊長氣得從炕上提溜起他來,讓他面對大伙兒,站著聽。孰料沒一會兒,他又靠牆站著睡著了……
知青們說金瑞可能有病,非洲有種叫做「嗜睡症」的傳染病,是被一種蒼蠅叮了以後傳染的,症狀就是沒時沒晌地想睡覺。金瑞該不是被什麼蒼蠅給叮了?於是他們擁著他到宜長縣醫院去檢查。金瑞不想走路,說腿疼,從飼養室弄出一條驢來,他要騎著驢進城。一路上,翻溝過坎,金瑞在驢背上舒服自在地打著瞌睡,讓和他一起走的知青們很惱火,恨不得把他翻到溝里去。走了三十里路到了縣城,宜長的醫院當然查不出「嗜睡症」這樣一類高精尖的疑難雜症,那個才從農村提拔上來的赤腳醫生,甚至連非洲有沒有蒼蠅這樣的事情也搞不清。無奈,知青們壓著滿腔怒火,把睡大王金瑞又給拉回來了。貧下中農認為知青們是多此一舉,他們說金瑞這是懶,是幹活惜力,是毛病,當年毛主席在陝北大生產時改造的「二流子」,都是這德行,其實,只要把他身上的那根懶筋抽了,他想睡也睡不成了。但是,怎麼抽懶筋?誰也不會,民間也沒傳下個什麼偏方。好在金瑞愛睡覺並不妨礙誰,頂多年底下少幾個工分,比起那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知青來,金瑞還算是相當可愛的,嗜睡就嗜睡吧。
那天,金瑞在王玉蘭撕心裂肺的號啕里,在知青們不無恐懼的議論中被叫醒,愣愣地在炕上坐著,一副沒睡醒的蔫樣兒。有人提出段振龍是替金瑞趕羊的,金瑞竟然一點兒表示也沒有,未免有點兒太那個。也有人說金瑞的心太冷,沒有和貧下中農貼到一塊兒,缺少無產階級感情。有好事的就聯繫金瑞的家庭背景,說他這個金姓原本是愛新覺羅,祖上是皇室後裔,對無產階級貧下中農熱愛不起來是理所當然的,應該好好給予批判。一塊兒跟著下來插隊的北京幹部很維護金瑞,幹部說,天上打雷的事兒純屬偶然,怪不得金瑞,更跟愛新覺羅挨不上邊兒;金瑞的父親在舊社會是沿門乞討的叫花子,饑寒交迫,凍餓而死,是百分之百的無產階級,跟皇上沒有一點兒關係,大家不要胡聯繫。
在大家討論這些很重要的問題的時候,金瑞就蹲在窯前的崖上,望著對面山峁發呆。段振龍就是在那兒被劈死的。他望著光禿而荒涼的山丘,情緒低落沮喪,本來那雷應該是擊他的,段振龍去替他,段振龍就死了,段振龍上去時還說要他十分工……想想,一眨眼的事兒,人就沒了,命運這個東西真是讓人參不透。溝底下那個新隆起的小黃土堆里說是段振龍,也說不準就是他金瑞……金瑞這麼想著,心裡就有點兒空,有點兒恍惚,有點兒搞不清自己和段振龍的界限。至於身後窯里那些是皇室後裔還是無產階級的議論,似乎跟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很快,知青們對金瑞的「階級感情」,就不再抱任何懷疑了——
原因是金瑞向隊裡提出,要接替段振龍,給住在坡上三孔窯里的發財當爸爸。
隊裡以為是句玩笑話,叫金瑞不要瞎說,就是新寡的王玉蘭也沒把這事當真。孰料,金瑞打過招呼以後,竟抱著鋪蓋進了王玉蘭的窯洞。
隊裡要攔,攔不住;王玉蘭往外推,推不出。(事後村裡的後生們說,王玉蘭假惺惺的,偷偷樂還來不及,哪裡會真往外推?)隊長請北京幹部做工作,北京幹部做不了金瑞的主,一想,金瑞在陝西還有個姑姑,於是就給我打電報,讓我無論如何來一趟宜長。
我是在九月中旬趕到後段家河的。進村的時候,隊長和北京幹部早早在村口迎了,他們認為我在和金瑞接觸之前最好先跟他們接觸一下,好讓我心裡有個底兒。
隊長和北京幹部把我拉到路邊的樹底下,不容我喘氣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匯報」金瑞的事。隊長先搶著說今年的收成不好,老百姓盼雨,卻盼來了一場不帶雨點的暴雷,那雷大火球一樣滿山亂滾,那雲壓得天都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隊長富於講故事才能,對段振龍遭雷擊的敘述有鋪墊、有高潮、有結局,要不我對那情景知道得也不會這麼詳細。接著北京幹部向我講述金瑞近期的思想狀況和舉止表現,其中用很大一段講述了金瑞因懶散造成的工分危機。
足足過了兩袋煙的工夫我才聽出端倪,隊長的意思是金瑞這小子要給發財當爹,這是娃娃家的一時心血來潮,還是為救孤兒寡母出水火的英雄壯舉,說不來,要擱村里其他人,他也就鼓搗著把事情促成了,可金瑞是北京知青,是毛主席打發下來的娃娃,知青的事不是開玩笑的,鬧不好有「破壞上山下鄉」的嫌疑;另外作為隊長,他要對村里社員的前途負責,王玉蘭一家,將來何所倚靠,也是隊裡必須面對的現實。北京幹部的話也很明確,他說,金瑞搬到了王玉蘭窯里去,往大了說是和貧下中農結合,是個革命得不得了的舉動,但實際上是一件很吃虧的事——寡婦王玉蘭比金瑞大了五歲,又沒有文化,長得也不怎麼樣,還是孩子的媽,金瑞再怎麼不濟,也是北京來的知青;北京的金瑞和後段家河的王玉蘭差的碼子太大,這是一樁沒有基礎的婚姻,它的悲劇性是明擺著的。
我明白了,隊長和幹部所維護的對象不同,但目的只有一個——勸阻金瑞,回頭是岸!
我問金瑞現在在哪裡,他們說在寡婦的窯里。我說,都住進入家的窯里了,你們還讓我說什麼?隊長說,說是住到一塊兒了,可我至今沒給他開介紹信,他扯不來結婚證也是白搭。我說,那張紙限制得了誰?都既成事實了,結婚證不過是個形式。隊長說,村里人看重的是政府的那張紙片片兒,看重的就是那個形式,事實不事實的無所謂;要說既成事實,村裡的既成事實多著哩,可沒有證兒誰也不認。北京幹部說,當務之急是勸金瑞回心轉意,他真回心轉意了,咱們並不吃虧,在王玉蘭那兒住就住了,既然隊裡和女方都不計較,咱們就把它看成一次實戰拉練也未嘗不可。隊長說,金瑞他姑,要不你把金瑞帶到你那兒去耍幾個月?讓他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或許就沒這怪念頭了。我說,這主意不好,且不說金瑞跟不跟我走,關鍵是得解決他的思想問題,讓他明白和王玉蘭結婚所要付出的代價和對一個家庭所應該承擔的責任,這是必須經過深思熟慮才能得出結論的事,不是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的。隊長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幹部說,金瑞這孩子有些想法很怪,按常人的邏輯就無法理解。我說,金瑞是我五哥舜鉳的孩子,是我的親侄子,他在娘肚子裡就死了爹,一落生他娘就把他撇給育嬰堂自己走了,實際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解放後,我母親聽說了這事,才把他從孤兒院要回來的。他脾氣怪,不合群,當跟這些經歷不無關係,我看這件事還得慢慢地勸,不能硬來。
商量的結果是隊長和幹部讓我見機行事。
我是在寡婦王玉蘭家裡與金瑞相見的。我進窯的時候金瑞正斜在炕上靠著被臥垛閉目養神,牆上的有線廣播裡正播放著火辣辣的秦腔《紅燈記》,李玉和在牆上一字一板咬牙切齒地吼著:
無產者一生奮戰求解放,
四海為家窮苦的生活幾十年。
……
死者的兒子戴著孝,騎在金瑞的肚子上,正在跟他親昵,不知真情的看這場面一定會以為孩子是他的親生。王玉蘭坐在灶前燒火,一大鍋雜豆粥在火上咕嘟著,散發出讓人難以抵禦的香味。
見我進來,王玉蘭仿佛預感到了什麼,她有些惶恐地站起來,搓著手,一句話不說,很不安地閃到一邊去了,好像金瑞的這些做法都是她的過錯,她應該負主要責任似的。我看這個王玉蘭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一張窄長的瓦刀臉,一頭枯黃的頭髮,腫腫的眼,薄薄的唇,身板雖然消瘦,骨節卻很粗大……農家婦女顯老,說她有三十五六大概沒人不信,真不知金瑞看上了她哪一點。我再看炕上的金瑞,大約是被陝北的熱炕烘的,一張粉白的臉,紅是紅,白是白,細嫩得像舞台上的小生一般。
我的五哥在金家眾子弟中最為清秀,小生唱得極好,扮相也漂亮,舊時是京師享譽九城的京劇票友,是名小生程繼仙的高足,跟荀慧生配過戲,四十年代的老北京人提起金五爺《群英會》的周瑜來,沒有不挑大栂哥的。我們家老五演戲是憑了高興的玩兒票,玩兒票是件耗財買臉的事,他演出一場《小宴》的呂布,要搭進去一千塊大洋……除了唱戲,老五再也沒什麼特長,家裡不可能老為他的唱戲而提供大洋,所以,很多時候他都是處於一種壯志未酬的狀態。金瑞縱然有著他父親相貌上的遺傳,卻沒有他父親的本事,所承襲的惟有懶散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性情。
這點更讓人遺憾。
炕上的金瑞感覺到有人進來了,慢慢地睜開眼睛,見了我也並沒表示出多大熱情,只是欠欠身,慵懶無力地說了句:來了,上炕坐吧。
我覺著金瑞太沒規矩,有些氣,想說他,礙著外人在跟前,終是忍了。
我說,金瑞你起來!
金瑞大概感到了我話里的威凜和不快,他趕緊推開身上的孩子坐直了,把那兩條伸著的長腿縮回去盤上,努力振了振精神。
王玉蘭很知趣地把孩子攏過去了。
我說,你好像不認識我?金瑞並沒有體味出我的揶揄,傻瞪瞪地說,認識,您是姑爸爸。我說,知道是姑爸爸就好,是北京你太太讓我來的。
金瑞說,這麼說是欽差到了。
隊長和北京幹部示意王玉蘭帶著孩子出去,好讓窯里只留下我和金瑞,於是王玉蘭就和她的孩子隨著隊長他們走了。王玉蘭的離去,減少了我不少壓力,有這個戴著重孝的女人在跟前,我想我是說不出什麼有分量的話的,這回矛盾的中心迴避了,下面的事情就好辦了。我脫鞋上炕,準備跟金瑞進行一次認真的談話。
我說,金瑞……
他說,我聽著呢。
我說,聽著就好。
接下來我給金瑞詳細分析了他這一舉措的失誤,從他和王玉蘭生活習慣的差異到共同語言的欠缺,從將來的前途到群眾的輿論,都說到了。我說的時候,金瑞一直低垂著眼睛,不知想些什麼。末了我說,你要是真在後段家河安了家,就永遠別想著出去了,你就當一輩子農民吧。金瑞吧唧吧唧嘴說,當一輩子農民也行。我說,毛主席讓你來農村紮根不是這種扎法,你這叫怎麼檔子事兒啊!就是真在農村找媳婦,也不是找王玉蘭這樣的,鄉下的好姑娘有的是,你怎麼偏就找個寡婦,還拖著個孩子?!金瑞說,有孩子好,我還懶得生呢,白撿一個兒子,這便宜我占大了。看著他那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我產生了扇他一巴掌的念頭,一個大男人,竟然說懶得生孩子,你就說他還有什麼出息吧,真跟他爸爸一個樣,沒治!我最後使出了撒手鐧說,這門婚事你太太不同意,金家向來不娶寡婦進門……金瑞說,再別說你們金家了,當初您阿瑪把我阿瑪趕出金家大門的時候就已經說清,我們無論做什麼都已經跟金家沒有任何關係了,所以,您別拿金家的規矩嚇唬我,我是金家圈兒外的人。我說,可你到底還姓金,你是我的親侄子,太太疼你也是一點兒不摻假的,對你比對她所有的孫子都上心。金瑞說,那是你們在贖罪,你們害了我阿瑪也就是害了我,我今天能這樣就已經很不錯,很知足了。姑爸爸您甭為我操心了,您操心也是瞎操心,我不跟命較勁,我的生存方針是順其自然。我說,這倒真跟你阿瑪一個樣,其實我也早看出來了,你人贅到王家,並沒有多麼高尚的想法,你不過是嫌知青生活太清苦,你是想有人伺候你……金瑞說,隨您怎麼說,我怎麼想的我知道,誰不盼著有人疼?我說,你得為將來考慮考慮啊!金瑞說他只想今天,不想將來,只要今天過得去,哪怕明天天塌下來呢!再說明天天也不一定就塌得下來。我氣憤地說,金瑞,你整個兒一個沒睡醒,你還迷糊著呢!金瑞眨巴著眼睛,說他不知睡著和醒著有什麼不同,反正都是在炕上躺著呢……
談話不能繼續下去了,我深知我這位侄子的脾性和弱點,關鍵是一個字:懶。遇事順坡溜,總想舒服,總想省力,別人看他是在下坡,他卻認為是進了福窩,這真跟他爸爸如出一轍地相似。關於金瑞的爸爸,我們家的老五舜鉳,那是我們家一個共同避諱的話題,是我父親活著時一直羞於向人啟齒的一塊心病。就是後來,金家人偶爾湊到一起,也很少談起這位早逝的老五。
我從王家窯里很失望地出來,碰巧王玉蘭在窯外站著,也說不定她早就站在那兒了。王玉蘭一臉愁苦,見了我想說什麼,我說,你什麼也不要說了,這裡頭沒有你的事兒。王玉蘭說金瑞很拗,她讓他走,他就是不走,她目前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我說,我都沒有辦法了,你能有什麼辦法?王玉蘭說,姑爸爸你要是實在反對,我可以堅持不答應,兩相不情願,在公社也扯不來結婚證。我不能對王玉蘭要求什麼,她畢竟是外人,在這件事情中,她完全是被動的,但她的話畢竟也不無道理,於是我說,王家大姐,你比金瑞大,又是過來人,有些事情應該比金瑞思慮得周全,怎麼說金瑞還是個沒經過世事的大孩子,你不要讓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王玉蘭說這她懂。我說,懂就好。然後我問她隊長家在哪兒,她說西頭有棗樹的那家就是,說著要領我去。我說,你不要領了,看著你那一鍋粥吧,大概都煳了,你別指望金瑞能幫你看著鍋,那是個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王玉蘭說陝北的男人都不管家務,誰家的婆姨也不指望屋裡的男人能幫著看鍋。我想,這個小寡婦大概沒聽懂我的話,所以,離開的時候我說,你不要管我叫什麼姑爸爸,那是旗人的稱呼。王玉蘭聽了我的話,木木地看著我,那張臉竟沒一點兒表情。
大概也是個沒睡醒。
那晚,我和北京幹部在隊長家吃飯,金瑞也沒過來陪,讓我心裡好不自在。後來,王玉蘭用托盤送過來一大碗熱乎乎的稠粥和帶餿味兒的漿水菜,使人覺得這女人還懂些人情,至少比金瑞強。漿水菜是陝西特有的醃菜,將新鮮蔬菜窩在缸里以麵湯泡製,使之發酵,死酸傻酸,跟四川的泡菜、東北的酸菜味道都不一樣。這日的飯桌上再沒有其他蔬菜,我不由得多吃了幾口漿水菜。王玉蘭見了就說,金瑞他姑,你要是愛吃,走時我給你帶些。北京幹部則說此物不可多吃,寒氣太大,吃多了瀉肚。我注意到王玉蘭在稱呼我的時候迴避了「姑爸爸」這個詞,看來是個有記性的女人。我問金瑞在家幹什麼呢,王玉蘭說金瑞喝了兩碗粥,找知青們打牌去了。
我嘆了一口氣,眼睛有些濕。
隊長和幹部見此情景也不便再說什麼,大家就悶著頭喝粥。
半天,幹部說,將來金瑞招工怕是困難了。
隊長說,隊裡會照顧他。
應該說,金瑞成了發財的爹以後,日子過得相當舒坦,窮雖窮,但像個家,比起那些自嘲屬於「流氓無產者」的知青們,他可以說是提前奔了小康。他的炕老是熱的,可以由著性兒地睡懶覺,可以點著樣兒地要吃食,衣服有人給洗,洗腳水有人給端……這些條件知青們都不具備,所以他並沒有離開集體的失落,沒有孤雁單飛的寂寥。也正如他說的,他懶得生孩子,他跟他的陝北婆姨王玉蘭除了段振龍留下的那個兒子,竟再沒有生養。男人們在一塊兒拿他開心,說他不得要領,他不置可否。隊長問他是不是有病,他說是不願意費那力氣。
這話讓人聽了覺得不可思議。
在知青大批返城的時候,金瑞還一直在王玉蘭的熱炕上犯迷糊。一切都應了北京幹部的話,城裡每次招工都沒有他,隊裡推薦了幾次,終因拖家帶口被刷了下來。好在他也不在意,擱別人早痛不欲生了,擱他卻無所謂,他說招上了未必是好事,當工人也有當工人的不自由。知青們都走光了,公社也想把他立個紮根農村的先進典型,日後當個幹部什麼的也不乏一條出路,無奈卻怎麼也扶不起來,關鍵是他不想出力氣。
時間一長就沒人想著他了,他呢,也就真正當了發財的地地道道的爹,在段振龍留下的那三孔窯里稀里糊塗地過著段振龍留下的日子。
歲月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混沌中過去,上山下鄉已經如同抗日戰爭——樣成為了人們偶然說起的一段歷史。當金瑞舉著老碗蹲在村街上和村人一起大口地吸溜漿水面的時候,人們只知道他是王玉蘭的男人、發財的爹,至於他的北京知青身份,已經很少有人記起了,他是真正地和貧下中農結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