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18:52:32
作者: 葉廣芩
三十晚上,我隨著兩位舅太太把舅爺的神牌由銀安殿請回來,供奉在廳里,與神牌同時供奉的還有舅爺的札薩克多羅親王封冊。封冊是銀質鍍金的四頁金冊,有小金環連接,像書頁一樣可以翻閱,上面鐫刻著:
大清皇室札薩克多羅親王赫爾札布
之藩封仍將代礪河山以垂永久
這是滿、漢兩種文字,文首有光緒的御璽。這個封冊,舅爺死後本應交回宗人府去,爵號由王爺的兒子承襲時將打造新冊發還,但舅爺去世時溥儀的小朝廷已經垮台,封冊無處可交,只好由舅太太收藏了。這是名分和地位的象徵,是札薩克多羅家幾代人勇猛、忠誠的印證,但這一切卻在舅爺的身後畫了句號,這是舅太太最不能認可、最不能甘心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由草原挑選來的、有著純正蒙古血統的義子寶力格身上,當然,保留封號已不可能,但保留傳統與輝煌則是她一代福晉的責任,她要將家族的力量、家族的精神賦予寶力格,正如封冊上說的,要「代礪河山以垂永久」。
代替寶力格出現的是他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寫在一張黃紙上,壓在親王封冊的下面,物與物的連接完成了一種象徵性的接續,也就是說,兒子寶力格和他的親王父親,在年末這一天相見於鏡兒胡同3號家中。
吃過年夜飯就該守歲了,兩個老太太在燈下寂寞地相對而坐,彼此無言。猴子三兒蜷縮在桌下打瞌睡,三兒的脖子上用紅繩拴著幾個銅錢,那是舅太太們給的壓歲錢,意為用銅錢壓住歲月,長生不老。我的脖子上也有銅錢,與三兒不同,作為價值的代償還有幾顆瑪瑙。寶力格的八字上也有錢,她們也要壓住他的歲月,將他永遠留住。舅姨太太說,過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舅太太說,不對,是二十八,寶力格是屬猴的。舅姨太太說,我初次見到王爺時王爺也是二十八,這一晃兒,兒子竟也到了父親的歲數,除夕是回家的日子,說不準今年他會回來。舅太太說,外面再好,哪兒有家好,特別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兒,他在外頭都看明白了,自然會回來。舅姨太太讓田姑娘今夜不要睡覺,時刻留心著街門,等候著寶力格。田姑娘說這個不用吩咐,她一整夜都會候著的。舅太太又讓我到外面去製造些響動,她說,王爺在的時候,過除夕人人都要放炮,一進子時爆竹聲如轟雷擊浪,徹夜不停,那是什麼氣勢!到如今咱們再不濟也不能如此冷清。我說,這該是寶力格舅舅的事兒。舅太太說,你就是寶力格舅舅。
我遵囑來到院中「弄些響動」,鞭炮是由家自帶來的那掛小鞭,母親體恤我到底是個丫頭,不敢將哥哥們放的「二踢腳」、「老頭花」一類的壯觀之物拿到鏡兒胡同來,拿來我也不敢放。我在廊下半天點燃一個小鞭,啪的一聲,一瞬即逝,不驚人,更談不上氣魄,連自己也感到很沒勁。這時西南方向的夜空泛起一片紅光,轉而又變綠,接著傳來劈劈啪啪的爆響,那是我們家的孩子們在放焰火。我本來該是他們中的一員,卻被弄到這兒充當了什麼寶力格。我想,如果明年他們還讓我來,我也要像寶力格一樣:逃跑!
站在廊子上我向屋裡望去,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仍舊在燭光里坐著,依舊是相對無言。她們默默地看著那個金光閃耀的封冊和那張寫有生辰八字的黃紙,正努力熬過這漫長的年夜。燭心在燃燒,三兒在睡覺,田姑娘已經離開,到前院守門去了。除夕之夜,王府內重門寂寂,屋宇沉沉,兩個老婦人、一盞孤燈,構成了難言的風景。突然,搖曳不定的光焰變大變亮,放出了五彩的環,我看見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隨之興奮、緊張,她們——動不動地看著那燈,大氣兒也不敢出了。燈心結了一個大燈花,又迸出——片明麗的光,繼而火焰變小,變暗,變得奄奄一息、飄忽不定,隨著光環的消逝,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沉浸在昏暗之中,變得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