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59 作者: 葉廣芩

  我終於看到了沈繼祖四十餘年前說過的與牆一般齊的鐵柵欄門。那門已經長滿紅鏽,歪歪斜斜的,向一切來人訴說著它的滄桑。這棟小樓擱三四十年代或許還很摩登,但在今日足已顯出它的過時與破敗,特別是在這瀟瀟的秋雨中,更透露著它的潦倒與難耐的恓惶。愁暗的雨把院中的衰草打濕,枯敗的樹葉隨著風在搖曳,尚未進門,我的心便已開始僵冷。秋雨中,我仿佛看見一個躊躇的婦人,看見她蒼白的臉和酸痛的淚,看見她在滿是泥水的地上緩緩地跪下去,跪下去……那是我的二姐舜鋂,她在低泣,在申訴著一生屈辱的悲苦和有家不能歸的酸辛……我打了一個寒噤,細看院中,卻只有風和雨,濕冷之氣似乎穿透衣服浸到皮膚上來了。我快步朝小樓走去,沈繼祖和他的兩個妹妹已迎在台階上了。

  兩個女人已呈半老狀態,見了我也請安,接著便捂住嘴哭。沈繼祖低聲說了什麼,她們便強忍住悲痛,肩部猛烈地抽搐著。我拉住她們的手,她們也拉住我的手,彼此感到有情感在傳遞。一個說她是第一次見到母親的姐妹,沒想到竟這樣年輕。一個說是親戚卻老沒走動過,想想是她們做小輩兒的錯。我隨著沈繼祖上樓,木梯已朽,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讓人的心隨之發顫。

  來到了臥室,我見到了睡在床上的二格格。從那次雨中相見至今,四十七年過去了。四十七年的時光她在我的記憶中是一片空白,只縮短為昨天和今天。靈床上那安然躺著的老婦人便是在雨中向著二娘窗戶叩首的小媳婦,是我不曾細看的美人兒。這個美人兒在冷漠、淒傷中,在企圖得到金家人諒解、接納的等待中,默咽著人間的苦酒,一步一步走向無窮,那沉默的軀體裡,容忍含蓄著人間的苦痛。這苦痛使我害怕,使我難以承受由靈床而騰起的、一下子向我逼壓過來的怨氣。我叫了一聲「二姐!」熱淚便奪眶而出……

  老婦人一動不動地躺著,仍舊是一臉冷漠。

  我將鑲珠石雲蝠帽飾放在舜鋂的枕邊。金的閃爍與她淒冷的臉顯出了明顯的不諧調,我說是舜錤讓我帶給她的,依舊是不諧調。看來,她已經把金家毫不留戀地推開了,推得乾淨又徹底。

  外面如泣如訴的雨聲,分明是她發自內心的哀怨,令人驚心動魄。然而我知道,在她心的深處,又何曾有一刻忘了金家!她的根實際是扎在金家,扎在金家人生命的深處,縱然是從未交談過的姐妹,那血的相連,心的溝通,並不因死的隔絕而斷裂。填滿胸臆的悲哀一時無從遏制,竟使我悲聲大放,我是替一個委屈的生命在吶喊,在宣洩,非此不能平心頭之怨,五十餘年的積怨……

  有孩子在牽我的手,是個面龐清麗的女孩兒,她叫我姨姥姥,用手帕為我擦淚。我想,這該是舜鋂的外孫女了。孩子臂上的黑紗似乎有著太重的壓力,使她越發顯得單薄瘦弱。孩子後面站著她的母親,就是對我說她第一次見到她母親姐妹的那個女人。女人說她的母親病是病得久了,死卻並沒受什麼苦,昨晚睡下便沒有醒來,在夢中跨越了生死界線,這不是誰都能修來的福分。我說是的。這期間,女孩子為她的姥姥去添香。女孩兒與女人的臉有著遺傳的近似,女人的臉與床上老婦人的臉也有著遺傳的近似,所以,我從女孩兒的臉上尋到了當年被我忽略掉的美貌。那是一種恬靜端莊的美,是對男人不容置疑的征服,也正因為如此,二格格竟改變了沈家後代的命運,使他們與他們的父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院裡盪起裊裊的煙,那煙由窗戶飄進,緩緩向靈床漫去。床前環繞的白色菊花由於煙的浸入而變得模糊不清,那花大概是來自黃土崗的花店吧,是她的兒子上午執意買來的。牆上有照片,一雙俊美的男女互相依偎著,背後的布景已經發黑髮暗,看不清所以然,恰如這段門第懸殊的婚姻背後所襯托的陰影。

  我望著牆上這幀發黃的照片,聽著沈繼祖的訴說,訴說他父親和他母親的故事。遠處傳來電報大樓悠悠的鐘聲,鐘聲將時光帶得極遠,極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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