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8:52:01
作者: 葉廣芩
溯始追源,一切當歸咎於我的大爺——父親的親兄長。那年夏天,大爺領回家一個風流倜儻的年輕軍官,那軍官除英俊之外便是儒雅,星眸皓齒,美如冠玉,咔咔響的皮靴震得金家方磚地直打顫,驚動了各屋的女人。美軍官的到來在金家女眷中引起了騷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日大約除了二娘和在偏院離群索居的姨祖母以外,金家無論上下大小,甚至包括尚在蹣跚學步的二格格,女人們都以各種理由從後院花廳前走過了一遍,以獲得「不期而遇」的可能,一瞻美男之風采。與美軍官最為接近的是劉媽,她曾三次進去續水,所以她最有發言權。
提著水壺出來的劉媽來到二娘屋裡向二娘演義見到美軍官的情景說,天地竟造化出這樣可人的男子,手指跟嫩蔥兒似的,那手腕白亮綿軟,細膩得如同羊脂玉,聲音也輕柔脆亮,戲裡頭的俊小生趙雲、呂布希麼的跟他比,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兒……劉媽所說的也就是這些,她的視覺只敢停留在來客的腕部及一雙手上,至於賽過呂布、趙雲,都是她的想像。二娘說,老天爺生出這樣的東西除了擾亂這個世界,沒別的意圖,誰碰上誰遭劫。
父親氣得在房內摔東西,說他大哥不該把這傷風敗俗的尤物引進家來,出乖露醜於眾子弟前。其實父親也是耗子扛槍——窩裡橫罷了,他哪裡有勇氣跟他的大哥去對陣?那時候的大爺,是身後帶馬弁、出門坐汽車的要人,而我的父親則什麼也不是,空有個過期的將軍頭銜,皇上也退了位,沒人認帳。父親不敢出面干涉的另一個原因是懾於來者的勢頭,美軍官叫田桂卿,民國第十七混成旅旅長兼京漢線護路副司令。田桂卿原是唱小旦的,河南人,韶秀伶俐,性尤慧黯,被袁世凱看中,收為貼身僕從,晝夜不離左右。袁世凱雖有一妻九妾,惟獨田桂卿有不能替代的用途,寵愛之餘委以軍權,成為「左膀」,乃袁世凱第一心腹之人。袁的「右臂」就是與我們家一牆之隔的沈致善了。一左一右,主外主內,是袁世凱須臾不可離的人物。後來這個田桂卿因三十萬兩銀子為人收買,一夜之間變心,轉而與討伐袁世凱的人坐在一條凳子上,成為袁世凱的眼中釘肉中刺。袁世凱四面通緝田桂卿,指明如抓到田,即刻就地正法,足見痛惡之深。其時,田桂卿的小兒子正在沈家寄養,沈致善還算義氣,將田家兒子更名沈瑞方,充作自己兒子撫養。田桂卿一去不回頭,再無音信,沈致善後繼乏人,巴不得田桂卿永不再來,遂把個沈瑞方當做親生一般。沈瑞方繼承了他父親的美貌,也繼承了沈致善的精明,初時也還從小角門過來跟金家的孩子們玩耍,久之,便讀懂了金家人眼中的內容,知道了笑容背後那種俯視的不屑與探秘式的好奇,漸漸地,再不來了,一門心思讀書,跟著養父做生意。我大爺去世時,那孩子還代替沈家來弔唁過,那時沈致善也已作古,沈瑞方已是沈家幾處買賣、房產的主人,是一個精明年少的東家了。
沈瑞方怎麼和二格格搞到一起去的,沒人說得清楚,以劉媽的話說是那個小角門招的禍。但據沈繼祖說,他父母的相識還是在我大爺的葬禮上。那時高中畢業的二格格正在家中閒著,日子過得百無聊賴,此時美貌小生沈瑞方的出現,自然是一石擊起千層浪。於是,一段古老又落於俗套的愛情故事在時光的複印機上又被複印了一遍。兩家後花園原本是為政治而連的通道,卻意外地承擔了月老的角色,成為感情傳遞的方便之門。兩人由熱戀發展到談婚論嫁,當沈家托人來求聘時,金家人簡直目瞪口呆了。父親前腳將媒人送出門去,後腳便關了街門,順手抄起頂門槓直衝後院。二娘聽了這個消息也把腦袋往牆上撞,說沒想到她的女兒找了個相公的兒子做女婿,還是個經商的,這讓她以後在金家怎麼做人……
大家庭最厲害的傳統就是不許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規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糾正,以挽回面子。那日二格格除挨了一頓揍以外便是在祖宗牌位前被罰跪。在此之後,父親則緊鑼密鼓托人為二格格物色婆家。婆家尚無下文,二格格卻跑了,從小角門徑直奔了沈家,投向了相公兒子商人沈瑞方的懷抱。父親讓老三去追,老三開了大街門照直向東,又被父親呵斥回來,父親說,從哪兒跑的給我從哪兒去追,這樣丟人現眼的事兒還用勞神走正門嗎?老三就又朝後花園跑,從角門進入沈家。父親如一隻發怒了的獅子,在角門前徘徊,一刻也停不下來。劉媽見了害怕,說,老爺上屋裡等去吧,喝口茶,也得容三少爺有個勸說的工夫啊!父親不聽,仍在門前轉。一會兒,老三回來了,還沒張口,父親便問,見著那個不要臉的東西啦?老三點點頭,父親問,她怎麼說?老三說,舜鋂執意要嫁,父親何日答應她,她何日回家。父親聽了吼道,給我把這門鎖了,只要她敢從前門邁進金家門檻兒一步,我就一門槓把她拍死!父親這樣宣告無疑將二格格置於了死地,後門進不得,前門要拍死,她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應該說沈瑞方是個極有品位、極重情義的商人,他深知為了這樁婚事二格格所處環境的尷尬和所付出代價的昂貴,他在西城購置了一幢小樓,領著妻子遠遠地離開了沈家,又將沈家在戲樓胡同的房屋全部售出,從此與這裡完全徹底地畫了句號,再不回來,免得二格格觸景傷情。
時間將一切都帶走了,只留下了冷漠與隔閡。聽了沈繼祖娓娓的訴說,沉重的回憶鎖住了我,使我悄悄感到了孤寂與壓抑。窗前的圈椅空著,我想像得出,舜鋂生前會常坐在那裡,臂搭在扶手上,默默向窗外望著,想著金家,想著父母,日復一日……
那個可愛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去,只剩下舜鋂的女兒們默守在她們母親的床頭,一動不動,像兩尊雕像。她們對我的到來談不上歡迎與不歡迎,好像一切都極自然。沈繼祖坐在我對面,看來是專門為陪我說話的。沈繼祖說,她母親走了,去另一個世界與他的父親團聚去了,她的母親與父親是值得孩子們驕傲與效仿的一對恩愛夫妻,一生沒有紅過臉……我不由得聯想到金家一對對「門當戶對」的夫妻,努力計算著能「善始善終」的,竟如鳳毛麟角。沈繼祖說他現在在語言研究所當研究員,兩個妹妹,一個是小學教師,一個是機械廠的工程師,他們嚴格遵循母親不許經商的教導,遠遠地離幵商界,對此,他們的父親給予了支持,正因如此,在這紛繁迷亂的世界裡,他們的心才保持了一份寧靜,他和他們的母親覺得活得很充實很愜意。從沈家三兄妹的職業,我推測得出他們的經濟狀況,這就是金昶揶揄的「都是啃死工資的窮酸」了。
富而不驕易,貧而無怨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沈家兄妹的境界高我等一籌。
沈繼祖告訴我,去年他和他母親去亞運村看望過他的三舅舜錤,舜錤三舅不但沒露面,連門也沒讓進,他的母親是哭著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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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讓我吃驚,與老三多次接觸中並沒聽他談過此事,就是今天,竟也守口如瓶,不露半點口風。這怕就是舜鋂至死不見舜錤,連守靈也不讓他來的理由了。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是傷得太狠了。
我是不能原諒舜錤的了,拒孝悌於門外,置手足而不顧,何若絕情至此?以他下午與金昶的所為而論,實為好利之心所蠱惑,八十有七,尚浮躁若此……他厭惡商人的論調仍縈繞於耳,曾幾何時,他自己竟變作了口中斥責過的奸商,且有過之無不及!杜甫詩曰:「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有人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有人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想及下午舜錤說的吃自己心的話,驀地又讓我心驚,霎時似乎明白了什麼。
窗外,雨水瀟瀟。我企圖從秋雨中得到證實,然而那雨除了予人寒冷、淒迷之外,便是默默無言。那兩顆我所探求的心,想必也被冷雨打濕,與不解的濃霧相融相浸,隨著死亡的逼近與來臨漸漸地消泯無聲。我知道老三為什麼不見舜鋂了,那是羞愧,是汗顏無地的自責,是橘已為枳的感嘆。我心中忽然覺著辛酸萬分,眼淚一滴滴流在腮上。我的哥哥與姐姐,舜錤和舜鋂——走了的,已然走了,走出了金家,走出了古城,走出了活著的生命;沒走的,正輕輕地拋擲掉淡泊的天性,懷著背叛與內疚,悄無聲息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