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8:51:55
作者: 葉廣芩
時過境遷,我沒想到四十餘年後在電視劇拍攝現場,以這種方式與沈繼祖再次相見。彼此都已有了一把年紀,再不是穿紅布鞋與小皮鞋的孩子了,雙方見面都有隔世之感。我向沈繼祖的腳上望去,那雙腳上已經沒有什么小皮鞋,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沾滿黃泥的高靿兒雨靴,靴上關鍵之處還像自行車帶一樣,貼著黃色的補丁。一條皺巴巴的褲子進進出出地塞在靴內,拖泥帶水,顯得零亂又匆忙。
演員們圍過來,是為來人地道嫻熟的滿族請安姿勢所吸引。這個劇需要請安的地方不少,但能將這個動作做得準確又自然的卻沒有一人。大多演員受了舞台與電影表演程式的影響,動作誇張又草率,別彆扭扭的,如同沒揉到的面。眼前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活樣板,自然是請教的好機會,但是,沈繼祖右臂上的黑紗阻止了他們,他們只好保持距離地站在那裡,伺機再睹滿人請安。
我說,真難為你了,還能記得請安。他說他母親從小就告訴他,無論什麼時候見了金家的長輩都要按旗人的規矩行禮,使金家上下的人都知道,金家的外孫是有教養、懂規矩的良家子弟。我說,眼下民國都過去快五十年了,誰還講這些老禮兒。沈繼祖說他母親的禮教極嚴,一向教育子孫們以敦厚謙讓為處世美德,以愛家愛國為立身根本,他們兄妹幾人不敢不聽母親的教誨。我問沈繼祖何以能找到這裡。他說是他母親在病榻上看報紙的影視報導中有我的名字,便料定「金舜銘」是金家沒見過面的七妹妹無疑。我說既然如此,為什麼早不來找我?沈繼祖說他母親不讓。我沒料到,二格格與金家的隔閡有這樣深,竟牽扯到了我這毫不相關的人。我說,其實我是見過你母親的,那年也是下雨……沈繼祖大概也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有些窘,說,是的……是我母親沒有注意到您罷了。我問二格格現在何處,沈繼祖說就停在家裡,靈堂已布置好,他的兩個妹妹和妹夫們在守護著。又說,他想,母親畢竟是金家姑奶奶,去世以後如果有娘家人來送行,一定死可瞑目,否則一塊心病老不得解。我說,二格格去了,這是件大事兒,我今夜陪你們去守靈,去之前得先告訴你的三舅舜錤一聲。孰料,一提老三,沈繼祖竟是一臉驚恐,他說,您千萬別讓舅舅來,我母親說過,至死也不見舅舅,我不能背了怹的意思。我說,人都歿了,那些恩恩怨怨也該結了,還要鬧到什麼時候呢?沈繼祖還是勸我讓舜錤不要來,不讓金家在世的任何舅舅來,說免得讓他母親難堪。
這個沈繼祖真是迂得可以。
沈繼祖把家裡的地址寫給我就告辭了,我將他送到門外,替他攔了輛出租,他死活不坐,說還要到崇文門去買鮮花,他母親硬朗時常去那裡買花,那裡有黃土崗的直銷花店,在同仁醫院對面。我說黃土崗的花店好像早沒了,他說那也去看看,他母親愛那兒的花。
我想,這個沈繼祖迂雖迂,卻是個感情細膩的孝子,眼下這樣的兒子不多了。
沈繼祖撐開傘走了,我看見那張黑布傘已退了色,還有針線的痕跡,也看見他衣服的袖口被磨禿了邊,那冒雨而行的步履已顯出老態,與穿著西裝皮鞋,在亭子裡向我訴說「我們家有錢……」的沈繼祖相比,此沈繼祖已非彼沈繼祖矣……
等沈繼祖消失在人群中,我才想起竟忘了問他本人的情況,是啊,該問的太多,太多。
出了這樣的事,導演只好准假。演職員們樂得清閒,家在北京的都回去了,外地的也相約了去逛商店,偌大拍攝場地只剩了我和導演兩個人。導演用手叉著腰站在窗前看下雨,嘴裡嘟嘟囔囔地抱怨開機那天沒燒香,活該有此天劫,又說這大宅院的煞氣太重,以後他再也不拍這樣不瘟不火的戲了,要拍就拍武打片,火暴痛快,沒有對話,拍不下去了就拉出幾個來打一場……我說,你也不要說那樣的話,幹什麼都有突發事件,大伙兒連著幹了一個月,也該歇歇了,下雨未必就是壞事。導演說,你不管錢,自然不知經費的緊張,我現在是五內俱焚,一籌莫展。我說,你也別急,不就是幾句詞兒嗎,今天晚上我把它弄出來,不誤你明天早上的戲。導演說,今天晚上你不是去奔喪嗎?我說,我搞不了不會托人嗎?我的侄子是戲劇學院戲文系畢業的,我把大概情節一講,他怎麼也給你湊出來了。導演聽了很高興,問我的侄子是誰,我說是金昶,導演說他聽說過這個名字,金昶寫過不少戲,就催我快些回家去找金昶。
老三現在住在亞運村的高級公寓裡,兩個單元打通,曲里拐彎,房子不少,光廁所就有三個,所以我雖去過幾次,終歸也沒鬧清他家到底住了幾間房。
幾年前老三和他的兒子、媳婦擠在乾麵胡同的單位宿舍里,兩室一廳,五十六平方米,祖孫三代,也是甚不方便,鬧哄哄的讓人靜不下心來。自打舜錤再娶以後,搬出了戲樓胡同的舊宅,跟家裡的聯繫就少了,後來又有了兒子有了孫子,一年也難得見上一面。
那一年他添了孫子,我正巧也在北京,便去看他。乾麵胡同那個小小的單元里滿滿當當堆的全是書,他和他的老伴兒蝸居在北邊小屋,將南面大房騰給正坐月子的兒媳住。我的到來自然使舜錤很高興,他張羅著要請我去東來順吃涮羊肉,我說隨便吃點兒什麼都行。老三說大老遠回來了,不吃點兒京城風味怎算回了家……老三越熱情,其夫人越冷淡,話里話外地說在外頭吃不如家裡吃舒服、衛生,家裡什麼都是現成的,也不費什麼事兒……後續的三嫂從家世到本人自然與商業無半點瓜葛,其父是中學教員,本人是文化館的幹部,小門小戶出身有著小門小戶的精細,不似金家子弟,動輒便是東來順、萃華樓。老三仍堅持要去東來順,嫂子勸阻不住,索性攤牌說,去東來順四五個人沒四百塊下不來,有這四百塊買回東西自己弄比什麼不強,怎麼淨想著花那冤枉錢?老三說,下館子有下館子的氣氛,我請舜銘吃東來順的涮鍋子,吃的就是這名氣,就是這陳舊,老阿瑪在的時候隔三差五領著我們倆去東來順,他並沒帶著我們上乾麵胡同的您這兒吃什麼家常菜來。三嫂對我說,聽聽,你這個哥哥說話多噎人,我跟他一塊兒過受了他多少氣,想必你想得來。我說,三哥是心疼嫂子,怕嫂子受累。老三說,我怕誰受累也不怕她受累,她一天到晚小帳算得精確到小數點以後幾位,有天晚上十二點了還不睡,說是有筆帳沒對上,硬把我從被窩裡拽出來幫她查帳,査來查去,是忘了記一包甜麵醬……
老三的話帶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但三嫂的臉面似乎有些掛不住了,說,誰能比得了你們金家,拿著瑪瑙當抓子兒耍,各個兒都是不識柴米價兒的公子哥兒,眼下咱們都是拿乾薪水的,你就知道東來順鍋子好吃,可知道咱們月月的虧空是多少?這一說舜錤有點蔫兒,搭訕著說,又不是老去吃……我見狀趕緊說去東來順由我做東,又掏出五百元錢塞給嫂子,說是給剛出世的小侄孫的。三嫂哪裡肯要,使勁推讓,說她之所以說那些話是看姑爸爸不是外人,沒別的意思。我說不是外人就更不用客氣了。三嫂就把錢收了,說,客還是由你三哥請,哪兒有回北京了還讓你掏錢的道理!
正說著,有文物部門來人,給老三送來六百元酬金,說是三百元是鑑定費,三百元是誤餐補貼和車馬費。老三說,不就是鑑定一個鼻煙壺嘛,是不是古月軒的上眼一看便一目了然,一兩句話的事兒,怎還收錢!管文物的人說,擱您是一目了然的事兒,擱咱們就是一輩子鑽不完的學問,知識也是財富,以前體現不出這一點,現在社會發展了,應該給知識以應有的價值體現。
老三還是不收,金昶就由屋裡出來勸他爸爸把錢收下。舜錤把臉轉向我,我說該收,勞動所得,理所當然。老三聽了搖頭,說他想不通。文物部門的人見狀,就把錢交給金昶,讓金昶代他父親簽了字。管文物的人走了以後,老三還為那錢猶豫,認為這錢收得不合適。金昶說,合適不合適不再細論,咱們就用它去東來順請姑爸爸,都吃進肚了,眼不見心不想了。
大家都說好,一行人就奔了東來順,六百塊錢吃得很是舒暢。席間,老三用筷子由沸湯里撈出一箸顫巍巍的嫩羊肉,卻忽然問我,你說那錢咱真該收?我被芝麻燒餅噎得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老三說,那些玩物喪志的本事竟也成了知識,可以用來換錢,認可了一個古月軒的鼻煙壺就換來這頓涮羊肉,我怎麼覺得這裡頭有股商人的味道?三嫂說,什麼商人?這叫智慧財產權,你本人就是個專利,文物鑑定的專利。金家幾十年上百年拿家底兒才培養出了你這麼一個寶貝,那價值自然是不低的。六百塊錢算什麼?為了你這知識,金家成千上萬的六百都出去了。三嫂的議論很奇特,也很新穎,我聽了直想笑。金昶說,爸,您的思想得跟得上時代發展,按勞取酬,無可非議,您不要有什麼不安,我們文藝界,請人審片給審片費,請人審稿要給審讀費,更何況您這文物鑑定,一句話定真假的事兒,不是誰都能斷得了的。老三聽了沒說什麼,直將那筷子羊肉蘸滿了韭菜花、芝麻醬填進嘴裡去了。
這兩年老三手頭似乎寬裕了不少,在亞運村購了房,還裝修了一番。用金昶的話說是,老佛爺睜眼了,我爸爸睡醒了。
這天我進門的時候,老三的確剛剛睡起,正坐在書房窗前喝茶。書房西牆的紫檀多寶桶上擺滿了銅的、瓷的、漆的、玉的玩意兒,這些東西多不是我家舊物,是老三的兒子金昶從各處搜羅來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人說不清楚。老三身後的一幅中堂「老去無端玩古董,閒來隨分種胡麻」,倒是完完全全的真,那是民國時期父親的摯友,中國史學家、古玩專家鄧之誠送給父親的,不知怎的,又被老三拾掇出來掛上了。見我進來,老三說,秋高氣爽的北京,怎麼會下起雨來了呢?這雨下得悲悲切切,跟程硯秋唱的《荒山淚》似的,讓人聽著心裡發緊。我說,現在全世界氣候都反常了,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該下雨什麼時候不該下雨。老三說,住東城四合院的時候,下雨坐在亭子裡聽雨那是件樂事兒,現在是什麼也聽不著了。
想起舜鋂去世的事,我無心談論下雨,更不知如何向他開口,畢竟是手足,又是一母同胞,不似我,還隔著一層。
廳里,他的孫子在哭鬧,三嫂在百般哄勸撫慰。老三皺了皺眉說,現在的孩子,慣得沒了形兒,咱們小時候哪敢這樣!我說,兄弟姐妹當中,最各色的怕就是我和二姐姐了。老三說,你還罷了,舜鋂倒是個逆時悖流的人物,平心而論,她這輩子坎坷顛躓,也是十分的不易。
我想,孔懷之親,憐恤之情,人皆有之,長痛不如短痛,直截了當把事挑明了或許更好,便說,三哥,今天二姐姐的兒子來找過我,說她媽今天上午歿了。老三聽了這話,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潑灑在身上。我趕忙找布擦,老三揮揮手,接下來便靠在椅子上,許久沒有說話,那嘴唇卻在急劇地顫抖,切膚之痛已將他擊中,使他難以自持,一霎時,我感到眼前白髮蒼蒼的三哥舜錤,亦如嬰兒般軟弱了。過了一會兒,老三無力地說,我早知道會有今天……命也如斯,難為她上路的時刻,偏還要受到這般風雨欺凌……
我告訴老三今天晚上我要過去為舜鋂守靈。原以為他會不顧一切地跟我過去,以作兄妹的最後訣別,不料老三卻說,你代我給她上兩炷香,就說這些年……我……還惦記著她……我說,您不自個兒過去?老三搖搖頭,那眼裡分明有淚光在閃爍。我說,多少年了啊,連香港都回歸了,何況一個二格格?時過境遷,回想前塵,不如一笑,何必那麼認真?舜錤說,有些事兒你不懂,有些心態亦非言語能道出。往事無跡,聚散匆匆,淚眼將描易,愁腸寫出難,不說也罷。
我不好再勉強,想到繼祖說他母親不讓老三去的話,真鬧不清一對至死也不相見的親兄妹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此絕情。老人,趨向衰老的人大多有著怪癖的、讓常人難以理解的捉摸不定的性格,過了春天,過了秋天,過了整整的五十多年了啊,無數的心思都消磨盡了,惟獨這夙怨,怎的卻愈積愈深了呢?我在金家兄妹中雖是老小,也已過知天命之年,路也走得不少了,眼也見得不少了,卻怎的就看不透這一步?
老三說,世態炎涼,年華逝去,置身於市井之中,終難驅除自己身上沾染的俗氣;然而厭惡俗氣的同時又驚異於以往的古板守舊,苛求別人的同時又在放鬆著自己。檢束身心,讀書明理已離我遠去,表面看來,我是愈老愈隨和,實則是愈老愈泄氣。我自己將自己的觀念一一打破,無異於一口一口咬噬自己的心,心吃完了,就剩下了麻木……
我站在那裡揣摩老三的話,鬧不懂什麼意思。
這時,金昶的兒子端著「機關槍」踢開門衝進屋來,向著四周一通兒猛「掃」,勒令老三和我做出中彈狀態。老三乖巧而熟練地將頭歪向一邊,雙手無力地垂下,看來這個動作他已做過無數次了,逼真得天衣無縫。望著他臉上條條的紋路與老人斑,我由心底產生出一種深深的憐憫和無奈,心中感嘆,莫非這就是中國人推崇嚮往的含怡弄孫之佳境?
不解。
小崽子因為我的「不死」而惱怒,將槍擲出多遠,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扭動,撒潑耍賴。這種潑皮舉動令人厭惡,我大吼一聲:滾出去!一腳把槍踢出門外,整整一天的積鬱都發泄在這一聲吼上,竟震得牆上的掛軸嘩嘩直顫。
大概家中還沒有誰這樣對待過他,小崽子一愣,哭喊戛然而止,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他的祖父。我以為老三會說什麼,他卻還歪在那裡裝死。我想,我當耗子丫丫那會兒他何曾對我這樣過?若能以對孫子寬容之心的十分之一來寬容舜鋂,也不會是這種結局。這倒真應了明代學者宋懋澄的禪語:「樹外有天,天不限樹,人竟不能於樹外見天,以為天盡於樹。」老三縱然讀書萬卷,學富五車,終未能跳出個人局限,滿腹倫理為「機關槍」掃盡,實在是悲哀得很了。
三嫂進來將她的孫子抱走,對我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在廚房裡對她的媳婦說把孩子嚇著了,連哭也不會了。
我再看「死去」的舜錤,閉眼斜靠在椅上仍無動靜,只是一行清淚已由眼角溢出,正順著臉頰緩緩下淌……
信息已經轉達到,再沒待下去的必要,天黑前我必須趕到城西的二格格家,我對老三說,要是沒什麼事兒我就去沈家了。老三正要說什麼,金昶領著一個人進來了,說來者是某文物店的經理,讓父親幫著鑑定兩件玉器。老三隻好讓我等一下,說他待會兒還有事交代,說罷接過來人遞上的兩個錦匣。
我於古玩是外行,但以外行的眼光仍能看出來者掏出的是罕見之物。這是兩塊年代久遠的古玉,一為玉璧,一為璜形玉佩。老三取過放大鏡仔細查看玉的質地,又在燈前反覆透照,說倒是有些年頭的物件,接著又問來路。經理說,玉璧系陝西咸陽漢墓出土,走的是暗道兒,不作公開亮相;玉佩乃一廣東大款在北京潘家園舊貨文物市場購得,說是北宋時期陪葬,為清末古玩家吳大澂所收藏。老三就問金昶的看法如何。金昶說他看兩件都是真的,無論是玉璧還是玉佩,從玉質、器型、紋飾、工藝諸方面都與時代特點相符,璧為水蒼玉,有龍紋,陰刻細線,有跳刀,這是漢玉的重要標誌。至於吳大澂曾收藏過的璜形玉佩,佩上的龍形頭窄長,嘴的上下唇薄,眼細長,發向後飄,爪似雞爪,具有典型宋代風格,加之佩上「土月流」的暗坎兒,更證實了清代玉器行鑑定的準確,這點現今一般造假也是造不出來的,說是吳大澂的收藏大致無誤。最主要的是兩件玉器均系出土文物,來自棺木,凡玉在土中,五百年體松受沁,故人土重出之玉無有不沾染顏色者。玉璧葬於陝西,西土者,燥土也,玉受土沁,顏色發黃,是為間黃;玉佩隨屍而葬,浸泡屍血之中,故顏色發赤,是為棗皮紅,乃血沁……
我對學戲劇出身的金昶不能不刮目相看了,這些嫻熟老到的文物鑑定功夫絕非一日能及,金昶如若活在我父親或是他父親時代的金家,那足足是個賽過吳大澂、鄧之誠的人物,就連那個在琉璃廠開古玩鋪的沈繼祖的父親沈瑞方,也是望塵莫及的。經理對金昶的鑑定表示出由衷的欽佩,讚賞說若非天潢貴胄、見過世面的世家子弟,斷不能有此見識,但終歸還是要聽聽老爺子的,以老爺子的判斷為準。
老三將兩件文物審視許久,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古玩這東西伴隨而生的是文化,中國幾十代人的精神,幾千年的歷史都在這小小的物件里包含著,三代鼎彝、漢玉佩件、秦磚漢瓦、象牙雕刻,哪一件玩意兒都跟人牽連著。古代邯鄲大道,為貴族豪俊所標題;咸陽北坂,乃諸侯子女所麇集。就拿這件玉璧來說,出於咸陽古墓,當產於新疆和田。和田玉又稱軟玉,質地細密,色澤溫潤,漢人張騫通西域後,和田玉大量進入中原,集於長安、咸陽,為豪門權貴所喜愛、收藏,所以彼時玉璧,多為和田產。而此玉璧玉質較硬,質地近乎大理石,雖與某些漢代玉器質地近似,但黃中泛青,終有差距,非出於新疆和田,實出於陝西藍田。
經理急切地說,出於藍田又怎麼樣?
金昶說,您聽我爸爸說。
老三說,宋應星《天工開物》曾說「所謂藍田,即蔥嶺出玉之別名,而後也誤以為西安之藍田」,其實錯了,陝西藍田開採玉礦也是近幾年才有的事兒,推不到漢朝去。今日藍田之玉,青中泛綠,有條紋,無透明感,質硬而不易雕琢……經理聽了沉不住氣說,以您這意思,這塊璧是當代人用藍田玉仿造的?舜錤並不理會經理,繼續說,以前我父親收藏過一塊湖北雲夢大墳頭出土的漢代玉璧,南方水多,璧邊已沁成雞骨白色,那質地與這個是絕不相同的。金昶說,這個璧是土沁,璧邊發黃是自然的。老三說,土沁作假最易,用油炸、用火烤均可達到目的,最簡便的辦法是用雪茄水浸泡,使玉有沁,並使顏色透入玉理,與真色無異。但老天有眼,今日外面天色陰霾,雨水淅浙,這種天氣,是識別假沁的最好時機。凡是假造的,天氣陰雨時均顏色鮮艷,如染色花布遇水一般;真的則較為黯淡,無懸浮之色,舊北京玉器行專有「雨天辨玉」一說。以前門外門框胡同為總匯之地,逢有雨天,人們常將難以斷決之玉送去辨真偽,我曾跟隨家父去看過。
經理說,聽了您的話我直冒冷汗,幾萬塊錢,差點兒白白地扔出去上了別人的當。
金昶便有些得意,說,要不怎麼是老爺子呢!這本事也是賣自家的東西賣出來的。金昶的話說得甚不受聽,老三頗有不快。經理又拉住老三讓鑑定玉佩的真假,老三惱惱地說,西貝!經理問「西貝」是什麼。金昶說,西貝就是贗品,老北京古玩界的行話。經理指著玉佩說,假的?不可能!這可是吳大澂收藏過的有血沁的玉佩,不是陝西農民剛刨出來的「出土文物」。金昶就朝他父親看,老三說,有「土月流」暗坎兒,標明了當時它百二十兩銀的價格,所以出於吳大澂的收藏也不會假。北京素稱首善之區,輦轂之下珍寶多如牛毛,但焉知那個時代的人就不會造假?清代宮廷玉器製造專門有道「燒古」工藝,乾隆年間的一批仿古玉,不是題款,誰也辨不出是假貨。這個佩上的血沁,乾澀浮躁,非人血所浸。屍血陰冷污濁,沁出的顏色溫靜晦暗,這玉佩的血沁乃前人假做,將佩件植人活羊腿中,用線縫好,三五年取出,使玉上有血絲沁人,冒充傳世古玉,人將此法所得之玉稱為「羊玉」。你們用放大鏡看那血絲,多浮於玉的中上層,深浸者少,沒有千百年以上屍血所浸埋的效果。金昶與經理兩個人看了,都說極是,經理感嘆地說今日算見識了高人,這才叫明察秋毫,他是徹底服了……
經理離去時在桌上不動聲色地留了兩個信封,是那兩件文物的鑑定費。我便知道,老三這一切都不是白乾的。問題是別人收這錢不足為怪,老三收這錢倒是給人以「進步太快了」的感覺。
三嫂將錢飛快地收起,大概是拿到哪個房間點數去了。老三見我坐在那裡發呆,便解釋說,退休了,常有人找上門來,閒著也是閒著。我說,掙點兒外快是好事兒,三哥的思想也很開放了。老三的臉就有些紅。後來,他取出一個盒子給我,讓我給沈家帶去,說這是舜鋂的物件,讓舜鋂帶走吧。我打開一看,竟是當年他送給劉媽的那枚金鑲珠石雲蝠帽飾。老三看到我疑惑的神態,便說,本是給了劉媽,劉媽走時硬留了下來,說還是舜鋂承繼是正理兒,畢竟是她母親的東西。我想,劉媽到底沒拿,果然是個仁義之人,遂將帽飾由盒內取出,手上竟沉甸甸地重。金質的蝙蝠熠熠生輝,兩顆大東珠晶瑩潤澤,蝠翅上嵌的藍琺瑯色澤鮮艷,蝠身的毛羽細緻精巧,非是宮廷作坊做不出這樣巧奪天工的活計。我知道,家中舊存的古玩字畫,在長年的生計貼補中已所剩無多,「文革」一場浩劫更將一切掃蕩得乾淨又徹底,連僅存的兩把硬木杌凳也算作「封資修」在一片火光中化為灰燼,老三能將此帽飾保存下來,足見其心思之深遠。他是擔著風險為舜鋂而保存的,可見二格格在他心底的位置是無人能替代的。
金昶送人回來,聽說他父親要把這枚帽飾給舜鋂送過去,臉上有不滿之色。舜錤說,這東西不是我的,是你祖母留給你二姑爸爸的。金昶說,他們家的人都不來要,您還上趕著給送,真是服務到家了。我告訴了金昶二格格已去世的消息,金昶說,那就更用不著再送過去了,我二姑爸爸三個孩子,都是啃死工資的窮酸,為這件寶貝還不知道怎麼打呢!這也是咱們金家老祖先留下來的最後一點念想了,白白送給姓沈的不合適。老三說他母親活著時候提過,這件東西給二格格,今天趁著機會,把它送過去是正理兒。金昶就說他父親空守著一句許諾未免太傻。
舜錤不理他,堅持讓我將東西帶走。我在門廊一邊穿衣服一邊跟金昶說了請他為電視劇補一場台詞的事,原想他會答應,不料竟遭到一口拒絕。金昶說他自從下海在東華門開了文物商店以後,已有三四年沒做文字工作了,經商與寫戲,完全是兩種心態,他不可能在一個晚上就轉換過來,所以,他犯不著為別人戲裡的幾句詞兒花那麼大精神費那麼大工夫。我說,怎麼會是為別人?你是在幫我,你的親姑姑!再說,劇組也會給報酬的。金昶說他不稀罕那點兒酬勞,他只要賣出一件仿耀州古窯的瓷器去就能賺幾千,比坐那兒憋戲詞兒容易多了。我說,金昶你真是錢迷心竅了。金昶說,沒錢是萬萬不能的,金家連老爺子都開竅了,您怎麼還在犯迷糊?這時我聽見三嫂小聲嘟囔著什麼,老三在裡間對他老伴兒說:以後叫他別把這不三不四的人往我這兒領,掉我的價兒!
金昶對我說,聽見沒有,老爺子不高興了,為什麼,知道嗎?我說,不知道。金昶說,老爺子嫌錢給得少了。金昶又說,您真以為剛才那兩件玉是假的?我說,難道還是真的?金昶點點頭,小聲說,貨真價實地真!老爺子故意把它說成假的,價兒就壓下來了,出手的賣不上價兒去,急著拋出,就由我來收購,以假價買真貨,姑爸爸,您說這樣的買賣不賺什麼賺?古人說衣食足而知禮義,這話不假,「窮且益堅」只能過癮,「富且益奸」才能生存。
……我感到腳下的地在朝下陷,一種轟塌的感覺使我站立不穩。我用手扶住牆壁問金昶是不是地震了,金昶看了看頭頂的燈,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