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52 作者: 葉廣芩

  一個雨水綿綿的早晨,我在後花園的亭子裡擺弄我的小布人兒。那小布人兒是母親為我縫製的,肚子、胳膊和腿里塞的都是舊棉花,直挺挺的不能打彎。小布人兒的臉是老三給我畫的,他說是照著他媳婦靜蘊相片上的臉畫的,所以我的小布人兒有一張死人的臉。我的小布人兒眼睛很大很圓,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鼻子是兩個小墨點,嘴是鉛筆頭蘸了紅印泥點上去的,怪誕得有點像八月十五供的兔兒爺。我把小布人兒看做我的孩子,用手絹把它包裹起來抱在懷裡哄著,給它唱「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唱歸唱,只要我一看見那張臉心裡就彆扭,不知它究竟是我的孩子還是老三的媳婦。

  

  那天早晨的雨下得極沒有名堂,我進亭子時太陽還在房脊上探頭探腦地瞅我,轉眼就成了雨,雨水順著亭角淌下,流成了一條線,整個園子裡都瀰漫著煙霧一樣的雨氣。我懷裡的「孩子」忽然變作了舜錤的媳婦,它擠眉弄眼地看著我,這使我害怕,我就一下子把它扔到雨地里,讓冷雨去澆它。此時,我極希望母親來接我,把我從這雨水圍困的亭子裡,從舜錤媳婦的攪擾下救出去。但母親沒有來,周圍只是單調而枯燥的雨聲,我陡然感到寂寞無比,且覺心空如洗,便一動不動地坐在亭子的地上,猶如老僧人定了。

  這一定,就定了許久。後來我看見劉媽打著雨傘來到後花園,東張西望地看了半天,我料定她是來找我的,因為已經入定,便懶得答理她,單等著她找到我。孰料劉媽並沒有找我的意思,她在假山那兒站了一會兒,便徑直向園東的小角門走去……

  小角門通向鄰家的後花園,鄰家過去是袁世凱的管家沈致善的產業。沈致善在袁家極得信任,所管的是帳房、房產,包括置辦姨太太和丫頭諸多事務。我們家是2號,他們家是1號,彼此緊緊相連。論宅門,他們家的大門是黑的,沒有髙台階,門與院牆相齊,有種克勤克儉的謙恭;我們家的門是紅的,有高台階,有上馬石,大門閃進半間屋子,給人一種退後半步,引而不發的威嚴。劉媽說,大街門往裡閃得越深,級別越高,那些小家小戶的誰敢把大門往裡蓋?就是隔壁沈家,有錢怎麼著?有錢也不行。我對街門的深淺沒興趣,所感興趣的是後頭的園子,論街門沈家沒我們家氣派,但論園子我們家卻比人家差遠了。沈家的園子裡不惟有假山,還有木頭的小樓,有魚池,池上有石頭橋,最可貴的是東牆槐樹上還拴著一架鞦韆,隨風盪呀盪的,極吸引人。

  兩家後花園留此門相通,緣起於我的大爺。那位大爺用祖母的話說是個不肖之子,他為袁世凱幹事,跟隔壁的沈致善拜過把兄弟,為此清廷對我們家很有看法。皇太后隆裕曾把我的祖父叫進宮去,當面訓斥,讓我的祖父下不來台,回來後自愧教子無方,再不見人,說丟不起這面子。祖父去世前,就傳授爵位之事上書宗人府,言傳賢不傳長,請朝廷將將軍封號賜給四子,即我的父親。大爺對祖父的做法毫不理會,依舊我行我素,與沈致善頻頻接觸,後花園特意留的這個小角門為的是時常走動,往來方便。袁世凱稱帝時大爺竟然還「榮獲」了洪憲帝的「文虎勳章」,這一來就把祖母氣死了。劉媽常說,這個小門是個禍害,沒有它老太太不會死,二格格也不會出走,應該堵了才是。話是這麼說,卻遲遲沒見行動,只是門上加了一把鎖,長年不開,使得我打生下來就沒機會到東邊園子裡去遊玩過。

  現在劉媽竟然冒著雨將小門打開,神出鬼沒地到那邊去了,不知搞的什麼名堂。我滿懷期待地等在亭子裡,浮想聯翩。我想,接下來該像戲文里演的那樣,劉媽引進一個年輕美貌的落難公子,下面該是小姐花園贈金……只是這小姐,這小姐該是我呀……我的心開始咚咚跳起來,臉也憋得通紅,想那公子來到亭中我當如何答對,沒錢相贈,讓劉媽去偷兩個鼻煙壺倒是上好之策……

  我正雲山霧罩地想人非非,「芳心」大亂時,只見劉媽領著一個婦人和一個男孩兒偷偷摸摸地由角門進來了。那婦人用傘遮著臉,罩護著孩子,躡手躡腳地隨在劉媽身後,奔西跨院去了,看來是衝著二娘屋去的。如果當時我知道隨劉媽而來的是二格格舜鋂,我一定會不顧雨幕,跟過去看個究竟,一睹美人之風采,以償昔日之夙願。可惜並沒人給我介紹,這一錯過竟與二格格失之交臂,終生不得相認。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孩子不堪寂寞,冒著雨跑到園子裡來了,他先圍著假山轉了一圈,又蹲下來摸了摸梅樹下濕漉漉的石凳,終於尋尋覓覓地朝涼亭走來。

  我沖他喊,呔,你是誰?他發現了我,想躲,露出一副極心虛的神態。

  我說,你過來!

  他猶豫了一下,終歸還是過來了。

  看年齡,他比我大不了兩三歲,穿的卻是西服,質地不錯,腳上是一雙在當時尚不多見的小皮鞋。只那雙小皮鞋便讓我嫉妒,那是我從未穿過的東西。我只穿母親做的紅鞋,有時上面繡兩隻蝙蝠,有時繡兩隻小老鼠,布鞋與皮鞋相比,在氣勢上差得太遠,所以我也不得不在語調上放緩和了些。

  我問他是誰,他說他叫沈繼祖。

  我問,沈繼祖是誰?

  他顯得有些不自在,似乎啟齒艱難,突然話鋒一轉: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耗子丫丫。

  呸,耗子丫丫是你叫的嗎?!我很惱,同時對他腳下皮鞋的崇拜之情也蕩然無存。我說,你從哪兒來的?看你偷偷摸摸像個賊!他說他不是賊。我說,不是賊為什麼不走正道,要溜後門兒?他一時語塞,翻著眼答不出話來,最後囁嚅著說,我們家住西城……我們家有錢,不是賊……我想起劉媽的話,便說,你們家有錢,你們家的街門能退後半間,還有上馬石嗎?他想了想說他們家壓根兒沒有大街門。我說,沒街門難道你們家院子連著大街?他說他們家的門是鐵柵欄,站在院裡就可以看見大街,站在他們家二樓陽台上也能看見大街。能看見大街的門讓我嚮往又嫉妒,特別是還有什麼二樓陽台,我們家若有,我就大可不必發愁因為貪戀街上的景致而被老三抓小雞一樣抓回來了。

  對方看出我的神情,馬上討好地說,你們的院子大,樹也很多,這些我們家沒有。我說,當然,我們過去是皇上的親戚呢,我爸爸還當過大將軍……問及對方的爸爸,他有些閃爍其辭,不作正面回答,後來被我逼問急了,才說,我媽不讓說。我問他媽媽是誰,他說,老家兒的名諱不是小輩兒能叫的。我說,你總得有個來頭兒吧,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說他應該管我叫小姨,他媽說過,金家的耗子丫丫是他小姨。

  有人管我叫姨我當然很高興,就想端出姨的派頭。這時聽見西跨院一陣吵嚷,是二娘的聲音,聲音很尖,也很高,我甚至懷疑病得連神志也不太清楚的二娘何以能發出這樣大的聲響,接著是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和劉媽勸慰的聲音。沈繼祖也聽到了這些,他的臉變得很蒼白,顯出一種由衷的恐懼與自卑,抱住亭柱惶惶地朝西跨院看,那副戰戰兢兢的神態讓人可憐。我正想安慰他,卻見劉媽打著傘匆匆跑過來對沈繼祖說,大少爺快跟你媽走吧,二太太的痰上來了。

  沈繼祖一句話不說,趕緊跟劉媽走了。

  我在後頭喊,喂,你還來不來?

  沈繼祖連頭也沒回。

  我追到西跨院時,只見那婦人正跪在雨地里淚流滿面地向二娘的窗戶磕頭。婦人的衣服沾透了泥水,好像她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只將頭一下一下在地上點著,做得一絲不苟,這使我覺得她的禮行得認真而重要。磕完頭,婦人抽抽泣泣地拉起她的兒子走出門去,沈繼祖腳上那雙小皮鞋,也毫無顧忌地踩在水窪中……

  來到二娘房裡,我看見劉媽正在給二娘摩挲胸口。二娘臉色青紫,艱難地大口喘著氣。屋內地上,除了碎了的藥碗以外,還揚撒了不少票子。我的母親也在跟前,給二娘一勺一勺地餵白糖水。二娘喝了幾口,情景好些了才說,一個冰神玉骨的女兒,即使嫁個討飯的花子也不屈其傾城之貌,配此下流,實在污了世家名聲,偏又在這個時候來寒磣我……她是成心要我死……母親說,二格格也是一片孝心,知道家裡錢緊,給您送過些來,也是做女兒的本分。您這麼不給她臉,讓她在孩子跟前怎樣做人?二娘說,她怎樣做人是她的事,她的兒子沈繼祖繼的是沈家的祖,與金家沒關係。劉媽說,您怎麼知道他不繼金家……

  我這才知道剛才來的是二格格,便很後悔沒有多看她幾眼,活生生讓個美人兒從眼皮底下跑了。二娘將金家的姑爺,也就是沈繼祖的父親歸於「下流」,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難怪沈繼祖在我跟前不願說他的父親是誰,原來他的父親是屬於「下流」的,連討飯的花子也不如。後來我幾次仔細回憶二格格的面容,似乎除了滿面淚痕之外就是那件跪在雨水裡的濕袍子,再無其他。

  二娘死了,將消息設法告訴了在外頭的父親,父親因為戰事相隔,滯留在西北,沒有趕回來,辦喪事時我也沒再見到二格格。

  辦完喪事,劉媽打點行李準備回安徽老家去,老三送了她一枚金鑲珠石雲蝠帽飾,以慰其幾十年在金家的辛苦操勞。這枚帽飾是慈禧賞給我祖母的物件,金色蝙蝠的頭與尾各嵌了一顆圓而大的東珠。

  這種珠子產在東北烏拉寧古塔的諸河中,採珠者於清水急流處采撈,百餘蚌不見有一珠,得來十分不易。有珠的蚌要用紙包封,送至總管處,由將軍與總管共同挑送,不足一分重,不夠光亮圓潤的仍然投人河中,以示嚴禁不敢自私。故清朝宮廷中使用的東珠粒粒是大而圓,沒有皺皮的,以分量而定品級。不是皇親顯貴,沒有資格佩戴東珠,親王朝冠飾東珠九顆,郡王八顆,鎮國公五顆,我祖父可戴四顆,祖母亦有誥封,也戴四顆。這帽飾原是鑲在祖母朝冠上的一對,祖母去世時給了大娘、二娘一人一枚,老三拿他母親的遺物轉贈劉媽,足見對劉媽的看重。劉媽自然知道珠子的價值,死活不敢接,說蓬門小戶,兜不住這麼大的福分,遮不住寶物的光彩,既是二娘的東西還是給二格格留著吧,她不能要。

  老三聽劉媽又提起二格格,轉身拂袖而去,臨出門扔下一句話:她不來我娘也死不了!

  屋裡只丟下劉媽拿著帽飾站在那裡發呆。她猛抬頭,見我在桌前趴著,便說,我怎麼能要這個?這不該是我的東西,拿回劉家,它得把我們壓死。我說那麼個小玩意兒怎能壓死人。劉媽說她命薄,有了這個只能招禍……劉媽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後來就用盒子把那亮閃閃的東西收了,對我說她不能拂了老三的面子。我說,那你就快帶走吧。劉媽說,你以為我真敢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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