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2024-10-04 18:50:31
作者: 葉廣芩
北京是我的故鄉,從1968年離開她到陝西,已經四十多年了。有了一把年紀,便常常地懷念兒時的北京,那些個困苦、簡陋,那些個熱鬧、溫情,讓人留戀,也讓人一言難以道清。京畿之地文學素材豐富,隨手拾來不用修整便是一篇不錯的故事,內中飽含了北京人的苦辣酸甜,也飽含了北京生活的點點滴滴。
我母親的娘家是朝外南營房住戶,您要活著已經百歲了。從母親那裡,我認識了南營房,認識了北京市民生活的另一面。那裡給了我善良和溫情,給了我謙恭平和與善解人意。兒時鑄就的性格即便是走南闖北,即便是鬢間白髮叢生,也是無法改變的。這是生活的饋贈,命運的烙印。
這部長篇,從辛亥革命時期開始到改革開放的今天,跳躍地抒寫了北京百年的人物眾生相,北京百姓的價值觀念,北京社會的風土人情。對於北京的過去和現在,這類話題似乎總是說不完,只要生命演繹著,便不會枯竭。
小說以父母的結合為契機,以家族成員和親戚朋友的故事為背景,以我的視覺為軸線,冠以京劇的戲名而寫成。其內容,本可以不出京城,陝北的「插隊」、華陰的「農場」似是多餘。但是我不能收筆,因為命運將我甩出了京城,將我安置在了黃土高坡,所以才有了《盜御馬》、《玉堂春》。這是我這一代人的經歷,是繞不過去的歲月,是京味題材的別樣記憶。它們與《三岔口》的江西景德鎮一樣,是京城日月的延伸。
近些年寫了一些「京味小說」,有人說這是老了的象徵。我的確也是到了該老的年齡,我還是想在自己還沒有到「老糊塗」、「老痴呆」的時候將一些事情寫出來。人們可以不看,但我不能不寫。因為它們和北海的白塔,和隆福寺的小吃,和通達的地鐵,和街上往來的車流一樣,是北京的一部分。它們使歷史與今天糅合,將昨天與今天銜接,填充起北京構架的細部,使這座城市的內涵活躍而生動,使我的故鄉充盈得滿滿當當。
年輕時,常常以為自己的體驗是獨特的,對生命的理解是深刻的;有意無意地給自己的寫作加了載道的嚴肅與使命的莊重,人便變得有些彆扭。現在想想總是淺薄。
最近到朝陽門外辦事,面對著依舊輝煌的東嶽廟琉璃牌坊,我體會到了以往生活細節逝去的無奈和文化失落的不安。這種感覺,也是我在故鄉停留,面對拆遷的四合院,一次又一次從心底翻湧出來的難以言說的對生命、對人生的別一番滋味。
二十一世紀,一切向著標準化、概念化、規範化、統一化看齊,似曾相識的社區,多胞胎般的連鎖店,無特色的車水馬龍,匆匆而過的陌生路人。置身於都市的喧譁與躁動中,對京城往事更加懷念,那些個細節,那些個歡樂,那些個拾掇不起來的零碎,如同一瓶陳放多年的佳釀,夜靜時慢慢品來悠遠綿長,回味無窮。那是與窗外的喧囂浮躁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卻又是一脈相承,無縫無隙的兩個世界。民間有很多我們在熱鬧與喧囂中感悟不到的真諦,保持正常的生活態度,保持性情的平和、文章的平淡,那才是將人做到了極致,將文做到了極致。
借文字將老輩的信念傳達給今人,讓大家從片段中追溯歷史、品味人情、琢磨生活、感念今天。如能產生共鳴,那將使我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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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站在高高的樓上眺望京城,燈火輝煌得燦若雲霞,身置其間,如在空中,陌生又遙遠。這裡是哪兒?西安?上海?東京?紐約?糊塗了。離家太久了,過了春天,過了秋天,過了一年又一年,時間將一切都帶走了,只留下了我和這一片繁華。
物非人非,對此茫茫,寫出前面文字。
葉廣芩
2011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