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0:28 作者: 葉廣芩

  星期一,一大早就有人敲門。打開門迎面是一大抱紅玫瑰,幾乎看不到送花人的臉。接過鮮花,嘴裡說著,來就來了,不必這樣破費的話。抬頭一看,送花的不認識,趕緊往屋裡請,怕怠慢了哪一位。送花小伙子說客戶要求早晨七點以前必須把花送到,所以還得要我簽字證明。我一看表,六點五十九分。小伙子說,您家的表快了,我手機上的表剛剛六點半。

  

  我笑笑,在上頭簽了時間和名字。花叢上插著卡片,是兒子送的,「祝賀媽媽六十六大壽」。小伙子說,六十六朵玫瑰,怎不送九十九朵呢!

  我說,你倒沒說像歌里唱的,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這是我兒子給我的生日祝福,我離九十九還差一截子呢,但願我能活到九十九。

  小伙子說,送九十九朵的人多著呢,數量越多,打折越高。

  我說,九十九朵玫瑰,都是男的給女的送,還沒結婚,正在追求階段,結了婚就不送了,有那錢一塊兒還房貸吧。

  小伙子說,我是還沒對象,有對象我一朵也不送,都是虛的,吃喝不頂。

  小伙子拿了回執臨出門說,您兒子應該送康乃馨,玫瑰是送給情人的,送媽不合適。

  我說,我兒子沒給我送菊花已經很不錯啦!

  屋裡收拾得窗明几淨,景德鎮粉彩萬壽無疆的茶碗,吳裕泰的春芽茉莉花茶,臨潼的白冰糖大石榴,驪山的火晶柿子,加上花瓶里的玫瑰,將八仙桌映襯得五顏六色,很有個喜慶勁兒。

  兒時在北京,每年我過生日要提著椅墊子到各屋挨著給人磕頭,除了瑪莉和黃黃兒以外一個不能落下。大伙兒見了我會打趣地說,今天耗子丫丫長尾巴啦!我會立刻用椅墊將屁股捂住,仿佛真要長出一根又細又長,醜陋不堪的尾巴來。北京的習俗,喜歡說過生日這天的孩子是「長尾巴」了。其實這「尾巴」不是白長的,給誰磕了頭誰就得給錢,多則一塊,少則兩大枚,斷沒有讓長尾巴的人空手走的道理。我喜歡過生日,過生日可以撈到不少零花錢,至少半年的猴皮筋、雞毛毽、糖豆、大酸棗是有了著落。現在,我沒有誰可磕,也沒有誰給我磕。兒子小時候還給我磕,大了,嫌寒磣,不幹了。

  十點,來了趙筱莉、劉二東、劉大可和小丁四個朋友,他們能撥冗光臨已經是很不錯,很給面子了,讓我有受寵若驚之感。

  一進門,大家就為我的新房子驚奇,說可以在這兒拍古裝電視劇,里里外外整個一個地主莊園。趙筱莉仔細端詳著作為隔斷的落地罩,撫摸著上面的松鼠和葡萄,讚不絕口,說她絕不相信城南的工廠有這樣兩面透雕的精彩水平。劉二東問是不是照著電視劇里的樣子雕的。我說是依著我們家過去落地罩的樣子,畫出來讓他們雕的。趙筱莉說,她去過故宮,我這個落地罩不比皇上的遜色。

  我說,為這個落地罩,我光打的的車錢就花了一千多。我是站在旁邊看著他們雕的,廠里對我反感極了,一見著我就說,老太太又來上班了,您累不累呀。

  小丁是搞防腐木架子的,敲打著落地罩說,得七八萬,我說,榆木的,三萬,條件是得把樣子給他們留下。

  趙筱莉說,留下也值,要那張紙沒用。

  我說,我心裡很後悔,本來「松鼠葡萄」我是獨一份,現在變成了成千上萬。

  劉二東說,你放心,這成千上萬的「松鼠葡萄」誰跟誰也碰不上。

  我告訴他們,落地罩上還藏著十八隻松鼠。於是一伙人紛紛在上面找開了松鼠,也挺好,比坐著看電視更能消磨時間。

  我端出從陝西帶來的吃食,大家對臨潼的石榴、驪山的柿子特別鍾愛。劉二東以陝西內行的身份向大夥介紹,說他在陝西插隊當知青時,公社給大家放電影,正片前頭要加演新聞紀錄片,他記得很清楚,紀錄片上西哈努克親王領著一大家子站在騙山的火晶柿子樹下,吃得熱烈而酣暢,柿子湯順手流。哪裡是王爺,整個一個幼兒園小朋友。大家一聽是親王愛吃的東西,不能不嘗,一雙雙手立刻伸向了柿子。吃了一個就放不下了,馬上展開第二輪進攻。

  火晶柿子是西安特產,皮薄如紙,顏色如丹,味道如蜜,將那薄薄的皮一揭,果肉便雞蛋黃一樣湧出,猝不及防,會弄得一身一手,狼狽不堪。會吃的用牙輕輕咬個小口,嘬著吃,吃完了剩個空空的小紅口袋,不會吃的就熱鬧了,貓吃糨子一樣。

  一盤柿子被大夥霎時吃光,我們家的桌上、地上、沙發上,包括電視機上,到處都是黏糊糊的柿子湯。白冰糖石榴的下場不比火晶柿子強,那碩大的石榴被他們拿到廚房,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劈,將晶瑩剔透的粒散落一案板,放到嘴裡,只說是甜。趙筱莉是學歷史的,說這石榴一定是當年張騫通西域,從新疆帶回長安的。我說是陝西楊陵農科城研究出的新品種,兩千年前的石榴種子早退化了。這幾個石榴是秦始皇陵東邊種出來的碎子石榴,一共只有四棵樹,珍貴得就跟武夷山山岩上那兩棵大紅袍似的。這兩個石榴是我費了半天勁,從朋友手裡搞來的,其他的都送到北京了。劉二東說,幹嗎說得那麼含蓄,就是進貢了唄!

  劉大可把石榴拿到窗戶前頭照,果然見到裡面的石榴子很小很小,隱隱約約的,可以忽略不計。都說陝西的水果好,劉二東說是地好,黃土有幾公里厚,栽種著皇上也栽種著果樹。這石榴跟秦始皇並駕齊驅地扎在一塊地上,能長不好嗎!

  北京傳統過生日得吃打滷面,以前每年都吃廚子莫姜為母親生日做的打滷面。跟父親不同,母親依舊遵循著老舊的風俗,生日的長壽麵不能更改。我做打滷面的手藝不能跟廚子比,但自信不比別人差。頭天先把五花肉煮好切片,將金針、木耳、海米、蘑菇用溫水發好。蘑菇要用張家口外的口蘑,小而香,泡蘑菇的湯不能倒,連同海米湯要一併放進鹵湯去煮。最有特色的是鹿角菜,這是打滷面的精彩,鹿角菜筋道,有嚼頭,那些枝枝丫丫沾滿了滷汁,吃在嘴裡,很能咂摸出滋味兒。

  現在北京超市、菜市場已經買不到真正的鹿角菜了,我問過賣干海貨的,那些鹿角菜都哪兒去了,賣主說,太貴了,沒人買。我不理解,很普通的吃食呀,跟蝦米皮一個價兒。賣主說,過去的蝦米皮兩分錢一包,現在兩塊錢也買不下來,成百倍地往上翻。鹿角菜這種純天然的海洋藻類對生存的環境要求過於苛刻,眼下根本不生長了,您縱然有錢,它滅種了您也沒轍。

  北京的農產品展銷會很多,民族宮、體育館、農展館,多有展銷。我在北京,只要趕上了,一般都會去轉轉。有一回還真遇上賣干鹿角菜的,一斤七十塊,貴得離譜。為了這個菜,專門做了一頓打滷面,很珍惜地泡了一把,發起來的形狀卻不是紫檀色的鹿角樣,而是一條條的麥粒狀,放進鍋里,「麥粒」紛紛從杆上解體,如同放大了的黑芝麻,吃在嘴裡綿軟無味,不知是什麼東西合成的。

  這回的鹿角菜我是托劉大可的外甥女買的,劉大可的外甥女在東城一菜市場上班,劉大可將鹿角菜交到我手裡時說,他期待的不是打滷面,是西安涼皮。

  打滷面的工作挺繁雜,將各類作料放到肉湯里煮,料酒、老抽是提味兒的,待到黃花木耳和肉片在湯里充分熬煮入味後,就可以勾芡了。芡粉的多少是技術,多了攪不開,少了懈湯。勾完芡將雞蛋甩在鹵上,要甩出勻稱的蛋花,切不可用勺子亂攪。還不算完,起鍋前澆上一鐵勺熱花椒油,刺啦一聲,香味四溢,勾出所有人肚裡的饞蟲,打滷面滷的工序才算完成。

  我一人在廚房裡使勁忙活,盼著青青能過來,卻一直不見人影。打她的手機,無人接通。現在的年輕人,指靠不上,個個都是飄浮著的,前邊答應了後邊就忘。

  客人在客廳里吃我做的涼皮,涼皮當然很地道,早晨四點起來蒸的,一張張抹了清油,涼涼切成條,臨上桌澆上醋蒜汁。醋是我從岐山帶回來的,鳳鳴岐山,那裡不光是周人的發祥地,也是陝西醋的中心。岐山醋香醇濃厚,帶有中華遠古的味道。我們不能不承認基因記憶的堅固,在我們老祖宗的起源地,為我們保留下了這樣的符號。在我們成長的命脈中,味道的記憶比任何記憶都源遠流長。為什麼都說陝西涼皮好吃,做法以外,作料是無可替代的,換個地方就變了味兒。米醋醇,秦椒香,一盤涼皮紅白相間,讓我想起了紹義的孫家,想起了八月十五那個明亮的月夜……

  從西安西大街老童家買來的臘羊肉,也讓桌上的吃客們叫奇。看起來是一塊原生態的羊肉,泛著蠟一樣的光澤,吃在嘴裡,入口即化。香味一言難以說清,表面平淡無奇,那幾十種調味料全入到肉里去了。臘羊肉是西安回民坊的獨特食品,就是在平日,也要排隊購買,不到中午,羊肉鋪便售完關門了。為了這塊羊肉,我排了半個多鐘頭隊。

  西安是回民的聚集地,唐朝時胡人不少移人長安,帶來了異域的風俗,帶來了伊斯蘭的美味。李白「笑人胡姬酒肆中」,胡姬酒肆就是建在回民坊的。胡人的街坊都有一定規制,在長安的西部,通常被稱作回民坊。那裡自古以來便熱鬧歡快,是五陵少年喜歡遊逛的所在。

  西域胡人的形象至今還在坊里可以見到,常見有黃眼高鼻的回民,操著坊里特有的口音,賣炒貨,賣羊肉泡饃,賣灌湯包子。我的兒子常在回民坊里招待他從各地來的網友,那些年輕人說,進了西安的回民小吃街就出不去了,在這裡吃一個月也不會重樣!

  小丁塞著一嘴羊肉到廚房來,問我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我擦了把汗,看著這個連普通話也說不利落的閩南客家人,不知他能幹些什麼。小丁說,阿姨,西安有這麼多好吃的,真不知道你還回北京幹什麼?

  我說,「葉落歸根」這個詞知道嗎?

  小丁說他知道「四海為家」,他們客家人在有皇上的時候就已經四海為家了。北京要是留他,他可以在這兒干一輩子,不回福建。

  我說廚房裡沒他幹的事。小丁說,那我就吃去了,涼皮馬上就光了。

  我說,你們光吃涼皮,我的打滷面誰吃?這是我的長壽麵!

  小丁說,放心,會有人吃的!

  出門又補上一句,阿姨,這個樓裝修的人多,周圍有誰要做陽台架子,你讓他跟我聯繫,我的手機號碼是123……二十四小時開著。

  小丁不愧是商人,他比外頭那幾位傻吃傻喝的主兒精明,有心計。

  果然,打滷面端出來的時候,大家已經撂下筷子不吃了,臘羊肉剩下一小塊,那是象徵性留給壽星老兒的,涼皮吃得精光,連酸湯兒也喝了。幾個人腦袋紮成一堆,正商量著元旦到西安去,吃遍西安小吃,游遍西安古城。始作俑者,就是插隊知青劉二東。看來他的糖尿病好多了,也不忌口了。

  在我的要求下,大家吃了打滷面,有的人就是喝了幾口鹵。趙筱莉說要是沒有前邊這些吃食,我的打滷面做得未必夠;劉二東說鹵打得比鋪子裡豐富有味兒,就是太淡了;劉大可說一吃就知道是美食家打的鹵,講究;小丁說想把剩下的鹵帶走,讓他的工人也見識一下北京打滷面。我說,我真後悔把西安的東西給你們拿出來,整個一個喧賓奪主!

  趙筱莉說,你改天要是再請一遍打滷面,我們不反對。

  劉二東說,還是西安飯有味道。

  我說,想得美,告訴你,過這村沒這店啦,想吃西安飯,打張火車票,往西!

  吃完了飯唱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我們走在大路上》、唱《數九寒天下大雪》、唱《聽媽媽講過去的事情》、唱「生產隊裡開大會」……趙筱莉的嗓子好,用美聲唱《我愛你中國》,把畫軸震得沙沙響;劉二東的京劇《盜御馬》從插隊時候就是保留節目,「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聽得人叫好不斷;劉大可會唱評劇,一句「列寧我打坐在克里姆林宮」能把人笑翻;小丁的歌《決戰二世祖》是新潮,那岡岡的粵腔讓我終歸也沒聽懂是什麼內容。輪到我,大家一定要聽秦腔,我自信只要賈平凹、陳忠實不在跟前,我什麼樣的秦腔也敢唱,就說了一段《教學》:

  她爺見過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過飯。

  她大穿的是黃馬褂,她娘著的是綾羅緞。

  出門不走她坐軟轎,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飯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鑲的是五彩藍。

  大家說陝西人很幽默,問我這個段子是在哪兒學的,我說在會上學的。劉二東說一定是政協會上跟哪個名角學的。

  下午,一幫人鬧哄哄地走了。關上房門的一剎那,我有一種崩塌的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其實就是在和大家推杯換盞,滿臉堆笑的時候,內心也保持著一個封閉孤獨的自我。我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獨處時感到冰窖似的悲涼;混跡人群,乂煩亂不安,有種難堪的忍耐,大概真的是老了。

  亂過之後的房間顯得空曠,盤盞亂糟糟地堆在水池裡,我端了杯茶坐在沙發里不想動彈。腰酸背疼,感到了從裡到外的累。六十六歲的生日,當了一天伙夫,當了一天老媽子;當然是自找,是自己願意。

  熱鬧歸熱鬧,可是心裡不熱鬧。

  穿著拖鞋的腳腫脹得厲害,腦袋發蒙,血壓可能乂高了。胃一陣痙攣,我喝了一口茶,才想起,從早晨到現在我其實沒吃什麼東西。給自己沖了一杯藕粉,喝了一口,不是味兒,沒有藕的清香,沒有桂花的甜潤,完全是一碗土豆粉芡,有其名無其實。現在什麼都跟過去味道不一樣了,變化的豈止是藕粉!

  起風了,有雨點敲打在玻璃上,咚咚的。一場秋雨一場寒,從今天起,北京的天就該漸漸冷了。

  腦袋裡一片空白。往事都已升華散盡,化作了純淨的氣體,失去了發酵、噴發的熱力,只剩下沉靜和淡漠。手碰到落地罩上,那是一隻圓潤的松鼠,憐愛地撫摸著。

  是的,回家了,四十多年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回來了。這不是夢,手下的松鼠可以證明。但此松鼠非彼松鼠,此落地罩非彼落地罩,此家也非彼家,物非人非。活了六十六年,我究竟是誰,活了六十六年,我究竟幹了什麼?反省自己,輒深悵惘,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所就。老大不小,還自欺欺人地搞什麼回歸酒席,虛榮、張揚,真是淺薄極了。

  外面的街燈亮了,樓下公園裡的每棵樹都從下面用綠燈照著,把樹照得假模假式的不正經。綠色的光反射到屋內牆上,慘綠慘綠的,恭王孫的書法在綠中發著幽幽的光。我奇怪,這幅字自從掛上那天起,忙碌的我竟從未揣摩過它的內容,便將那清峻的書法一行行細細辨認:

  滄海茫茫天際遠,北去中原,萬里雲遮斷。雲外片帆山一線,殊方莫望衡陽雁。管弦天上春無限,板蕩神州,龍去蓬萊淺。楊柳千條愁不結,乾坤依舊冰輪滿。

  這首《蝶戀花》可能是溥心畲居住台灣時,思念家鄉北京時書寫的。字裡行間鄉愁無限,此時讀來,多愁夜雨,晚秋寒齋,更添幾許愁悶無限淒涼。

  我跟王孫沒有一點兒交情,但是台灣還有個嫡親的大哥。前些年隨作家代表團到台灣訪問,我托人打聽過,他還健在,帶過話去,給我的回答是「還是不見了吧」。一句「還是不見了吧」,不知是對親人的愧怍,還是對親情的拒絕。

  大家族,留給子女們的除了冷漠還是冷漠。

  靠在沙發上,朦曨欲睡中心裡泛起陣陣不安。

  晚上十一點接到青青電話,說她的父親歿了。

  她說早晨送到醫院還清醒,只是胸口有些不適,囑咐她不要打擾姑爸爸,今兒是姑爸爸六十六大壽,不要攪了局;沒想到晚上十點就咽了氣。

  就是剛剛的事,放下電話,我一陣眩暈。老七走了,走在我回到北京的這一天……兩顆粒兒的玉米,掉下一顆,還剩一顆……

  抬頭望著恭王孫「北去中原,萬里雲遮斷」的詞句,想哭,卻沒有眼淚。

  老鳳還巢。

  空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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