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0:23 作者: 葉廣芩

  站在新房門前,將鑰匙插進鎖孔,聽到了「啪」的一聲,一剎那,心裡還真有點兒激動。儘管三個月前我才離開這裡,但那不能算是正式回家,現在是提著包正兒八經地冋來了。

  多少次,夢寐以求的回家,想的是推開房門,父親在八仙桌旁邊坐著,喝著他不變的茉莉雙熏,眯著眼睛哼著《逍遙津》;桌後的條案上有粉彩的帽架,牆上是祖父畫的西山山水,兩邊是父親寫的對聯「丹霞出明月,和風動溪流」;母親會從套間趕過來,穿著毛格子的夾旗袍,梳著元寶髻,穿過「松鼠葡萄」的落地罩,伸開臂彎將她的老閨女抱住;我會坐在鼓凳上,向父母細說分別以後幾十年的喜怒哀樂,我會號啕,母親也會跟著掉眼淚;老七呢,他只能站在一邊搓手,低著頭不言語。莫姜會適時地出現,請示母親給我做什麼吃的。母親會說,這還用問,先給丫丫做碗湯麵,墊補墊補;莫姜的湯麵可不是一般的湯麵,那是雞湯、冬筍、蘑菇、香菜、蔥花、外帶臥雞子兒的龍鬚麵,吃一碗絕不會說夠的;我還會被安置在西屋我的老住處,臨窗是曾祖留下的書案,我曾經奇怪書案的兩端為何是弧形,父親說是為了看捲軸方便……

  推開房門,一股裝修的氣息撲面而來,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莫姜也沒有老七,那都是夢。

  迎門照舊是條案,是八仙桌,榆木的,產自京南的花絲鑲嵌廠。條案上是來自潘家園瓷器攤上的兩個粉彩將軍罐,牆上是恭親王孫子溥心畲的書法《蝶戀花》。

  溥心畲是中國有名的畫家、書法家,他的字清瘦瀟灑,他的畫雍雅細緻,加之身份所致,一直是一字難求。溥心畲解放後客居台灣,最後死在台灣。老七是他的學生,真正磕了頭的學生,拜師地點就在我們家堂屋,當著我父親的面,一絲不苟地磕。解放後,尤其是現在,知道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但是以前人稱「南張(大千)北溥(心畲)」,說起王孫畫家溥心畲來,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溥心畲跟我父親走得近,經常到我們家來。北平解放前夕,曾勸我父親跟他一塊兒到台灣去。我父親因為有一大家子人,又貪戀北京的吃食和文化,沒有走。聽說溥心畲到台灣以後,宋美齡要跟他學畫,他堅持拜師就得磕頭,宋美齡礙於總統夫人身份,不肯屈尊,就沒有學成。

  溥心畲的弦子彈得好,曲子詞也填得好。老七跟我說過,有一天他到船板胡同的肅王府去串門,看見他的老師溥心畲在那兒彈弦子,調寄《蝶戀花》,彈得好極了。家裡也有溥心畲的字畫,這些東西在「文革」初期被我和老七關起院門偷偷燒了,父親不忍看,躲在套間不出來。同時化作莊周之蝶的還有徐悲鴻和齊白石的畫作,他們都是父親在國立北平藝專的同事。

  眼下我牆上這幅字並不是溥心畲的真跡,是台灣作家林慧芬送給我的仿製品。台灣人可以將字畫做得亂真,糊裱裝框,能哄外行。都說林慧芬是慈安的後裔,她對我一向稱「姑奶奶」,我鬧不清她這輩兒是怎麼排的。她送了王孫畫家的「字」,並且找人親自替我掛在八仙桌和條案上頭,沒有誰不把它當真跡對待,就像我身上那些假首飾似的,沒人認為是假的。

  把包一扔,坐下來我開始尋思回家的第一頓飯吃什麼,自然是面,懶得做。門縫有塞進來的小GG,內中叫外賣的單子不少,挑了一張花哨的,打電話讓給送一碗熱湯麵來。不敢奢望什麼雞湯、冬筍和小蘑菇,熱的就好。對方在電話里很乾脆地說,一碗麵不送。

  我說再加一個西紅柿炒雞蛋。對方說,那也不送。

  我說要不再添一個蘑菇青菜。對方不耐煩地說,不送!

  我說,不是外賣嗎,多少你們才送?滿漢全席才送嗎?

  對方說,滿漢全席你吃得起嗎?

  整個反了,賣方是爺,買方是孫子。這就是北京!

  也是,一碗麵讓人家送,怎麼送啊!

  得了,泡方便麵吧。

  大後天是我的生日,我得想想該請誰。既是過生日也是烘房,飯必須在家裡吃,得人多,得熱鬧,得亂鬨鬨。大後天是星期一,雖說是重陽節,可各單位沒有放假的意思,請人吃飯這事還有點兒麻煩。

  首先在親屬里找。

  親屬中最親的應該是丈夫和兒子了。丈夫早晨來過電話,從日本名古屋打來的,首先預祝我大後天生日快樂,接著說他回不來了。本來陽曆九月就可以退休回北京,可是又接到一所私立大學的聘書,這樣一來,他在那邊就得干到七十歲了,這就意味著我還得一個人在這邊單打獨鬥地過幾年。至於幾年後他回不回,還在模稜兩可之中。他讓我別失望,說是給我購買了生日禮物——一瓶法國白葡萄酒,待來年寒假回來探親給我帶來。

  我對他的白葡萄酒表示了衷心感謝。

  兒子說大後天技術考核,根本過不來,考核完了他們單位讓他到阿聯出差。這些日子他的工作積了一大堆,除非辭職,否則他離不開。兒子的前程比過生日、比烘房子重要,我不能強求。兒子說,他在網上訂了六十六朵鮮花,讓花店大後天給我送來。

  我問是什麼花,他說是黃菊花。我說菊花是送給死人的。他說白菊花是,黃菊花不是。他在網上査了,九月又叫「菊月」,是菊花盛開的日子,我生在農曆九月自然是送菊花最合適。「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輝煌又壯觀,哪裡有一點兒「死」的意思。我說,去你的菊花,去你的黃金甲,去你娘的纂兒!

  他說,好好兒的,老太太怎麼又惱了,我又沒說什麼,您這是怎麼了?

  一瓶白葡萄酒,六十六朵黃菊花,讓我說什麼好?

  家人指不上,只好在娘家人里找。住在老年公寓的五姐年初走了,有遺囑,埋在紫陽婆家的墳地里,跟她放牛的王連長埋在一塊兒。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那份愛,至死不變。其餘的手足有的埋入祖墳,變做了平展的大馬路;有的被裝在盒子裡,蜷縮在殯儀館的小格子內,等待後人給尋找墓地。活著的唯有老七。我給老七打電話,告訴了他我回來的事,他在電話那頭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侄女青青接過電話說她爸爸幾年不下樓,我過生日肯定來不了。但是讓我放心,大後天她一大早就過來,幫著我操持飯,接待客人。說她爸爸說了,將他做的一罈子糖醋白菜也帶過來,說找不到榲桲(-種蜜餞的小紅果),是用山楂糕替代的,味道雖然差,但是看著還鮮亮。

  糖醋白菜是老七這輩子唯一的拿手菜,把白菜心過一下熱水,用白糖拌了,裝入白瓷罈子,撒上紅榲梓,擺上綠香菜,放在陰涼處,三天後就可拿出來吃了。紅白綠,清爽甘甜,是飯桌上一道不錯的點綴。這個菜看似簡單,但我一次也沒成功過,那些白菜心,不是爛了就是生的,關鍵是白菜過水的溫度掌握不好,罈子擱的地方不合適。大後天老七不能來,派他的糖醋白菜和女兒做代表,也是盡了當哥哥的心意。

  幸虧還有這麼一個姓金的娘家侄女!

  放下電話,我對著電視愣了半天神,電視裡在播放牙膏GG,一個光嫩漂亮的老玉米,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暗含著牙齒的齊整、堅固。然而我心中的老玉米則已經殘缺破爛,被啃噬得七扭八歪,老玉米上只剩下兩顆粒,一顆是我,一顆是老七。

  兩顆搖搖欲墜的玉米粒兒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朋友應該是有的,我一向在外地,北京深交的朋友沒幾個,文學界的、出版界的、報社的、文藝團體的。他們經常浸泡在各種邀請、各種飯局之中,已經把吃飯應酬當作了負擔,還有心思為我分神嗎?

  硬著頭皮給幾位打了電話,文學社編輯趙筱莉說,禮拜一呀……事兒最多……不能改作禮拜六嗎?

  我說,我媽就是這天生的我,她老人家並沒有憋了五天才讓我出來。

  趙筱莉說,那當然,那當然,六十六是個要緊的數,一個人一輩子就過一回六十六。

  我說,你就能斷定我過不了第二個六十六?

  趙筱莉說,能,能,一定能!等您一百二十的時候我一定參與。

  我說,小趙你別憋壞,打120往醫院抬我的時候少不了你!

  給劉二東打電話。開早點鋪的劉二東提出到附近飯店去吃,說,現在已經沒有誰還在家裡請客了,這種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作風早不時興了。當然,你們陝西農村或許還興在家吃飯,在院子裡一擺幾桌,雞鴨魚肉,炸炒燉燒,滿嘴流油,講的是酒足飯飽……

  我說,老二這話是怎麼說呢,你不也是跟我一樣,在陝西後順溝摸爬滾打了好幾年嗎?才回城幾天哪,就「你們陝西,你們陝西」的了。這飯一定得在家吃,我帶來了陝北的黃黍子面,做炸糕,我記得這是你最愛吃的。

  劉二東說黍子面炸糕北京的陝北飯館裡隨時可以吃到,不是什麼稀罕物了。我說,不稀罕你也得來!

  給劉大可打電話。劉大可說回來是大事,就跟香港回歸、文姬歸漢似的,得好好熱鬧一下。說這事不用我操辦,應該交給他,找個空曠的農家樂,放百十筒花,點十幾掛鞭,喝他個一醉方休。我說,您改日再一醉方休吧,大後天十點必須到我家來,下刀子也得來。

  劉大可是兒時的「發小」,他現在是開計程車的,時間相對自由。劉大可人長得少相,身子骨兒結實,走路噔噔噔小伙子似的。乍一看不像六十多歲的人,也就五十來歲的樣兒。劉大可的孫子都上小學六年級了,按說應該在家打打牌、釣釣魚安度晚年了,怎麼還沒早沒晚滿大街開出租拉活兒呢?大可說他開車開慣了,一天不摸車還真受不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也跟我說過,前些年兒子貸款買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室兩廳單元房,說是以後父母年紀大了就都住在一塊兒。大可不願和兒子兒媳一塊摻和,仍住在小胡同中的老屋裡。這兩年兒子的公司不景氣,工資大大縮減,兒媳又下了崗,掙的錢僅夠日常的生活開銷,還貸壓力太大。沒辦法,大可還不能放下方向盤安享清福,還得為兒子幾十萬的房貸奔命。

  劉大可在電話里說,要去你那兒也行,必須給我做一盤地道的西安涼皮。我們開車,圖省事,常買攤上的涼皮當午飯,想吃吃真正的西安涼皮。

  我說,做涼皮容易,做奶酥六品都行,只要你來。

  劉大可說他來,可只能待兩個鐘頭,他下午還要給人交車。

  ……

  一通電話打下來,朋友中,百分之九十不能來,不是在外地就是有會。後來我索性將北京熟人的電話挨個兒打,有交情的沒交情的,打了一圈,肯定能來的只有小丁。小丁是做防腐木架子的小老闆,福建人,我裝修陽台給我做花架子的。

  應了那句話,該來的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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