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0:07 作者: 葉廣芩

  滿眼是米黃色的地毯,電視裡,帕維爾特和米拉達還在打,兩個具有重創殺傷力的選手你來我往,在千仇萬恨地玩真格的。我想像著,將眼前的地毯和這場拳擊挪到1969年的列車上會發生怎樣的震動;我也不能想像1969年的土紅地板擱在今天的包廂里會是怎樣一種效果。我這個人,常常愛做這種時空置換的夢。比如,動不動就把自己拉到唐朝的大明宮,拉到清朝的菜市口,拉到小時候某一天的飯桌上,拉到想念著的某個朋友身邊。總之,思維處在一種混亂跳躍、不安定的狀態,有時甚至恍惚得不知自己為誰。

  

  有評論家說這是作家的特質,或許吧。我的大部分作品也是這樣跳躍著展開的,這幾乎成了我的創作風格,成了我不變的思維模式。跟朋友們談論著一個話題,我的思路突然分離開來跑得很遠,說出話來讓人摸不著頭緒。在農村做了N年知青,在工廠幹了N年工人,到報社當了N年記者,到國外讀了N年法律經濟。四十多歲開始寫小說,加入作家協會,在無數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消耗著生命,打發著歲月。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活得糊塗也活得被動;不知仆妾色以求榮,更不會效犬馬以求祿。這樣的處世原則在哪個崗位上都不被上峰喜愛,眼見著周圍人得到好處無限,只是覺得自己各(讀gé)路。那是我永遠學不會的功課,其難度要遠遠超過童年學的「ㄅㄆㄇㄈ」。隨著年紀增長,自己在不斷做著「清零」的工作,將浮表的、功利的、虛假的、無端的應酬、工作、人情一件件清除下去,只留下自然和純真,力求簡單,力求淡泊。這樣一來,家鄉的情結便日復一日地凸現出來。

  人情重懷土,飛鳥思故鄉。

  這是回家的路啊,我希望路越長越好,幾十年的期待,幾十年的痴夢,不就是今天嗎?

  一為遷客長安去,北望京師不見家。我知道,東城四合院的家已經沒了,北京火熱的房地產事業將它變成了大樓。前年年初回家還在老屋裡與老七聚首,喝著從東直門打來的豆汁,吃著羊油炒的麻豆腐,聞著家的熟悉氣味,想的是手足將來能在這狹小的靜謐中地老天荒地廝守下去。可是八月再回去,老宅子便蕩然無存了,變做了一片瓦礫場,變做了一片拾掇不起來的蒼涼。「迴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金家的十四個孩子曾經在這裡進出盤桓,哭笑玩鬧,爭吵打鬥,演義出了多少故事,生化出了多少情感……百年的庭院,容納了太多的歡樂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難以一一拾掇。我在夏日的驕陽下,狗一樣地在廢墟上尋嗅,尋找家的氣息,尋找那沉落於磚頭瓦塊中記憶的絲絲縷縷……

  拆砸還在繼續,北面二環路上車來車往,現代氣息的聲浪陣陣逼人。原本這裡是條僻靜的深巷,房拆了,遮擋沒有了,就顯得空曠而直接,就有了抬頭見汽車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的惶恐。讓人感到歷史進程的腳步迅猛、粗曠,甚至有些無情。

  我們毫無辦法,我們別無選擇。

  廢墟中一棵棗樹張開殘缺的枝在怯怯地召喚我。我走過去,撫摸著它粗糙的滿是塵埃的軀幹,心裡如見到親人般的激動。「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棗樹的枝頭已經結出了青青的小棗。我知道它們,即便到熟,它們也是那種既長不大也不甜的青棗。這種沒有經過調教的棗樹,北京城的老院子裡家家都有。棗樹的年齡比我大,日本占領北平前夕,我父親領著他的兒子們在後院挖防空洞,在洞口旁邊發現了一棵小苗,本可以一鍬鏟了它,老三卻生出惻隱之心,跟父親商量將它留下。於是就留下了,並且一天天長大,要報答誰似的,急著結出許多醜陋的小棗,年復一年,從不間歇。而替它求情的老三,「文革」後期帶著肺癌的病痛,冒死偷偷從外地回到北京,回到他那一間小屋的家,沒有多久便故去了。狐死亦首丘,故鄉安可望。老三千里萬里地回來,他是如願了。這位重病在身的哥哥,臨死前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末尾說,丫丫,你是我抱大的啊……

  棗樹東面的一根枝被鋸掉了,當年那個巨大的疤已經變得模糊不清,鋸掉的是一根粗壯的橫枝,兒時我在上面打過鞦韆,蹬著它摘過棗,是老二把我抱上去的。中秋節,老二帶著新嫂子回家,一家人在前院笑語歡聲中分食月餅。老二和劉媽到後院找我,說父親在前頭喊我呢,讓我快去!

  我一聽趕緊順著樹幹往下溜,棗樹粗糙的樹皮將我的前胸、肚子劃得稀爛,劉媽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是老二偷偷到胡同口藥鋪,買了瓶紫藥水回來;大概他覺得這事與他有關,他應該對我這慘不忍睹的肚子負責。其實,抹過藥的肚子比劃破的肚子更慘不忍睹。我挺著那個奇奇怪怪的紫肚子,不敢穿衣裳,怕染了。

  「文革」剛一開始,老二因為國民黨三青團問題被抓出來了,挨了打。到家裡來看父親,是架著拐來的,一隻眼睛也什麼都看不見了,成了一個紫色的坑。那天老二沒回他的家,他其實已經沒家了,嫂子運動一開始便離他而去,把孩子也帶走了。那晚老二提出住在後院的小屋裡,母親有些猶豫,父親答應了。晚飯後我給老二送去了紫藥水,我們家當時只有這瓶紫藥水。我看見老二順著褲腿在流血,手指頭腫脹得小蘿蔔一樣,胳膊是一道道的青紫。老二坐著,一句話不說。我沒話找話地讓他看樹上的小棗,談論我當年的紫肚子。他的眼神卻伸得很遠很遠,他的心已經走了。

  我料定那夜老二有事,便一趟一趟地到後院看他。小屋的燈一直亮著,紫藥水在窗台上放著,他連動也沒動。一碗粥擱在桌子上,早已涼透,我的二哥哥,他心裡重得連碗也端不起來了。我每半個鐘頭看他一次,心情很是複雜,母親哭著攔住我說,你讓他走了吧,別讓他再受了!

  我堅定地說,不!其實父母心裡什麼都明白,打老二一進家門,他們就知道他是幹嗎來了。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守護者,黎明的時候,老二用腰帶把自己吊在了棗樹的橫枝上。我的二哥哥,就這樣去了。一個有家有業,善良膽小的人,就這麼輕而易舉,簡簡單單地歿了。死了便死了,到現在也沒有人為他爭論,更沒有人記得他了。

  那不祥的橫枝,被我鋸斷……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家的廢墟讓人黯然神傷。我去探望老宅的最後留守者老七,他住在簡易周轉房裡。說政府在望京地區給分了房,自己還要添些錢,才能住進去。七嫂不滿,說從白菜心挪到白菜幫子還要搭錢,院落偌大的面積全不算數,這帳怎的淨往他們那邊劃拉啊!老七勸她不必計較,說望京樓房有暖氣,有天然氣和廁所,比大廟似的四合院方便多了,什麼都得往好處想。

  老七說的是實話。我每年探親多是選在冬季,為的是能在家過個春節。冬季恰是北京最嚴酷的時候,老舊的四合院沒有任何現代設施,風順著窗戶縫往裡灌。早晨,躺在床上,因為冷而不想起來。窗戶上泛出一抹淡紅,襯著搖曳的樹枝,伴著嗚嗚的風,濃縮成家的一個細節。縮在被窩裡想起昨晚放在屋外窗台上的柿子,一夜工夫,該是凍瓷實了。夜裡爐火大概又滅了,玻璃上凍出了一片亮麗的「後現代」。

  二十一世紀北方各大城市全部進入現代供暖的今天,家裡取暖依舊靠的是蜂窩煤爐和帶彎頭的白鐵皮煙筒,一天的很大精力要放在煤的接續和維護上。鐵壺在爐子上冒著白氣,嘩嘩地響著,就這似乎也並沒有給房內增添多少熱量。上廁所得穿上棉大衣跑出院落,進入公眾的「官茅房」,在冷風中蹲坑,數人一排,沒有遮擋,更沒有隱秘。院中縱然有抱廈遊廊,有魚缸海棠,也抵禦不住那浸入人心底的冷。老七帶著一身病,在爐前悶坐,偶爾說一句「這茶是吳玉泰的春芽白毫」……

  探親的大多時間,我都在街上走動,撿拾著散落在各處的記憶碎片,總是有些隔膜。雖然步入了文壇,入得也是相當游離,北京把我看作陝西作家,陝西把我看作北京作家……只有家還認可著我。想著在北京生活的作家朋友,自己愈加感到落魄和沮喪。不是物質的,是一種心理的差距,這種差距正是我文學的靈魂和命脈。「看君已作無家客,猶是逢人說故鄉」。那是對生命、對人生的別一番滋味。

  最後的留守者老七是與世無爭、息事寧人、連話也不會大聲說的人,他對什麼都滿意,對什麼都持無所謂的態度。老二的死,本來他應該到老二單位上去論論理的,可他不,他說,人死了就不能活了。

  老七的花鳥工筆畫儘管考究,在市場上卻並不被看好。現在的畫家都有錢,現場當眾作畫,十分鐘一張,多則數萬,少亦上千;浮躁的畫人沒有哪個肯像老七那樣,趴在案前用小鼠須一根一根描畫鷯鴿的毛羽,一筆一筆添寫荷葉的筋脈。老七從不參加任何筆會,他畫一幅尺半的扇面需要十天,六尺的花貓戲蝶要兩個多月。七嫂對此不滿意,說人家一天畫十幅,你十天畫一幅,能不能提高點速度啊!

  老七說不能。

  在臨時安置房裡,望著瘦得一陣風都能颳倒的老哥哥,我想像著他最後離開老屋的情景,步履蹣跚的他,一定是拄著拐杖在大門前佇立了許久才轉身離開的,這個家族也只有他有緣分和那座老宅告別。我問過西偏院老姐夫的去向,老七說住回天津去了,他們家的房產已經發還,是租界老房,依著政府意思換了套高層公寓樓,在半空里修道呢。老姐夫老了老了依舊很硬朗,鶴髮童顏,仙風道骨,如同神仙下界。他配製的丹丸,有企業要出大價錢購買方子,但是占泰姐夫不賣,說丹藥適合他,不一定適合所有人。

  我說,老姐夫是半仙兒。

  老七說,豈止半仙,那是一個大仙兒!

  每每與老七相別,總是依依不忍離去,離不開的是手足也是老屋。後來,老七也住到了半空里,搬到瞭望京二十六層高樓上。有暖氣有天然氣就是沒有地氣,設施齊全的屋子方便了他也禁錮了他,他許久沒有下過樓,那兩條腿藉助拐杖也邁不動步了。他給我來電話說站在自家的陽台上,看國慶的焰火是個絕佳的角度,這在四合院裡是永遠看不到的。

  各自都有了歸宿,我覺得我應該也在北京建立自己的家,以彌補我多年的心理缺失。

  前年終於在北京買了房子,並且開始裝修。

  時代不同了,我趕上了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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