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4 18:49:01
作者: 葉廣芩
1968年底,北京從初一到高三的學生被分配到內蒙古、黑龍江、雲南、山西、陝西等農村、農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謂之「上山下鄉」。我作為一名超齡的高三學生,隨著滾滾插隊洪流來到了陝北,從此永遠地丟失了「北京人」的身份。
後來有人說我們這批人是「打不散」、「壓不垮」的「老三屆」,其實早就散了,所謂不散,是幾個「混出人樣兒」的精英們的糾集,是霉菜扣肉上頭的肉的張揚;而大部分是肉下頭的菜,是乾巴巴的鋪墊。當然,有時候下頭的菜比上頭的肉好吃,那要看吃者是處於一種什麼狀態。肉有肉的光彩,霉乾菜們有霉乾菜們的友誼。我插隊的那一批人,張秀英、劉二東、李抗美、王小順,我們都屬於霉乾菜序列,我們是芸芸眾生中的幾粒草芥。我們的名字普通得讓人記不住,可卻深深地鐫刻在我們各自的心底,刻骨銘心。
插隊是我最艱苦的時光,也是讓我最留戀最難忘的時光。那是離開四合院的別一番天地,是北京城生活之外的精彩延伸,是對生命的另一種詮釋,更是對人生經歷的重要補充。《狀元媒》作為一部北京題材的作品完全可以將其跳躍過去,不作述說,但是作為北京「老三屆」學生的一段經歷卻是無法迴避的,它是我生命積累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後順溝那山那水那人,鐫刻在我的心裡,如同七舅爺、王阿瑪、莫姜、張安達,除非到死,不會消逝……
1968年底籌划動員,1969年的元月,告別了北京,告別了那座沉甸甸的四合院。我和眾多知青一起,先坐火車到西安,再北上直達銅川,然後到陝北。我是第一次走出北京城圈,第一次坐火車走那麼遠的路,看什麼都新鮮,包括那旋轉著後退的土地,那沿途一個個陌生的地名,邯鄲、鄭州、三門峽、潼關、臨潼……下火車的銅川是煤城,街上、房上、人們的臉上都是黑糊糊的,地上飄蕩著一層細細的煤末,跟雪混雜在一起,讓人想起北京街上堆積著的殘雪。
到銅川天剛亮,每人發了兩個熱騰騰的饅頭一碗小米湯,一塊硬邦邦的鹹菜疙瘩。飯食雖粗糲,但味道純正,要知道就是北京市民的糧食供應也是粗細搭配的,能吃到純白面的大饅頭也很不易。除了感到陝西人的實在便是這頓飯的及時,一天多的火車已讓人疲憊不堪了。我站在臨時搭起的席棚外頭,吃饅頭喝粥,咬了一口鹹菜,差點兒沒齁一個跟頭。想起了莫姜熬的八寶蓮子粥,想起了母親的豆汁稀飯和北京「六必居」的小醬蘿蔔,眼圈一熱,淚水在眼裡泛出,鼻子為之一酸。又立刻自責自己小資情調太重,真是應該下去好好改造一番。看周圍,許多知青掏出從家裡帶來的香腸、肉鬆和煮雞蛋,這些我都沒有,我唯一的家當就是一副鋪蓋和給知青發的一套藏藍的棉襖棉褲。
席棚上貼著紙,寫著「北京知青接待站」,當然是臨時的,我們一走,席棚就被拆了,再找「接待站」是休想。看來這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事實也證明,自從坐上火車那一刻起,我們從身份到歸屬,已經屬於了黃土地,屬於了陝西省。吃完飯換汽車,在敞篷解放車車廂里,迎著西北的硬風又顛簸了大半天,來到了一個叫劉家河的地方。
許多人圍在路邊一個相對寬敞一點的地方看我們,表情漠然,說不上是歡迎還是不歡迎。三五個人在敲鑼打鼓,一看便是受命於組織,沒有激情,作為一種任務在完成;咚咚鏘,咚咚鏘,機械而單調。一條寫著「歡迎北京知青到劉家河安家落戶」的橫幅,因為大風,其中三分之一的字刮沒了,意思只能猜測。本以為到達了目的地,卻說還要繼續前行,於是行李又被挪到了驢車上。來接我們的人說我們還要步行二十里地,才能到達插隊的點兒——後順溝。
天快黑了,我跟在車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蹚,腳踩在泥濘不堪的黃土路上,心裡一片迷茫。往前看是黃土,回頭看還是黃土,左邊右邊依舊是黃土。太陽已經沉到西邊黃土裡頭,我知道了中國還有除了黃土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這些無邊無盡的黃土都是從哪兒來的?小時候用模子扣泥餑餑,那黃土還要老七到北京黃土崗去買。北京的黃土崗不光出黃土,還出鮮花,崇文門同仁醫院對面有黃土崗專門的花店……
前面驢車上有我的行李卷,塑料單子包裹的一個小花被和一床薄薄的褥子。行李卷捆得很結實,透過淡黃的塑料布能看見被子上細碎的花朵,那花朵如同眼前的黃土一樣,越看越覺得陌生。隨著車的顛簸,行李卷左右晃動,有幾次要滾下車來,被趕車的推了上去。趕車的是個年輕人,是後順溝的隊長,自我介紹說叫發財。發財這個名字很坦率,很直接,我一下就記住了。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拿發財的名字開玩笑,發財也不惱,拍著驢屁股跟著大夥一塊兒傻樂。
在眾多的行李中,我的行李卷是最小、最簡單的,跟其他人巨大的行李,笨重的木箱、紙箱相比,有些寒酸。
在接到上山下鄉通知第三天,家被封了,是因為我們家去了台灣的「中統」老大。我的大哥在那邊發表了一個什麼聲明,瓜蔓所及,牽引愈多,連累了我以上的所有哥哥姐姐。突然的,房門被貼了封條,別說被褥,我連自己的內衣內褲也沒能拿出來。我坐在院裡發呆,房門雖然只是被一張紙條阻攔著,我卻沒有勇氣揭起它、走進去。前邊的敬老院,夕陽下,幾個老人站在毛主席像前在大聲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是他們每日的功課,唱過之後就可以吃晚飯了。
蒼老的、不齊整的歌聲傳到後院,讓我更加想念父親和母親,不能哭,怕誰進院裡撞見,我把眼睛睜得很大很大,抬頭望著老榆樹幹枯的枝,讓眼淚在冬日的風裡干去。
張安達的女兒張玉秀下班過來,送了我一塊漂亮的塑料單子,說在農村可以隔潮……那是張安達死後我第一次見到她,個頭不高,跟她的母親一樣,長得不怎麼樣。當售貨員的她,有條件給她的父親買一雙時髦的塑料底毛窩,自然也有條件給我買一塊別人搞不到的塑料布。張玉秀擱下東西就走了,臨走留下她的地址,說缺什麼就寫信,別委屈了自個兒。
天黑的時候大秀來了。她聽說了我要走的事情,什麼也沒說,牽著我的左手(我的右手手裡攥著北京的戶口遷出證明)把我接到六條她的家裡。大秀的生活不富裕,因為「文革」,北京的補花屬於「四舊」,已經停產,大秀靠什麼生活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昏黃的十五度燈泡下,她給我包了一頓羊肉白菜餡餃子。對我來說,那時候的一頓餃子不亞於今日的一頓盛宴,讓我感念至今。大秀遵循北京上馬餃子下馬面的老禮兒,為明天就要出發的我髮腳。
看到我眼淚汪汪的模樣,大秀說,一切都過去了,四爺跟四太太走得那麼平靜,這也是他們的福分。別再想了,出門在外,得學會自個兒照顧自個兒,無論遇到什麼,都得兜得住,別動不動就翻騰心思。從今往後你就是個新丫丫,莫姜能當賣花生仁的,你就能當個簡單的高中畢業生。到了鄉下,只要你自己不說,沒人能知道這邊的事。
依著大秀的交代,我將變成另外一個人,將和戲樓胡同的一切劃一道深深的溝。
我淚如泉湧。
大秀說,走之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把淹在心裡的眼淚都倒出來,以後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以笑模樣對人,別動不動就變臉。
大秀在此刻代替了母親的角色。
我告訴大秀,我在屋門封條之外加了兩把鎖,鑰匙交給她保存。我堅信,金家的老七總有出牛棚的一天,西偏院被趕回天津鄉下的老姐夫總有回來的時候……
離開北京,等於我是從七舅爺家裡走的。
跟著驢車走呀走呀,走得筋疲力盡。遠遠地看見土崖頂上站著一排人,穿著肥大的棉襖棉褲,抄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那些人的腳下是一排窟窿——窯洞。
年輕的隊長說,後順溝到了。
後順溝,一個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