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18:48:55
作者: 葉廣芩
不知不覺我已經來到了杏花深處,一群老頭兒老太太正在林間空地上彩排,大概這就是司機說的「音樂Course」了。場地上的男老人穿著燕尾服,鄭重而莊嚴;女老人穿著曳地長裙,優雅而秀美,人人手裡拿著一個夾子,唱的時候就把夾子打開。好像世界上有名的合唱團唱歌的時候都張著夾子,念書一樣,顯得挺有學問。合唱隊的背景便是那片一望無際的杏花海,「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景致擱在《小放牛》里最合適不過了,如若在舞台上演出,能做出這樣的背景來,那是高手。
Course有自己的樂隊,有胡琴、笛子、月琴、揚琴和打擊樂崩子,還有小提琴、大提琴、單雙簧管和長號,可謂中西合璧。雖然樂器混雜但是排列有序,團隊正中依著中國習慣是揚琴,左邊頭一個是第一小提琴首席,在眾多小提琴手中很引人注目。首席是個穿黑裙的婦女,金髮碧眼,是個洋人,就是說,她不但是弓弦樂器的首席,而且是整個樂隊的首席,地位只在指揮之下。後排是黑管、豎琴和長號、低音大管;右邊是大提琴,以及胡琴、月琴和中國打擊樂。演奏家們在各自的位置上秩序井然,一臉專注。
樂隊左前方站著女主唱,我的五姐,她正全神貫注地聽指揮說什麼。五姐發了福,腰杆比原來粗了許多,小肚腩的肥肉也出來了。與合唱隊不同,她穿的是大紅繡花氅衣,大紅繡花寬腿褲,腳上那雙鞋我認識,是當年張安達媳婦給她做的紅穗子繡花緞鞋,跟這身衣裳一配,倒也相得益彰。我不知她在這裡平時是做何等裝扮,那長長的假睫毛和誇張的耳墜如果不是為了演出,就純屬成精作怪。
五姐旁邊站著一個幾乎全部禿頂的「牧童」。腦袋不是刮出來的「去青」,是純自然的禿,鋥光瓦亮,反射著太陽的光輝,有著「去青」達不到的效果。「牧童」精瘦,戴著眼鏡,穿一身雪白的西裝,風度翩翩地靜候在一側。我想,這樣的老童肯定不能像張安達一樣打旋子,也不會有張安達那青嫩的少年嗓音,多半會讓人失望。
人眾中,唯有指揮穿了套休閒西裝,披肩長發扎了條馬尾巴,雖說頭髮全白了,但白得很勻稱,如同一捧銀絲。想必這個就是英格蘭牧場主本人,樂隊指揮王佳模了。王佳模手裡舞的不是指揮棒,是戲曲《小放牛》使用的放牛鞭,鞭子上深藍的穗子在晴空繁花的映襯下顯得獨特而重要,非此別物不能替代。大概指揮在這根鞭子上找到了牧牛的感覺,也找到了樂隊指揮的自信。
跟女主唱交代完畢,只見王佳模回到指揮位置,雙手高高抬起,眾人靜氣凝神,都關注著那條鞭子。並不見指揮有何舉止,卻見鞭梢輕輕抖動,隱隱有笛聲傳來,婉轉輕柔,像來自杏花的深處,來自幽靜的山林,讓人的心跟著笛聲慢慢蕩漾起來。漸漸地長笛吹響,接著加上了雙簧管、小提琴,有輕微的風聲,有溪流的潺潺和翠鳥的鳴叫……不知是來自自然還是來自樂隊。
這段前奏大概就是張安達在影壁後頭,給敬懿太妃吹的那段笛子曲的效果了,百十年後卻是以這種形式出現在山野之中。歷史就這麼轉啊轉,藝術就這麼轉啊轉,人生就這麼轉啊轉,許多都變了,但有一個沒變——心勁兒。
指揮給了樂隊一個信號,胡琴、月琴奏起,該「牧童哥」演唱了,我說過,我對眼前老牧童不抱過高期望,便給自己找了塊花蔭坐了,拿出手機,準備査看收到的信息。過門奏畢,老「牧童」一張嘴,我的嘴竟閉不上了,假如張安達在,他怕要暈厥過去了,我沒想到是這樣——
真正標準的美聲男高音。
天上的娑羅什麼人兒栽?地下的黃河什麼人兒開?
什麼人把守三關口?什麼人出家他就沒回來吧咿呀咳?
我猜想這個老「牧童」一定是哪個音樂學院畢業,受過專門訓練的,也說不定是哪個專業音樂團體的美聲男高音退休到了杏花深處。「牧童」的聲音金石一般,純正沒有雜質,讓人想到了年過花甲的西班牙歌劇之王多明戈演唱的《蝴蝶夫人》,「看模樣,演唱者已是垂暮,聽聲音,還在盛年」。演唱者嗓音豐滿充沛,自然流暢,讓人感心動耳,把個「什麼人把守三關口」唱得盪氣迴腸,如聽萬壑之松。
餘音未斷便掌聲四起,老「牧童」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讚賞。
我等待著五姐的演唱,胖「村姑」也不含糊,調門起得也很髙,不遜「高音C」;老太太用的是民族唱法,舉手投足大方沉穩,一板一眼不失當年風範。
天上的娑羅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黃河老龍王開;
楊六郎把守三關口,韓湘子他出家就沒回來吧咿呀咳。
年近八十的老人,那偷氣換氣,真假嗓的運用,都很到位。我五姐一輩子只會一出《小放牛》,夠了!
清風吹歌人林去,餘音自繞杏花飛。張安達的提攜培養刻骨銘心地印在了老太太內心的深處,幾十年不改當初。
海歸牧童王佳模身心隨著牛鞭搖曳,樂聲悠揚,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進行著問答式的演奏;胡琴月琴再次響起,伴隨著老「牧童」清亮的男高音:
趙州橋來什麼人兒修,玉石的欄杆什麼人兒留?
什麼人騎驢橋上走?什麼人推車軋了一道溝吧咿呀咳。
五姐的嗓音越唱越亮,人已分明進入化境:
趙州橋來魯班爺爺修,玉石的欄杆聖人留;
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就軋了一道溝吧咿呀咳。
「樂莫樂兮新相知」,沒有舞蹈,完全是兩個老人在對唱,一男一女,一中一西,達天地之和,飭萬千之物,美哉!
我也走過了許多路,有了一把年紀,自然理解了人生的許多情結,包括張安達,包括我五姐,當然也包括王佳模和禿頂老「牧童」。
演唱中的五姐姐朝我揮揮手,她看見了坐在杏花樹下的我。
馱糧的時候我們傾巢出動,打打鬧鬧沿著崎嶇山路往公社走。
老二爬上驢背,拉開竇爾敦的山大王架勢,高唱「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
連同狗和驢在內,我們大家都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