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18:48:52
作者: 葉廣芩
1966年初,進了敬老院從未到過我們家的張安達突然出現在我們家的堂屋裡。
那是個冬天,天氣很冷,我放寒假正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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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幾年沒見張安達了,這次一見不禁大吃一驚,一個老態龍鍾,佝僂著身子的老頭兒,黯淡得如同一塊破抹布;坐在東牆的椅子上,跟牆上的古畫連成一個顏色。我父親坐在太師椅上,他上手「客」的位置空著,我知道,再怎麼讓,張安達也是不會坐上去的。甭管時代怎麼變,張安達內心的規矩不會變。
張安達見我進來,站起來請安,迫使得我也回了一個蹲安。心裡頗覺好笑,這套禮節多年不用,幾乎忘光,讓五姐看見保准又得說我是「殘渣」了。張安達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說,小格格幾年不見,出落成大姑娘了,走街上怕認不出了。
我說我休了幾年學,現在才上髙三,今年夏天該考大學了。
張安達說,我到府上送白肉的時候,還不到這個歲數……
張安達邊說邊拿手巾哆哆嗦嗦地擦眼睛,那裡頭老有淚水流出來,也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有病。張安達的圍脖擰成了一條「繩子」,亂糟糟繞在脖子上,使那難看的皮膚鬆懈的脖子更加難看。但仍能看出,「亂糟糟」是毛料的,有著黑色的條紋。就是說,它曾經鮮亮過,輝煌過,現在舊了,毛都磨光了,還在盡職盡責地起著保暖作用。張安達腳上穿著五眼燈芯絨毛窩,還是八成新的,但是絨面已經被湯水油漬污得一塌糊塗。毛窩是白塑料底的,塑料底在當時屬於時髦貨,無疑是他女兒張玉秀從商場弄來的。張安達曾經剃過「去青」的腦袋上頂著一個不灰不藍的棉帽子,棉帽子一個耳朵耷拉著,一個翻了上去,帽檐開了線,用白線匆匆連綴了幾針,那幾個白線針腳就明目張胆地直往外跳……
這就是我小時候看上的牧童哥嗎?這就是穿著灰嗶嘰長袍,風流倜儻的張安達嗎?春盡有歸日,老來無去時,我們家那位「小村姑」,現在仍舊光鮮得如同三春牡丹,可眼前的「牧童哥」卻眼昏手顫,連步子也邁不利落了。
滿臉褶子,說話沒有底氣,蔫聲細語,倒更像一個老嫗。
太監原來這般不禁老!
張安達來我們家還是沒有空手,這回帶的是我在他們家見過的那套粉彩薄胎西洋美人茶碗和茶碟。張安達跟我父親說這套瓷器是他十六歲那年演《小放牛》,敬懿太妃的賞賜,這些年他一直留著。洋人送給太妃的,想必是很珍貴的物件,他在敬老院用不著這東西,送給我父親還能是個念想。
父親看了碗底的字,說上頭確有英文「敬送敬懿皇貴太妃」的字樣,是英國人送的,這個碗是喝紅茶用的。張安達說我父親留過洋,又懂陶瓷,這套碗到了我父親手裡也算找到了知音,找到了歸宿,夙願堪償,他替他的碗高興。我記得這套茶碗張安達跟老張說是從崇文門鬼市上淘換來的,看來鬼市的說辭是虛,是遮掩,是張安達怕在外人跟前露白。低調做人,小心做事,是他一輩子為人的宗旨。
父親對張安達送來的茶碗沒有拒絕,也沒有像以往那樣回贈東西。張安達送過碗之後再沒話說,倒是我父親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些沒用的閒話。母親拿來五姐由紫陽帶來的橘子讓張安達吃,張安達哪裡吃得了,他嘴裡一顆牙也沒了。張安達問了五姐的情況,母親說讓孩子拖累著,怕再沒有閒心唱戲了。張安達說,五格格天生嗓子嫩,扮相靚麗,演小村姑得天獨厚。
母親說連五姐的女兒現在都到了小村姑的年紀了,她再不是當年了。張安達搖搖頭,喟然長嘆,兒女催人老啊!
末了兒,張安達說要到西院看看完顏姐夫去。
母親說老姐夫屋裡不生火,寒氣大,怕是待不住,他們練功的人愛清冷。張安達說不礙事,當年他在壽康宮,冬天除了老太妃的小暖閣地上有火道,別的地方都跟冰窖似的,他打小凍慣了。母親讓我陪著張安達上西院,說院裡上上下下的台階多,留神別磕著碰著。
父親送出了房門,站在台階上跟張安達告別,這是以往沒有的。張安達有些受寵若驚,回過身給父親請了個雙安。這個安請得直起直落,利落優美,仿佛當年牧童哥的影子又回到了張安達身上。
我攙扶著張安達上西院,張安達的腿明顯地邁不開步了,幾乎是在蹭,不是我扶著,有幾磴台階他可能都上不去。我真弄不明白,這個老爺子是怎麼從前院蹭過來的,這得花費他多大的精力啊。張安達穿著厚厚的大棉褲,褲腳綁著,隱隱地從那大棉褲里發出難聞的氣味兒。一輩子都是從別人角度體諒事物的張安達,一定知道自己身上有味兒,在西院角門前他站住了,不安地對我說,不用扶了,我可以扶著牆自己走。
看著枯槁孤單的張安達,我內心一陣悲涼有些哽咽地說,安達,您見外了,我是您看著長大的啊……
張安達一雙渾濁的眼裡有清亮的淚流了出來,執巾搵淚,唉了一聲說,沒法子,到老了,尿就管不住了,這是我們這些人的通病。那個劉掌案,還沒到六十,褲襠就老是濕的了,味氣忒大,眾人避他唯恐不及,沒人願意到他跟前去。在廟裡住著,我半個月過去給拆回棉褲,送點兒吃的,怎的也是師徒一場……我明白這個,前年夏天,我就搬到了前院門房。同屋人家沒說什麼,咱們自個兒得自覺,不能招人討厭不是?
我說,安達,我還記得您演《小放牛》的模樣,多好看的一個牧童哥呀!後來看過很多牧童,都沒您演得好。
張安達說,《小放牛》是個夢。年輕的時候常做夢,現在成宿成宿地醒著,甭說夢,連覺也沒有了。
張安達說著指了指西偏院說,還不如完先生,人家壓根兒就不睡覺。
我說,安達,您這一輩子不容易……您心裡苦……
張安達說,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丫頭,安達沒有白疼你!
我注意到,此刻張安達將我呼作了「丫頭」,不再是「格格」;就是說,我這個人在他的心裡得到了認同,這是我至今想來都感到欣慰的。
上北屋台階的時候,我用左臂端著勁兒托著張安達的右手,張安達的手明顯地向下用力,他對這個姿勢很熟悉。是的,他用胳膊給當年的主子當慣了著力的支點……
如母親所說,老姐夫屋裡沒生火,凍得人根本坐不住,一說話從嘴裡冒哈氣。兩個老人見了面好像也沒什麼要緊的話說。老姐夫說今年冷得厲害,他房檐下的一窩家雀兒凍死了兩隻;張安達說前兒個他吃了一碗地道小站米飯,香得他想哭;老姐夫說他糊燈籠的活兒沒了,現在沒人打燈籠了;張安達說前院門房的煙筒跑煤氣,一添煤就嗆得人咳嗽,一咳嗽他就往外嘰咕尿;老姐夫說西口小鋪的白薯干酒來自河間府,味道還正,一毛二一兩,一毛的不行,兌了水;張安達說聽說北京住樓房的都有暖氣,不用添煤,自個兒就熱了,屋裡角角落落都是暖和的;老姐夫說,那是幹部們才能享受的,比如她五姐……
張安達說,我這輩子一直納悶,我糊的鞋匣子怎麼老是歪的。
老姐夫說,那是你第一道線就沒疊直,第一道線是關鍵,再往下找垂直就行了。
我坐在旁邊聽他們閒扯,凍得流清鼻涕。
那天,從老姐夫屋裡回去的時候,張安達留給了老姐夫一個手巾包。他沒說是什麼,老姐夫也沒問是什麼,或許兩個人都覺得這個包很不重要,遠不如他們談論的糊鞋匣子難以掌握的技巧問題。我對那個包更沒在意,想的無外乎是幾顆花生米,兩塊豆腐乾……
臨回敬老院,張安達不住地四下張望,我知道他是在尋找莫姜,我告訴他莫姜這些日子沒來,她男人劉成貴癱了,離不開人,她準備把活兒辭了。張安達說,辭活兒回家,一家子能團圓了,好!好!好!
張安達一連說了三個好。
將張安達送回敬老院,我回到母親屋裡,母親正和父親談論張安達。母親說張安達也是奇怪,好些年不來,三九天,天寒地凍地跑到後院來,什麼事兒沒有,就送一套碗,然後干坐著。
父親說,張安達哪裡是送碗,他是辭路來了。
母親不說話了,屋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我的心沉沉的,陡然地增加了許多惆悵。
「辭路」是旗人的傳統規矩,老人年紀大了,趁著還能走動,最後一次出門,到親友家去,敘敘舊,聊聊家常,並不說離別的話,免得讓對方傷心。但暗含著有道歉辭別的含意,意思是交往一輩子了,有什麼不到的地方,希望能諒解擔待。辭的和被辭的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最後一面了,只是不將這層窗戶紙捅破罷了。
事後我才知道,張安達留在老姐夫屋裡的不是花生米,也不是豆腐乾,是錢,是他一生積蓄的剩餘。一半給了張玉秀,那個受他折磨而無怨無悔的閨女;一半給了我的老姐夫、貧窮的老朋友天津人完顏占泰。
春節到了。
大年初一天剛亮,我們家被一陣激烈敲門聲驚醒,母親讓我出去看看是誰這麼早就來拜年了。
我冒著雪打開街門,幾個人抬著一口大棺材照直就往院裡闖,我張開胳膊往外堵,哪裡堵得住,那口棺材到底進來了,停在院子裡。我說,你們往我們家送棺材什麼意思?
他們說,是你們打電話急著讓送的。
我說,誰打電話你們給誰送去,我們沒打電話。
他們說,你這人,這事能鬧著玩兒嗎?
我說,我沒跟你們鬧著玩兒,是你們給我們添堵!
對方說,這裡不是2號嗎?
我說,沒錯,2號。
他們說,那就對了。我們就是給2號送的。
我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還是老七醒過味兒來,從屋裡跑出來說,我們這兒是2號旁門,你們找的2號在前頭,是敬老院。
送棺材的說,這可不怪我們,誰知道2號和2號旁門是倆院子。
我說,呸!晦氣!
另一個說,小同志你別這麼說,大年初一就給您家送材(財)來,您家今年准升官又發財!求之不得哪!
我說,去你媽的吧!
一個年紀大的說,大年下的,怎麼張口罵人?
我說,沒揍你們就是好事!
幾個人自知理虧,不再計較,將棺材吭哧吭哧又弄出去了。
回到屋裡,我看見父親靠在被子上,氣得臉色煞白,說不出話來。他活了一輩子,還是頭回遇上這樣倒霉的事情。老七說,都是「旁門」鬧的,大年初一來這麼檔子事兒!
母親說,老七你跟丫丫把院裡的雪掃掃去。
老七說,大過年的不興掃地。
我把他拽出來說,讓你掃你就掃,說那些個話幹什麼!
足不出戶的老姐夫那天破例從西院走出來,站在院裡凝神貫注地朝天上望。天空陰沉灰暗,雪花從虛渺的高天飄搖而下,無聲地落到地上。我問老姐夫看什麼呢,老姐夫說,這雪還沒下透,待會兒有場暴雪呢。
我說,下雪好,瑞雪兆豐年!
老姐夫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我說,您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老姐夫沒接我的茬兒,仍舊朝著天上呆望,將眼神送得極高極遠。我正隨著老姐夫的眼光尋覓,猛聽前院有人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爸爸——
哭聲一時不可遏止,有人勸阻,號啕變做了壓抑的哭泣,邊哭邊在訴說。老七說,聽聲音好像是張玉秀。
的確是張玉秀,張安達於除夕夜裡溘然長逝。那口棺材就是為他準備的,卻送錯了地方,進了我們的家。他的女兒得到消息趕來了,一身重孝,送來了她父親的「根」,那是她父親生前反覆交代的,父親說女兒是他此生最貼近的人,是親人。
太監張文順完完整整地走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全須全尾兒」。
同年八月,莫姜死了。
我的父母也過世了。
年初一那口不吉利的棺材,讓我至今耿耿於懷。
後來,我被安排插隊,離開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