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8:46 作者: 葉廣芩

  我五姐自嫁了「紫陽牧童」以後再沒跟張安達一塊兒演過《小放牛》。不是她不演,是再沒機會演了。她在商業局工作,是搞行政的,嚴肅得厲害,好像誰都是她的下屬。她回來動輒便批評我母親落後,忘掉了南營房窮人出身的根本;批評她的前夫完顏占泰詭譎幻怪,醉生夢死,沒有謀生技能,整個兒一個少爺秧子。我當然也在她的批評內容之中,她說我小小年紀,鬼精鬼精,心思全沒用在正道上,一腦門子封建殘渣,老大不小了,還沒有加入少兒隊。那時候的少兒隊不叫中國少年先鋒隊,叫中國少年兒童隊。不是我的記憶出了毛病,的確是如此。加入過「少兒隊」的人現在大多七老八十了,想必他們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那時候的隊歌是郭沫若寫的「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而不是現在的「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現在的隊歌是電影《英雄小八路》的插曲。

  我當時反駁五姐說,我怎麼鬼精了,我連「人道」都不懂!

  母親撲哧樂了,五姐捂著肚子歪在炕上說,你快給我一邊兒待著去!

  母親將一個包袱給五姐抱來,打開都是嬰兒的衣物,有連腳褲、老虎鞋、老虎帽、繡花斗篷。母親說是六條的秀姨兒給做的,說想的是五格格該用上了。六條秀姨兒指的是大秀。大秀猜得沒錯,五姐的確要生孩子了,肚子大得像鼓,氣兒都喘不勻了,兩條腿腫得像大蘿蔔,自個兒都快顧不過命來了,還批評我「封建殘渣」!

  沒過多久,五姐生了一對雙胞胎,小鼻子小眼兒的兩個小「村姑」,「紫陽牧童」的後代。

  五姐添了千金,我媽作為姥姥給送了一對小銀鐲子、小銀鎖。本來這裡頭根本沒有完顏姐夫什麼事兒,他也過來湊熱鬧,拿著兩塊小破石頭讓我母親一塊兒送去。說石頭來自陝西樓觀台,樓觀台是道教祖庭之一,親耳聽過老子教誨的石頭不是一般石頭,是有仙氣有道行的靈石;有這樣的石頭與孩子相伴,孩子將來一定有仙風道骨。

  聽過老子講話的石頭到了我五姐手裡,她看也沒看,隔著窗戶就扔出去了。他們家窗戶外頭是自由市場的魚市,兩塊靈石降貴紆尊混雜於污穢腥臭之中,命也如斯,想必也是一番劫難了。

  那對小丫頭長大後並沒什麼出息,剛上四年級便雙雙留級,小學念了八年,初中念了四年。不愛學習愛臭美,一門心思在吃穿打扮上。高中開始搞對象,兩個人加起來搞了幾十個。最終一個嫁了「無職業」,一個嫁了南京來賣「鹽水鴨子」的。

  我說那樣的石頭怎能隨便扔呢。老姐夫搖搖頭說是「緣分」,緣分不到,不能強求。我說,老姐夫,什麼時候您又轉到佛教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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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老姐夫和他的朋友張安達後來的境遇都不太好,他們的日子過得有點兒無奈。

  他們的共同悲劇在於都沒有工作,張安達曾一度在街道辦的紙盒加工廠糊紙盒,計件制。張安達一天糊不了幾個鞋匣子,用他的話說是連一兩豆芽菜錢都糊不出來,就不幹了。我後來看過溥儀寫的一本書,裡邊講了在監獄裡糊紙盒的事,也是糊不到一塊兒去。我不明白了,怎麼紫禁城出來的主兒在動手方面都這麼差呢?無論是主子還是奴才。

  我的完顏姐夫跟張安達不同,他是有條件而不願意工作。數學系畢業,在當時是大學問了,但他的學問於他的人生經歷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今天吃了絕不想明天。這位金世祖後裔活得很模糊,他對我說,模糊也是學問!九十年代我聽說了「模糊數學」這個詞,真佩服老姐夫的英明!但用我五姐的評論是,打著不走,拽著出溜,完顏占泰這個人沒治了。

  懂得「模糊」的老姐夫糊過火柴盒,給外貿工廠畫過燈籠,掙得不多,夠吃就行。青菜蘿蔔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儉樸的生活正合他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準則。老姐夫一直活到九十二歲,二十一世紀初安然離世。

  張安達偶爾來串門,看老姐夫仍舊不空著手,有時候用手絹兜一兜花生米,有時候用黃糙紙包幾塊熏腸。熏腸不是現在超市賣的灌了澱粉的熏腸,更不是哈爾濱的美味紅腸,而是將豬小腸纏繞起來煮熟熏制的滷味。小販背著木盆,沿街吆喝,跟醬豬肝、豬心、豬尾巴一塊兒賣,不過價錢更便宜罷了。再有的時候張安達會帶來他閨女打的豆醬,即把豬皮、青豆、熏干、水疙瘩切丁一起熬製。等熬好盛盆里放涼處,凝固後取一大塊切成拇指頭大的小塊裝盤,澆上醋蒜汁吃,是一種實惠鮮美的家常小菜,下酒最佳。

  老張回唐山老家了,老張在,他又會不屑地說是《小放牛》水平了。

  張安達是來陪我那位嗜酒如命的老姐夫喝酒的,其實他平時根本不喝酒。

  我時常地想起「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話來。「湧泉」似乎太猛太快太直接,張安達的報答是「細雨濕衣看不見,閒花落地聽無聲」,如同筱白玉霜緩緩的唱腔,於悠悠靜夜中似有似無,不絕如縷。

  知己猶未報,鬂毛颯已蒼。

  漸漸地,張安達很少到我們家來了,他的小腳媳婦李增春死了,張家就剩下他和閨女相依為命了。我佩服張安達的遠見,接納了這個叫作張玉秀的女兒,有這個女兒跟沒這個女兒是大不一樣的。張安達不是劉掌案,他沒有太監徒弟。

  張安達的房子,自己住了三間,將其餘幾間租出去了。可是那點兒租金十分有限,夠不上每月的嚼裹兒,得靠女兒接濟。就這,還落了個小房產主的名聲。張安達的女兒結了婚在和平里住,姑爺是運輸公司的司機,兩口子都是善良人,就想把張安達接去一塊兒住,讓張安達安享晚年。

  張安達到我們家跟老姐夫商量,去還是不去。老姐夫說去,現在身體硬朗自然顯不出什麼,將來一旦落了炕,跟前還是得有人。他遺憾的就是自己這輩子沒個一男半女,想想未來總是個事兒,誰管呢?

  老姐夫說這話的時候我在跟前,我讓老姐夫放心,說真到了動不了的那一天,我就是他跟前的童兒,端屎端尿,餵湯餵飯,絕不會比張安達的女兒張玉秀差。老姐夫聽了搖搖頭。事實證明,老姐夫的感覺是對的。老姐夫去世時,我在陝西,沒有任何預感,接到老七電話說老姐夫過去了,說老姐夫頭天晚上還喝了五姐送的西鳳酒,看了半天他畫畫,回到屋裡睡覺,一覺就沒醒。

  老姐夫這是修來的福分。

  張安達把金太監寺的房子賣了,賣了兩千塊錢。兩千塊在那個年代是筆巨款,溥儀寫了本《我的前半生》,稿費不過五千。張安達把這筆錢在自個兒手裡攥著,住在閨女家,他一分錢不掏,他認為閨女養活他是應該的。

  張玉秀在和平里的家是筒子樓頂層兩小居室,廁所公用,水房公用,做飯就在樓道,誰家吃什麼全體居民都知道;誰家沒開火,全體居民也知道。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居民樓多是這種水平。住慣了小院的張安達哪兒能習慣筒子樓?他不能習慣沒有隱私的生活。

  他一輩子都是在隱私中度過的。

  他和閨女睡覺隔了一道門帘,他睡外間,小兩口睡裡間。雖說他是太監,但畢竟他是運輸公司那位的老泰山,裡間睡的是女婿,不是皇貴太妃。他的覺少,睡得靈醒,周圍稍有動靜他會激靈一下坐起來,這是當差多年的習慣。不隔音的筒子樓害苦了他,頭上的頂棚都是相通的,先是裡間,後是隔壁,各種各樣奇妙的聲音讓他幾乎無法入睡。都是以前沒有聽過的聲音,敬懿太妃是寡婦,她的宮裡晚上沒這些聲音。後半夜樓里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頂棚的耗子又開起了運動會,咚咚地跑,蹬得房頂往下掉灰。

  謙恭的張安達不是永遠謙恭的,在女兒面前,他顯盡了做「老家兒」的派頭。養閨女圖的什麼,不就圖有人盡職盡責地孝順,無條件地伺候,自己理所當然地當「太上皇」嗎?問題是他的閨女不是皇上,所以他的「太上皇」當得就有點兒打折扣,有點兒窩囊。

  在家裡,「太上皇」張安達不是個好說話、好伺候的主兒。

  老北京人,向來是早晨一壺茶,空著肚子喝夠了再吃早點。有這習慣的一般都是清閒的大爺、提籠架鳥的八旗子弟,為生活苦奔的不在其中。到了張安達這兒就有點兒麻煩了,無論早晨多忙,也得讓閨女把茉莉花茶沏好了,把油餅豆腐腦買來,才能去上班。按說這條件不高,可那個時候沒有煤氣,沒有電磁灶,每天得點劈柴籠火,火上來再燒開水沏茶,這麼一折騰鬧得見天張玉秀天不亮就得起來。

  張玉秀跟張安達商量,能不能用暖壺的水沏茶。張安達說不行,隔夜的水泡不開,茶葉都在碗裡漂著,那不是喝茶,那是泡乾菜。張安達說他在壽康宮當差,從來都是三更就起來,沒睡過囫圇覺,也沒覺得不自在,到了閨女這兒怎就不行了呢?再說,她的媽李增春活著的時候天天都是早早兒把茶沏好了擱那兒,二十幾年,也沒見她提出過什麼困難。

  喝茶這件事不能更改!

  女兒兩口子上班,中午回不來。張安達不吃剩飯,自己也不做飯,讓他在爐子跟前炒菜,沒門!別說他,連他的師傅,專門負責御膳的劉掌案都沒幹過這個,連看門的老張、廚子老王都回家當「老太兒」去了,他難道連老張、老王都不如?誰見過「老太兒」自己下廚做飯的?不能掉這個價,就是說不能給小的們當使喚人,吃什麼是次要的,關鍵是太爺的架子得端著。

  女兒有女兒的辦法,中午讓老爺子在街口小飯鋪包飯,想吃什麼隨便點,月底由女婿去結帳。飯鋪的飯跟御膳房不能比,翻不出多少花樣來,沒兩個月,張安達就吃膩了。

  在飯鋪里誇讚人家的飯食實惠,味道好,回到家就跟女兒翻臉,說飯鋪的飯不是人吃的,餃子一兩六個,半個巴掌大,還是蘿蔔餡,他什麼時候吃過蘿蔔餡?他根本就不吃蘿蔔。宮裡當過差的人都不吃蘿蔔,吃蘿蔔出虛恭,大不敬,那是要掉腦袋的事兒。御膳房的小餃子小手指頭肚大,小包子十八個褶兒,龍鬚麵下到鍋里自個兒會轉圈兒。就是醬鹹菜也得切出花兒來,好吃不好吃模樣得講究。天下萬物都有自個兒的品相,飯鋪弄些個「大不列顛」搪塞人,他們做著不嫌寒磣,他吃著嫌寒磣。要是劉掌案還活著,知道他吃蘿蔔餡大餃子,非得笑話他不行。

  女兒說,老爺子,您將就一下得了,劉掌案要是知道您今天有大餃子吃,恨不得從棺材裡坐起來跟您要倆吃呢!

  張安達不想將就。他將就一輩子了,在親人跟前他要恣意舒展,把扭曲了的人生再扭過來。很多時候他什麼也不為,就是想找點兒不痛快。不痛快在哪兒找,在晚飯桌上找,因為只有在晚飯桌上,一家子才能湊齊了。

  姑爺將一塊肘子夾到張安達碗裡說,爸,你吃這個。

  張安達的筷子停了,不快地對女兒說,我是誰,我是老家兒,是一家之主。跟一家之主就這麼你我他仨地說話,不怕折了壽?

  女兒給女婿翻譯父親的意思說,以後跟爸說話得說「您」,不能說「你」。對別人稱呼父親的時候得說「怹」,不能說「他」。

  姑爺是廣西人,翻著廣西大舌頭「怹」、「怹」學了半天,終沒將這個字說利落。

  吃著吃著,張安達的筷子又停了,看著女兒半天不說話。女兒心裡發毛,不知老爹爹又翻出什麼新花樣。張安達說,玉秀,我記得你不是屬豬,是屬兔的吧?

  女兒說對,是屬兔的。張安達說,屬兔的你吃飯吧唧嘴幹什麼,吧唧吧唧,攮糠似的,飯桌上就聽見你一個人的吧唧聲。

  坐對面的姑爺趕緊收攏了腮幫子,老丈人說的是女兒,指的卻是他。

  吃完飯,姑爺一邊收拾飯桌,一邊討好地問老丈人明天晚上想吃什麼。張安達在等著女兒給點菸袋鍋,聽了姑爺的問話說,你們上一天班夠累的了,吃點兒簡單的吧。

  姑爺問什麼簡單。張安達說,貼餅子熬小魚兒。

  看姑爺直發愣,張安達說,餅子在上魚在下,一鍋都熟了,省事兒!

  為這鍋省事兒的「貼餅子熬小魚兒」,姑爺特意請了半天假,折騰得地覆天翻,做出來一鍋連魚帶刺的腥棒子麵粥。張安達自然拒絕吃那不倫不類的「混帳東西」,女兒另外給做了一碗羊肉熱湯麵了事。熱湯麵還沒吃完,張安達提出想吃天津西邊楊村的糕乾。女兒心疼姑爺,說,楊村糕乾得上天津買,他們單位明天不休息。

  張安達說,他們是運輸公司,運輸公司難道就沒有一輛車上天津?

  女兒說,去天津不進城也買不來,再說了,為一包糕乾,小月窠兒孩子吃的,也不好張嘴求人。

  張安達說,老人都是小月窠兒孩子,人生就是個圓,活著活著就活回去了。你剛來北京的時候,抱在你奶奶懷裡,專吃楊村糕乾,連你娘的奶也不吃;你奶奶到最後,躺在炕上,除了吃糕乾,也是其他什麼都不吃。

  女兒無助地看著姑爺,姑爺痴呆呆地沒有表情,他還沒弄懂「糕乾」是什麼東西。

  張安達願意看女兒、女婿誠惶誠恐的模樣,他對這種模樣太熟悉了。女兒、女婿的無所適從,對他來說是一種得意,一種由內心深處生成的快感。這種感覺是他從少年時代便缺少的,久久盼望的。女兒女婿越經不起這折騰,他便越發折騰,目的只有一個,隨時向別人提醒自己的存在,顯示自己在家中無可動搖的重要地位。家裡無論是誰,對他都應該絕對服從,為他無條件地服務。他比皇貴太妃還皇貴太妃!

  孤古乖怪,真是一種別路心態。

  女兒每天戰戰兢兢,如同哄小孩,下班總得給張安達帶點兒好吃的,半斤槽子糕,一個黑崩筋兒西瓜,一串糖葫蘆,幾個「驢打滾兒」。老爺子要是高興,槽子糕便「賞賜」給了姑爺;老爺子要是不高興,糖葫蘆說不準就能從地上飛到頂棚里去。

  整個一個「作(讀zuō)」!

  女兒不跟爸爸計較,她希望一輩子活得不容易的太監爸爸老了老了能幸福。

  孩子們越是周到,張安達越是不滿;越是不滿,越是融不到這個小家庭里去。沒事就一個人瞎琢磨,女婿姓王,將來女兒有了孩子也姓王。他可是姓張,姓張的住在姓王的家裡名不正言不順,不合規矩。這就好比溥儀出宮,無論如何是不能住到他的丈人郭不羅榮源家去的。儘管郭家的房子不少,也有錢,可那兒不是他落腳的地方。後海的醇王府大而無當,可他還得奔那兒去,那兒是他爸爸的家。

  張安達有點兒後悔將金太監寺的房子賣了,可是不賣他又靠什麼養老,他真正的家又在哪兒呢?

  張安達變得沉默寡言,神情恍惚了。他不願意在「家」待著,女兒還沒上班他先走了,女婿下了班他還沒回來。他最愛去的地方是地壇,在地壇的長椅子上一坐一天,看著樹影移動,感受著太陽從胸前照到後背……

  在商業局一次會議上,張安達的女兒見到了我五姐,說了她父親的情況。我五姐以她的想法理解張安達,說張安達是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作怪,哪天她去好好做做張安達的工作,勸勸他,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兒子、女兒承擔的責任是一樣的。問題是,我那個為革命而忙碌的五姐,轉過臉就把這個承諾忘了,害得張玉秀等了大半年也沒等來「做工作」的我五姐。

  我的老姐夫告訴我,張安達最大的障礙在廁所。

  我認為老姐夫的分析不錯。當初張安達上我們家的時候,被看門老張強行著灌了幾壺水,為的就是看太監上廁所……張安達住在筒子樓,廁所是公共的,左邊一溜一排蹲坑,右邊一溜一排尿池子。都是無遮無攔的公開,這讓張安達尷尬而難堪。

  至少,地壇的公廁有隔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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